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赤孔
外公老邓是一个温和的人,唯一一次见他发火是在我八岁那年。那年我从楼梯上踩空摔下来,脖子骨折,父母带着我去找了很多赤脚医生,上了很多药,拿竹片、绷带固定之后还是没有任何作用。老邓知道后连夜骑单车赶到我家,把父母骂了一顿:“那些赤脚医生有用还要医院干嘛,还不赶紧送医院,将来要是落下残疾怎么办。”因为疼痛,在老邓怀里我还是如之前一样地在哭,我不记得当时老邓是什么样的表情,只是记得他的手一遍一遍地拍在我背上,一遍一遍地催促着三轮摩托车。去往县城医院的路长得好像耽误了很多时间,以至于老邓在车子刚停下来的时候就迫不及待地抱着我跳了下去。一个60多岁的老头,原来可以这么矫健。
复位痊愈之后第一次去老邓家,他听到声音几乎是小跑出来,停在院门口看着我跑上门前的那段坡,招呼我到他身边,摸着我的脖子说:“现在脖子能动了,真好,好了就好,好了就好。”
周末,老邓家是子女们的临时托儿所。他们通常会一早把孩子送过去,然后去忙各自的事情。每周日早上,老邓都会帮所有的孩子挤好牙膏,盛好早饭。我喜欢陪老邓坐在院子里的长椅上晒太阳,和老邓聊天的时候说一些高兴的、不高兴的、平常的、奇怪的事情——但现在想来都是一些很琐碎、幼稚的事情。和其他大人不同,老邓从来不会打断,也常常会在听我说完后说一些让我有共鸣的话。我也经常会问老邓我可不可以这样、可不可以那样的问题,一般他都会说,那你想好了吗,如果想好了,那就去做你想做的事。说实话,我当时没听懂,因而总是追问,为什么我妈说不行。老邓没有再接话,只是看着我笑。
老邓有哮喘,和老邓坐在长椅上的时候我经常会学着他的样子拿着哮喘喷雾剂往嘴里喷,他也总是会被我奇怪的表情逗乐。记得有一次,老邓让我进屋帮他拿哮喘喷雾剂,我把抽屉旁边的一本书一并带出来当图画书假模假式地翻了起来,看到了里面夹的一张卡片上贴了老邓年轻时候的照片。回到家听母亲说老邓书柜下面还有很多这样的医书。老邓原本在隔壁县城当医生,后来收到很多封曾祖父让人捎过去的书信,每一封都在说着类似“父母在,不远游”的话。这么过了几年之后,老邓还是回来了,没能再行医,开始下地里干活。
我想老邓应该是难过的,所以在下一个周末去他家的时候,在路过的一家小卖铺买了一些糖果给他。老邓听我说完后笑了起来,张开嘴指着他稀疏的牙齿说:“吃不了了,吃不了了,再吃就怕连最后的这些牙齿都要掉光了,亮子自己吃吧。”
老邓是一个文化人,和其他大人都不一样,他总是处变不惊,却也雷厉风行。老邓的子女们经常会去找他聊天,在长椅边搬个小板凳坐着聊上很长的时间。小姨是他最小的女儿,25了还没有出嫁。那天,小姨在老邓旁边坐了很久,手指拨弄着袖口,几次抬起头来,咬了咬嘴唇但最终还是没有说话。老邓先开口了,怎么,不喜欢吗?小姨点头说是。第二天,老邓就找来媒人,把几天前另外一家送来的聘礼都退了回去,还送了很多东西作为赔礼。老邓笑着听完外婆的担心,末了,说:“她自己都没有想好,就不要逼她做她自己不喜欢的事情了。再说了,一辈子那么长,总是该为自己负责。”
老邓会的东西很多,他是一个木匠、泥水匠,会在院子里种很多花花草草,他还是一个裁缝——一个当时不被认为是当家男人应该干的职业,但这是他喜欢做的事情。听母亲说,以前他们穿的衣服都是老邓和外婆给做的。老邓经常会带他们去看电影,允许母亲的姐妹们烫头发,尝试各种新奇的东西。在很小的时候老邓就会教我们这些男孩儿玩鸟枪,教女孩儿做布偶,这些都是他喜欢做的事情。
后来老邓越来越老了,走路开始蹒跚起来,没法来院门口迎我们这些小孩儿,就开始在见我们到院门口的时候抬手招呼我们快进去。老邓固执的没有用拐杖,任自己走得很慢,但依然会在每个周日的早上帮我们挤好牙膏,看我们刷牙的时候站成一排,笑的时候已经看不到什么牙齿了。和老邓坐在长椅上的时候他的话开始多起来,有时候会重复地在说,你们以后要常来,现在每天的时间太长,我和你外婆两个人的时间过得太慢了。要等到我说很多次“恩,会的”之后,老邓才会安心地把头转过去,笑的时候把皱纹雕刻得很深。每次在老邓家吃饭,他常在饭桌边看着我们这些小孩儿一次次地跑去喝水的时候笑着说,慢点吃,别噎着。没有人忍心告诉他们这些菜已经很咸了。
始终记得老邓去世前的那天晚上,那是一个冬天。老邓拉着我在长椅上坐到了很晚,晚到母亲来老邓身边贴着他的耳朵说了很多次要回去了,他还是说,再坐坐,再坐坐。那天老邓把我拉得很近,一只手始终在他手里,老邓的手很凉。我想起告诉老邓说,屋里的热水袋怎么不拿来用。老邓说,不用了,等等进屋就好了。接着老邓从中山装的衣兜里掏出那张贴着他年轻时照片的卡片放在我手里,让我拿着。我没多想,放进兜里,跟老邓告别之后就跟着父母回家了。
第二天凌晨,老邓走了。
我没有像那些大人一样哭,只是觉得很难受,不知道以后谁还会像老邓一样听我说完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和问题了。我像往常一样坐在那张长椅上,没有老邓,第一次觉得那张长椅变得好长,手也不知道放哪。这次,走廊尽头的风没有经过老邓就直接吹到了我脸上,脸颊上有两道地方觉得特别凉。
时间它总是很匆忙,没有经过你的同意便擅自带着一个人来到你身边,却又同样不经你允许地在你习惯了之后把他从你身边带走,甚至在没有等到你在能说出爱的年纪之前。
后来,每次看到老邓的行医证件都会想起他,我明白老邓在那张证件上想说的话,正如他生前常对我说的那样“如果想好了,那就去做你想做的事”。
时常想起老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