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不一样】之听感

各种声响裹卷而来，在老焦的耳膜里如陀螺般旋转。一会像鸱鸮叫，一会像刀切玻璃，一会又像疯女人在呐喊……还有这路灯也在挑衅似的晃来晃去。老焦只感觉心口像打满气又注了不少水的气球，要爆炸，要喷泻！他对着各种声响使劲抡胳膊，又铆足劲去踩路灯，“踩死你，我踩死你，他妈的，你总眨巴啥眼神？……”

老焦越骂越气，一阵作呕感直顶嗓子眼，他想起小时候看到杀猪人清理猪大肠的场景。“哇——” 一大口秽物喷涌而出，老焦腿脚一软倒进路旁冬青丛里。他又看到那匹马驾着小平车碾过来了，车上还是那具肢骸破碎的羊体。车轮“咯吱咯吱”，鲜血“吧嗒吧嗒”，一条条血虫在疯狂咬啮。老焦实在受不住，终于“哇哇”大吐起来。

草丛里秽物浊天。

1

羊在土窑落地的时候，马正在窑口的草垛旁撒欢。“咩咩”的叫声引起她极大好奇，收步，屏息，乌黑如珠的眼睛忽闪着长长的睫毛，当看到小羊羔在一个半小时后才支棱起小细腿趔趄走路时，她长鸣一声表达怜悯：“难道营养不良吗？竟然比我慢半个多小时！”记得去年正月初六，自己在这个土窑里出生时，历经褪胎衣，干体毛，试步，走步，跳步……一两个小时后就俨然一头活蹦乱跳的小马驹了。主人看她窜来跳去像一条鱼，就给她起名：飞鱼。

白马飞鱼的估计没错，这头小公羊难产，历经一场生死劫难，元气大伤，需要静养数日，主人为此还添加了奶粉。这样，在这个山村的打谷场上，就出现一幅奇妙的画面：一头小白马在土窑外的场地上做出奇怪动作时，窑洞里就会传出异样的“咩咩”声。也不知从哪天起，打谷场上出现两个通体雪白的光样东西，他们一大一小，追逐奔跑，恍若游鱼。村里的人干脆把他俩都称为“飞鱼”。

老焦那时候刚十岁，就在打谷场旁边的“学堂”里念小学二年级。这个只有百人的小山村的“学堂”也是“村支部”，供几十个学生和几个村干部使用，足矣。那天焦辉正和袖管贼亮的几个小后生趴在粗糙的长条木桌上听柳先生讲“宝塔”的故事。猛一抬头，就从纸窗户上看到那两个雪白光亮的东西。焦辉清楚记得那天是 1990 年 4 月 28 日，因为两天后他们就搬离了村落。

柳先生最后无比动情地说：“孩子们，无论你们今后走到哪里，在什么工作岗位上，都要牢记那段历史呀。因为，忘本就意味着背叛！”“背叛！妈的，这是背叛！究竟是谁在背叛？”老焦愤愤不平，又一阵干呕排涌而上，他分明感觉到马蹄羊蹄在身上四处踩踏，灵魂在对肉体拳打脚踢。十岁时在学堂窗纸上见到的那匹马和那只羊去了哪里呢？为什么日日都在做同样的梦？其实，究竟是梦还是幻觉还是臆想，老焦自己也搞不清。为了摆脱被迫交易，他辞职了，但那个络腮胡男人还在拿前几次交易威胁他。“酒精真是个好东西，妈的，真是个好东西，让我忘掉想忘的，却又总给我乱塞些啥玩意！”

小平车还在“咯吱咯吱”，鲜血还在“吧嗒吧嗒”，老焦在最后一点意识丧失前，终于用右手搭住右耳朵，左手捂住了眼睛。夜色沉重，但还是无比宽厚地收纳了这个醉酒男人的酣眠。

2

那匹马和那只羊翻山越岭跑向东北方向那座宝塔的时间的确是 1990 年 4 月 28 日。只是他们去往宝塔的时候，绝不曾料想到，这个小山村会在他们离开的三天里发生那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高中毕业的主人卷了铺盖去深圳打工；民办教师柳先生因过了转正年限，回村务农；日日喧闹的学堂人去屋空；村民整体搬去县城附近的移民村；对计算有着异常天赋的焦辉被特招进某校“少年班”。

那一天，飞鱼羊吹着山间最自由的风，看阳光裹着云彩投射大团大团的影子从一个山峦跳转到另一个山峦。他豪情万丈，殊不知这云山上的呢喃嬉戏早已让飞鱼马心慌意乱，更不知道八只蹄子在一起踩踢出的清越之音使飞鱼马何等意乱神迷。绿草青青，云意缭绕。飞鱼马扬起烈鬃，对着长空一阵嘶鸣，在轻哼几声鼻息后，她垂下眼睑，无比爱慕又极温柔地舔舐飞鱼羊额头中央最洁白的羊旋。

然而，此时的飞鱼羊正心志高远，他渴望和这山村里的很多年轻人一样，摆脱大山束缚，走进城市霓虹，实现更多生命价值。他知道自己不会给飞鱼马做出回应，至少此时不会。虽然他比飞鱼马矮很多，但那又怎样。出生那天就在胸膛里熊熊燃烧的对热血人生的渴望，早如上膛子弹，随时待发。光照下，他羊体挺直，羊角锐利，一派无所畏惧仗剑天涯的王者气象。

各怀心思的飞鱼羊和飞鱼马此时都没有留意到草叶上那两只正在努力交配的蚱蜢。只见瘦小健壮的雄性正紧紧拥抱着迫压着冲击着肥美鲜丽的雌性，温柔缱绻又惊心动魄。当雄性泻尽最后一股勇往直前的力后，雌性眼中的亢奋与喜悦也如火苗般渐渐熄灭。一股忧伤在空气里盘旋，她终于开始啃食这把整个生命都交付予她的雄性。她一口一口啃食，一点一点回忆，母亲曾经对自己讲述的关于父亲的故事与眼前的爱人浑然一体，她心碎又欣慰。

这是山野间最惊心动魄的一场婚礼。她终于理解了母亲当年的话语：“孩子，记住，只有在他愿意将智慧和勇气都交给忠诚时，你才能接受他的求婚。因为，勇敢要与忠诚相守，智慧要和责任并行，我们的种族必须经由父亲的自我牺牲才能繁衍壮大！”为了肚子里的宝宝，她开始出于本能地吞食爱人的身体，泪水滚落，宝宝出生。她和母亲当年一样，开始含泪对着宝宝喃喃自语……

可惜，当时的飞鱼羊和飞鱼马正深陷在各自的心事里，对这山野间最盛大的婚礼视而不见。更遑论思考这其中有关“生存还是毁灭”的命题。

3

宝塔共七层，据说是元代建筑。远观像一个能挥舞的棒槌，八角平面，斗拱塔檐，不过，在飞鱼马和飞鱼羊看来，这不就是托塔天王李靖失落人间的玲珑宝塔吗？李天王的宝塔是上古兵器，此处宝塔则是高僧圆寂所在。宝塔底层有一个明显人为炸开的大豁口，站在豁口能看到一个两米长的大石棺。棺盖斜移开一人缝隙，飞鱼马俯下脖颈，飞鱼羊伸长脖颈，他们仔细看了半天，异口同声说：“什么都没有呀！”

他们想起柳先生在学堂里说的话：“人们都说，当年日本人打进来的时候，认为石棺里有宝物，就派人炸开塔底，没想到移动棺盖的几个日本兵中了魔咒似的当场身亡，之后每年庙会便再无人敢靠近石棺祭拜。而事实上，当年的日本人确实抢走了石棺里的宝物，还杀死了替他们挖塔的民工，民工尸骨就扔在那个石棺里。是日本人故意编出那个报应故事来掩盖自己杀人越货的罪恶行径，侵略者的狼子野心，我们在任何时候都要警惕呀！”但石棺里确实一无所有呀，到底是日本人说谎，还是柳先生瞎编呢？飞鱼羊和飞鱼马意见不一，不过一致认为这就是个故事嘛！他们不再纠结，寻了一处鲜草高地，一边悠闲啃草，一边欣赏远处工人们修建高架桥的忙碌身影。

“你真不想出去看看吗？听说这桥架通后会过火车，火车将把人送到一个又一个奇妙世界的远方。”飞鱼羊无限神往地说。

“嗯，我想——又不想。”飞鱼马有点犹豫不决。

“为什么呢？”飞鱼羊抖了抖羊角问。

“我知道你总想出山外去，所以我也想，因为不想和你分开，但——”

“但你又舍不得生养我们的这一方水土，对吧？”飞鱼羊抢了飞鱼马的话说。

“嗯，我喜欢这绵延的山，蔚蓝的天，甘冽的水，清香的草，喜欢这清新湿润的空气，我的胃和每根毛发已经习惯了这里。我晚上做梦都是在守护这一片山地！”飞鱼马略显失神地说道。

飞鱼马的这种失神和飞鱼羊的那种向往，在三天后更加强烈，尤其是当站在学堂外，再没有孩子来追着他们奔跑时。他们似乎在一夜间拥有了绝对自由，又似乎在一夜间一无所有。只能庆幸，他们还有彼此，但飞鱼羊依然抑制不住走出大山的念头，飞鱼马则在羊的念头里郁郁寡欢。

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孩子和大人们几乎都离开了，只有几家六七十岁的老人，还守在窑洞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没事了就到学堂外的空地上唠嗑。有时候，也有小汽车开回来，是这些老人的儿女给家里送物资。原来，是山下到山上的盘山公路已经修好了，不过，它的主要功用是为服务采石场拉石头。

在又一次听到震耳欲聋的炸山声后，飞鱼羊最后下决心走了。他希望像那些搬离山村的年轻人一样，在山外闯出一个崭新世界，他知道这会让飞鱼马伤心难过，就在一个有月光的夜晚沿着盘山公路悄悄离开了。像女人常常无法理解男人的野心勃勃一样，男人也常常无法理解女人的儿女情长，“不告而别”也许是最直截了当又不拖泥带水的一种离开方式，就像勇敢背叛忠诚，智慧抛弃责任。

“那只羊为什么要执意离开那匹马呢？”老焦在梦里喃喃自语道。冬青叶上的露水狠狠砸在老焦蹭了泥土的脸颊上，一只蚂蚁想爬上来，发现酒气太熏，跑开了。

4

飞鱼羊去了省城最大的马戏团。这个马戏团经常出国表演，不仅待遇好，而且能去世界各地看风景。马戏团的压轴节目是“山羊走钢丝”。飞鱼羊是十个候选羊中平衡力和专注力最好的，他可以将高度挑战到极限。当他小心翼翼地踩着扶梯往上攀登时，台下乌压压的人群总能让他血脉贲张。

所有人都凝神屏息地注视着他在钢丝上迈出的每一步，背上的猴子像一顶王冠恰到好处地衬托着他的王者身份。尽管驯兽员又一次缩小了花瓶口径，但他还是轻而易举地站了上去。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他好期待飞鱼马也能站在台下欣赏表演，但她每次捎信的内容都一样：“走钢丝是危险活，我等着你回来！山野虽然没有都市的霓虹和成沓的钞票，但有风样的自由，山样的安稳！最重要的，这里才是生养我们的土地！”飞鱼羊最不爱听这些，但午夜梦回，他又总会回到那片山野，那座宝塔，那有柳先生讲课的学堂。

我是进入梦中梦了吗？是那头羊跑进了我的梦里，还是我梦见我跑进了羊的梦里？怎么又是当年那个画面，窗户️上有两个雪白的东西，柳先生在给我们说：“孩子们，无论你们今后走到哪里，在什么工作岗位上，都要牢记那段历史呀。因为，忘记就意味着背叛！”

每次借出国访问机会赚取的美金数额已经过万，这诱人的财富让我名利双收，家人欢喜。我也曾怀疑过彼得的身份，但他对待我的态度就像山羊背上的猴子那样亲密无间。我总觉得作为访问学者，我们仅限于技术交流，他真诚咨询、重金相酬，我真诚解答、点到为止，而且所交流的也就是些类似走钢丝、踩花瓶的常规项目，并没有触及核心机密。

但在我晋升为项目主任后，彼得便给我亮明身份。他不仅亮明身份，而且加大了交易筹码，还说如果加入他们，我将会有更优厚的报酬。这不扯淡吗？谈谈技术可以，我怎么可能背叛我的祖国？但这个混蛋威胁我：“你已经背叛了，我们之前的交易都是证据，你想想，如果我将之前的交易数据传给国安局，迎接你的会是什么？”

我他妈的真想掐死他，这可恶的彼得！我什么时候背叛了祖国？我竟在不知不觉️中背叛祖国了吗！最可恨的是，我当时竟然接受了他的威胁。这扯淡的梦呀！怎么又是那匹马拉着那头肢骸破碎的羊体，车轮“咯吱咯吱”，鲜血“吧嗒吧嗒”，大槐树的影子扑簌摇曳。

5

宣传海报已经贴出去了，马戏团的压轴节目格外精彩，标题：飞鱼。广告词：让我们跟着山羊穿越火线，做一条在空中自由飞翔的鱼。

不知道为什么，一向自信满满的飞鱼羊今天有些沮丧，沮丧的原因不是对自己的技术不自信，而是它很不喜欢马戏团给起的这个名字。在他心里，“飞鱼”只属于那两团雪白发亮的东西——遥远记忆里的那匹马和那只羊，这可是世上最美丽无瑕的名字！

但海报已经发了，节目已经开始了，何况他不过是马戏团里的一只表演羊而已，他的沮丧无足轻重。飞鱼羊调整了一下呼吸，小心翼翼拾梯而上，就在快要到达钢丝顶端的时候，合作已久的那只猴子快速爬上他的脊背。飞鱼羊开始小步挪提心走，第一个任务是站花瓶。只见他试探几次后，就四蹄紧凑、稳稳当当地站在了木色花盆上。猴子看他站定，便摁住羊角“呲棱”倒立起来，引来台下一阵热烈的掌声。

驯兽师已经在花瓶前方装好火圈了，最富挑战性的一刻即将到来。只见飞鱼羊迈开碎步，轻探轻挪，他的确是高空作业的王者，不管是技能还是心理素质。背上猴不仅欣赏飞鱼羊的勇往直前，更信任他的高超技术。对于这场“穿越火线”，他实在期待太久了。所以，当背上猴看到羊的前两条腿迈过火圈时，顿时气血上涌，险些手松：新职位新钞票在这蓝色妖姬般的火焰里跳跃！

“哐——咚！”，就在飞鱼羊迈出后腿的刹那，一个笨重跌落的声音混合着撕心裂肺的四分五裂的血肉横飞的……各种乱七八糟的感觉，如一把利刃猝然切断现场紧绷的弦。混乱，嘈杂，尖叫，人人都想一探究竟；背上猴却已消失不见。

6

只有飞鱼马赶来收殓飞鱼羊的残骸。当她去合羊体死不瞑目的眼睛时，瞬间就明白了这场事故发生的缘由。“那段爆炸真相一直在你心底，既然放不下️，为啥非要走上这条路呢？”飞鱼马无限悲哀地说。

她将支离破碎的羊体残骸装上小平车，任鲜血沿着车轮蜿蜒而下，车轮“咯吱咯吱”，鲜血“吧嗒吧嗒”。

小平车走过村口有百年历史的大槐树，路过已经布满蜘蛛网的学堂，穿过大半废弃的山村小路，往东北方向的宝塔去了。

在完成又一笔被迫交易后，老焦借口身体不佳辞掉了主任职务，他不想在这个泥淖里越陷越深，但彼得还在纠缠不休。再醉酒，这“清白”也是回不去了，而这“浊淖”又该何去何从？

秽物的浊气又翻卷上来。老焦感觉那匹马的身影越来越远，想翻身伸手去抓，却只抓住了一副冰冷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