林瑾轩紧紧握着妻子的手,那双手小小的,还留有余温。他微笑着望着她,眼神里的温柔仿佛都要溢出来,可无声滑落的眼泪出卖了他内心犹如被利剑刺穿的心痛与无尽的悲伤。他看着她闭着双眼,仍像平时睡着的模样,只是他知道,这一次她再也不会醒来。
屋子内的哭泣声像流水一般透过耳朵流到他的心中,那里是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柔的可以滴出水一般。眼中的泪水无声的滑落,流进他的嘴角,是苦的。他还记得成亲那日她穿着精致的嫁衣,盖着大红色绸缎盖头与他成亲。他也记得洞房花烛夜,他用秤杆揭起盖头时,见到她第一眼的模样。
那一眼,是二人初见。
那年她十六岁,他也才十七岁,少年意气。还未及冠便中进士金榜题名,京城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林家少爷的才情品貌。可林瑾轩天生便是高傲的性子,也不是对他人言听计从之人。他不满父母私自为自己订下亲事,他不愿为家族联姻而牺牲掉自己的幸福,那时他觉得,以自己的家世品貌,还怕没有姑娘嫁与自己吗?妻子是要与自己相守一生之人,自然须是自己真心喜爱之人。他为了这件事与父母争吵,连带着极其讨厌自己未过门的夫人。
眼见距离婚期越来越近,林瑾轩心中气闷。他想到自己这名从金陵远嫁到京城来的夫人便气闷,便故意进出几次京城歌姬舞姬云集的清音阁听小曲解闷,又命小厮心腹偷偷放出自己养外室的消息给林家,以此向父母表达自己对这门亲事的不满。
“少爷,这件事要三思呀!少爷明明没有做过此事为何故意要放养外室的消息给外面?咱们林家是京城大族,断断容不得未娶妻便私养外室这种……这种有违礼法的事情!”心腹尘宇说道。
“让你去便去,哪来这么多废话。”林瑾轩抿了口茶,冷色说道。
“少爷这……这对少爷的名声也……有损啊。”
“哼,我品行如何,与他人何干。更何况,我倒真想看看,我爹娘和我那夫人如果知道此事,会作何反应。”林瑾轩轻挑了下剑眉,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尘宇了解自家主子的性格,便不再多言。
可林瑾轩从未想到过,自己第一次见到她,竟然愣住了。他还记得她戴着凤冠,轻轻低头垂眸,就像自己打猎时曾遇到过的一只小麋鹿。那双眸子似乎会说话,清清亮亮,就犹如含了一抹清泉。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他记得自己心里的某个地方轻轻一动……
她与自己只对视了一瞬,便轻轻低下头。可他依然看清她脸庞上微微的泪痕。
那抹微微的泪痕让他回过神来……她,她恐怕还没做好准备吧。他不愿勉强她,自己与她的日子还长。他想起她从金陵远嫁而来,坐了几天几夜的马车才到京城,一路风尘仆仆,定是辛苦极了。
他对她轻轻说:“辛苦了,早些休息吧。”
两人躺在床上,和衣而眠,一夜无话。
她叫暮晚舟,他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时心想,名字真好听。刚成亲时他曾想过,以后叫她晚舟可好。可是后来他从未当面这样叫过她,从未。
林瑾轩心中隐隐感觉到新婚妻子的心中另有他人。她刚刚嫁与他时生了一场病,很久之后才渐渐好转。他担心她的身体,便迟迟未圆房。她温柔和顺,贤惠温婉,家中上上下下都喜欢这位少夫人,包括他自己。每当他回到家她都会亲自迎接他,温柔地笑着唤他:“夫君”,然后亲自为他更衣,或是端上小厨房新做的糕点。后来她的病渐渐好起来,不料自己之前散播出去养外室的事情竟从林家传到外面,闹得沸沸扬扬,连她都知晓了。
他发愁不知该如何向夫人解释,难不成自己要对他说这是自己故意的?就是故意气她,以此表达自己对这桩婚事和未婚妻的不满?从小到大他从不屑于向别人解释什么,别人爱怎么想怎么想,不关自己的事。可是这一次……他不想那样。他的心中第一次因为一名女子而充满了愧疚与不安。
那天晚上他早早回到家,妻子像往常一样走过来为他脱下外衣:“夫君。”
他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开口,轻轻低下头,手不安的搓着衣角:“我……我……你今日是不是听说了那件事,其……其实不是那样的,我并没有……”
“我知道,我正想跟夫君说这件事。”她依然温柔的笑着,将外衣递给身边的侍女。
“你是不是想问我……究竟是怎么回事吗?”
“夫君若是想说,自然会告诉我。夫君不愿说,那我自然也不该多过问夫君的事。只是,夫君若是真心喜欢那位姑娘,便将她接回府。对夫君,对那位姑娘都好。我会命人将后院收拾出来给她,也不枉她服侍了夫君一场。”
林瑾轩微怔了一会儿,愣愣地看着他。良久,他才慢慢转身,将心中的不甘与苦涩悄悄敛起来。
“我是想问,你就一点不生气,不怨恨我吗?”他的声音中含了丝丝怒气和悲伤。
她依旧不紧不慢柔声说道:“为妻者本就不应争风吃醋。夫妻本为一体,既是夫君喜爱之人,我也自当好好待她。”
他不再说话,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睛,屋里侍奉的人看到他生气也都不敢说话,连忙悄悄退下了,屋内静地掉根针的声音都听得到。
她见他不再说话只一直盯着自己看,便如初见时微微垂下那双好看的眼眸。他突然想起成亲那晚她脸上有未干的泪痕,眼睛亮晶晶的就像森林中的麋鹿。那天她显然是哭过的,但是眼眸中一片明亮,那片明亮就像一束阳光照入他的内心,从那之后仿佛世间万物都比往常要可爱了些。那时他以为她落泪是因为远嫁而来心里害怕,想家。可现在他不确定了。
自嫁与他之后,她没再露出过悲切之色,可也再没看见过她眼睛中的光亮。
那时他将一枚成色极好,圣上赏给自己的玉佩送给她,她也是如对待其他人一般温柔的笑道:“多谢夫君。”
这让生性高傲的林瑾轩有些气恼,又有些无可奈何的无力感,他自小最讨厌那种无力感。他家世好,自己也颇有才华,十七岁便金榜题名,相貌也俊秀。京城中究竟有多少闺秀想嫁与自己为妻他并不知晓,但他知道自己确实颇受些青睐。他不愿父母为自己订下婚事便是不愿自己一生的幸福不容自己掌握,而如今这种无力感让他更是心烦意乱,他讨厌这种感觉。他灌下一罐罐酒后安慰自己,她不喜欢自己,自己也可以不喜欢她。
他不愿向她低头,求她喜欢自己,他不愿……这世上没有人可以让他低头。没有……
他冷哼一声,站起身来:“为夫娶得夫人这样的贤妻实在是我的好福气。”话刚说完便起身出了房门去了书房。
后来林瑾轩的脸色态度就像乌云般完全笼罩在脸上。尘宇看着自家主子气闷的样子,笑着问:“少爷是跟少夫人吵架了?”
林瑾轩立马跳起来,瞪着眼怒道:“我跟她吵架?我何要她吵架啊?一介妇道人家我有什么好同她生气的,我怎会同她一般见识!呵,真是笑话。”
“可您是在乎少夫人的,要不然您为何偷偷买了那枚玉簪给夫人?只是我实在不明白您,为何要将这枚簪子偷偷放到她的首饰盒里,却不告诉她呢?”
“你……尘宇你给我闭嘴!我……我只不过是见那枚簪子作工实在精致,随手买的!以后不许再提起此事!”
成亲半年后,林瑾轩纳了宛宁为妾,让她做了府内的宁姨娘,那时他刚认识宛宁半个月。半个月前他与尘宇在回府的路上碰到了卖身葬父的宛宁。他原本对此并不感兴趣也无意插手,可他就是那无意的一瞥,与宛宁抬头时四目相对。林瑾轩忽然有些恍惚了,那双眼睛让他想起他第一次见到她时那双如麋鹿一般的眸子。
宛宁入府那天来向晚舟请安奉茶。他与晚舟并排坐在主座上,静静的凝望着宛宁,眼中尽带笑意。可是他却仿佛看到的是另一个人,那个总是温柔贤淑的姑娘,那个仿佛不会悲伤不会生气的女子。那是他的妻。
他纳宛宁为妾,晚舟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一如既往的平和从容,仿佛夫君在与自己刚成婚半年便纳妾并不是一件值得挂心之事。听后平静又从容地说道:“夫君放心,我这就让人将后院的梨棠阁收拾出来,安排好新姨娘进门诸事。”
他的心中有些许失望,苦涩与悲伤的情绪也慢慢袭上心头,但他什么也没有说,面上也并无变化。他点点头,客气地说道:“劳夫人费心了。”又说道:“今天公事比较多,就歇在书房了,夫人不必等我,早些休息。”说完便起身向外走去,没有回头。他并没有去书房,而是转身去了聚香阁要了两罐白云边。
宛宁进门那晚他喝地有些醉,摇摇晃晃的来到晚舟的绛雨院,那时晚舟正与宛宁说话,不想林瑾轩突然闯进来。那时宛宁刚好正对房门站着,林瑾轩看着熟悉的背影,以为那便是晚舟,便摇摇晃晃地向她走来,想要唤出她的名字:“晚……”
晚舟与宛宁同时开口唤他,“夫君!”
“少爷!”
宛宁赶快搀住林瑾轩,林瑾轩这时才发现自己认错了人:“晚,宛宁……”
这些年他对宛宁很好,因正室始终未有子嗣,所以自己的三个儿女皆为妾室宛宁所出。也因为此事,京城中渐渐有了风言风语,人人都传他这位林大人不仅喜欢私养外室,而且宠妾灭妻,人品不堪。但是晚舟对这件事的态度依旧淡淡的,只装做不知。晚舟对这三个孩子很好,她是一位极好的妻子,主母,嫡母。七年过去了,晚舟对他依然温柔体贴,他待晚舟也尊敬有加,可是两个人始终淡淡的,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束在二人之间,你不知我,我不知你。不知为何,成年七年,他与晚舟却一直没有孩子,对这件事,林瑾轩的心里一直有些遗憾。他有时会想,如果自己和晚舟有一个属于他们两人的孩子,那么他们二人之间会不会不一样?
林瑾轩时常偷偷的看着晚舟写字作画,或是坐在书桌前整理账本。他躲避着其他人不让别人发现,也隐藏起自己内心对晚舟的那份情感。可能是习惯了隐藏与躲避,所以他始终下不下决心踏进那所房间。
去皇宫赴宴那日,他看出了她的异样。他与她成亲七年余,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她流露出异样的神情。他看到她的脸在看到穆将军后变得煞白,每走一步似乎都在微微发颤。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与平时无异,可是他看到她的眼神中透露出无限的悲伤,似乎外面的其他事她都感受不到了,也不在意了。他觉得那个神情很熟悉,就像成亲那晚,他第一次看到她时。只是那晚远不及现在的苍凉。他问她是否认识穆将军,她没再向平时那样总是温柔的笑,脸颊苍白,似是强忍着内心的悲伤,“只不过是一起在自家的私塾里念过几天书”。他知道她没有说实话。那天晚上他躲在屋外,听到她将仆人都遣出来,独留她的陪嫁丫鬟蓁蓁在房中。他听到了她在屋内的低声啜泣。
那年七夕过后晚舟便开始生病,病情时好时坏,时急时缓。可最可笑的是,晚舟生病的这段日子,却是二人成亲七年以来最亲密的时光。晚舟病了一年后太医告诉他,夫人的病已经油尽灯枯,无药可治。他的脾气变得越发的坏,砸坏好几块青花砚台与瓷器。下人都不敢在他面前多停留,生怕一不留神又惹怒了他。
晚舟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有一次她昏迷一天一夜后才悠悠醒来,他紧紧握着她的手,想将她冰冷的小手焐暖一些。晚舟微微睁开双眼,轻声说:“夫君,我知道我的病好不了了。”
“夫人莫说这种话,太医都告诉我了,夫人只要按时服药,很快便会好转。夫人不过双十年华,以后一定会好起来的。我与夫人少年结发,誓要相伴一生。如今不过数载,夫人怎能舍弃我独自离开。”只是晚舟那时的病已经太重了,没有听到他后面说的话。
林瑾轩有时恨极了自己,有些话,有些事,为何自己直到现在才说,直到现在才做。可是后悔也来不及了,后悔也来不及了。
他将身子渐渐冷去的妻子紧紧抱在怀中,看着再也不会醒来的妻子泪如雨下。他拉着她的手一遍遍地唤着她的闺名:“晚舟……晚舟……”
那是他一直想唤,却一直没有唤出口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