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艾晨:北村纪游

对于北山北村,游览它们,是一种归宿,书写它们,是一种价值。它们对于校园,堪称彼岸,校园对于城市,亦是净土。然而净土不净,我乐于奔向世俗的生活场所,行走于新旧杂陈的城市街巷,欣赏被镜头遗忘的卑微风景。隔几年重走同一座村,每次因迷失而走不同的路,总是遇见不同的风景,有着不同的感受。彼岸亦是此岸,因为常年游弋于北山北村的我,早已跟山林、村庄、原野联系在一起,乃至某些师生曾讹传我在北山有一个新家。我在影视创作课上教他们编故事,而他们反过来给我编故事。爱我者,称我是仙人。厌我者,视我为躺平。爱我厌我,真假难辨。

北山及南麓脚下的北村,也即二环北路以北的村庄,北界是大盘山的盘前村,东界是曹宅镇的岩后村,南界是高村,西界是白龙桥镇的白龙桥村。自去年二月登山赏雪后,我没有去山顶的盘前村。香香姐家所卖的土鸡蛋,夹杂着市面的养殖鸡蛋,让随和而贪嘴的我不知节制,从而产生了心理阴影。双龙洞的洞前村,始终引不起我的兴趣,主要原因是那个卖养殖蛋的老妇,喜欢强迫我购买,每次都塞给我半袋子,使得我的健康受到损害。我每次拒绝,她每次依旧强迫。为了出货,不惜骗人,一个摊主坚称自己的西瓜是甜的,一个摊主坚称西瓜是温性的。我对山里人、乡里人的品性产生疑问,认为他们跟城里人是一样的,因而宁愿相信梭罗,也不相信沈从文。但是对作为物体的山林,我始终保持农户的兴趣,绝不会怀疑它们,因为它们的品性是不变的,可以根据自然规律而把捉的。

往西旅行,最便利的是去西旺村。西旺水库也叫双龙湖,古名双龙泽,被翻修一新。大坝树立着“绿野仙踪”的古朴字体牌坊,是一种招来游客的优雅方式,可惜这是已有的名字,不具独创性。让倒是我对西方同名老电影产生兴趣,第一次观看它,并喜爱其中的女主角,厌恶骑着扫帚的女巫。双龙湖这里早已被开发出来,景观栈桥从大坝延伸下到湿地公园,景观甬道通往水库尽头的西旺村落。那家可以让我歇脚的杂货店,也是一群登山健体的中年男女的中转站;中年人白天登山,晚上跳舞,或者二选一,已经成为城里人的生活时尚。

水库边的大片湿地公园,成了游人钓客的乐园。尤其是双龙溪曲折贯穿其间,两岸杂以芦苇、花卉、树木、石头、竹亭,足够文人雅士在此栖息,读书,煮茶,吟诗。我的几个同事,尤其是新进的同事,格调甚高,时常结伴或者独自到此旅游,临溪煮茶,席地看书,并在微信圈里晒图,展示他们忙里偷闲、超凡绝尘的个人生活。以前经常前来的我,于翻修之后,偶尔前来,于是拍下图片,在群里询问谁正在这一带逗留,可以一起游玩,可他们看到了,都不会作出回应。这只能说明,栖身山林的我是超凡绝尘的。他们大多是南方籍贯的优质人才,自有广阔的资源与天地。既然这里变成他们的后花园,我就只能偶尔前来。我不大喜欢湖水,更喜欢山林,智者乐水,仁者乐山嘛。假使长时间忙于事务,或者感到身体不适,还是需要攀登这一带高山的,否则我的生命会变成一具空壳。

深秋时节,白望山村公路沿途,一些野生的小板栗大多熟了,被人打去一些,熟透自坠一些,还有一些未熟。我先后捡到一些自坠的,炸开了,约有二十个,味道还是那样好吃。路上也有一些炸开的苦槠果,捡两个玩玩即可。那个半片毛竹接水的小水池里,覆盖一些落叶,偶有动静,竟是一直小石蟹,赭色的。它极力抗拒我的抓捕,到底钻到什么缝隙里去了。我只是逗趣,并无真心。一条石蛙苗也躲了起来,太像娃娃鱼苗了。到了村里,深入到里面的人家,庭院和室内布置很像是乡村别墅,中西结合,家具旧式,应该不是民宿,而是特殊的民居。厨房的灶台布置,是我熟悉的旧式的。

这条公路上,一个相貌朴实、行走山路的老太,手里挽着篮子,里面放着馒头和水,满口方言土话,容易让人觉得是出行的农民。想不到她是生化学院的退休教师,到白望山上的老姐妹家走动,自备干粮,来去自便。老姐妹送她下山,一路聊天。我听不懂这里的方言土话,提示她说普通话,她似乎坚决不肯,或者完全不会。这不禁让我想起本校几十年前的一个称号:牛经大学。那时的学校位居乡间,前后左右都是村庄,而农民为了抄近路,会牵着耕牛经过校园。那时的教师们大多是本地人、本省人,学生们大多是本省人。提起一个我认识的退休教师,两次在这里遇到他,她说认识他,就在她家楼下。这让我有点不安。她反复追问我的信息,我说是保卫处的,她明白我是在撒谎,嘀咕说我太谨慎了。

村后山里的小路被开辟成大路,荻丛分属两边。山上的幽径已经埋了水泥管包裹着的水管,填了土石,路面被拓宽了一倍,开始有了落叶。这条幽径的两头,各搭建了一座小房子,有门有窗,不是护林员的房子,而是加压泵站,便于抽水与灭火。这是双龙洞景区的最新措施,一举两得。下到新朝线,到了羊甲山村,廖家的柿子也熟了,有了鸟雀啄食。今年几次前来,我不再吃红烧土鸡,改吃红烧鱼头,避免油脂伤身。上衣汗湿,挂在阳台,太阳很大,风很大,一会就干了。

从霞客古道下来,沿途有几棵野栗子树,小板栗、锥栗都有,还有野柿子等果子。小板栗几乎被打光了,而一些锥栗散落路边的小沟里,几乎没人捡拾。我捡拾了一些,味道不错。清水亭边溪流里,有了一些较大的石斑鱼,偶尔有人垂钓。到了白露下村的溪谷里,夏天特大暴雨的冲毁处,得到及时的修复,两条石凳重新摆好。溪流里,石斑鱼并未绝迹,偶尔会发现十几条较大的石斑鱼,见人就隐遁,极其狡猾。偶尔成群的石斑鱼苗,呆头呆脑地游弋。溪流下面的乱石里,偶尔发现一只石蟹,见了人,赶紧不动。我走过去在走回来,它果然逃走了。

拍了视频,回家细看,才发现那只石蟹是母的,旁边有三四只小石蟹,守护着子女。它们谨小慎微地活着,害怕人类,岸上一有移动,它们就静止,仿佛自己并不存在。溪流里有几只肥胖的螳螂,随波逐流,有的将头扎进水里,一动不动。这种奇怪的举动,只能表明它体内的铁线虫要出来了。这一带的溪流,已经遭到铁线虫的侵扰。回想以前,幸好我基本没有下水游玩。

溪涧古桥附近的乱接电线,被彻底拆除了。桥边的五叶枫一派碧绿,尚未变红,可能要等到冬初。智者寺边的停车场,也即原先前庄头村的地盘,修建了一座双龙游乐园,加修了一些儿童游乐设施,比如恐龙、金刚、大象的电动雕像,还有滑道车、碰碰车、风铃廊等。原先麻车村村头及其田野、池塘的地盘,早已被填平,双龙洞景区游客中心的两座大厦,已然落成,豪华气派,投入使用。我更愿意看到村里人家,有人间烟火的气息。

附近水泥厂的废弃厂房旧址,一直没有得到利用,为了应付文明城市的反复检查,干脆将两头的大门、后门都砌墙堵住,而外侧邻近的一面人行道,都涂上一层红色油漆。这说明厂房旧址里面阴气很重,可能出了人命案。我至少两次看见长相美丽、衣着清凉的年轻女人,独自幽幽地从这里经过。里面深处还有一个看守的老头,独居一室,很容易让人想到各种犯罪事件,尤其是地下室囚禁性虐之类的恶性案件。我上次经过里面,就见到有人拦路摆设神位以镇邪。按照巫术的理解,这里一定是闹鬼了。

麻车村的后山路,土狗众多,不便经过,但是前村的旧街是安全的,老房子很多,一些石灰刷的“只生一个好,国家来养老”等旧标语还在墙面,让人恍若昨日。上次穿行此间,因为天气沉闷,快要下雨,两只燕子在旧街巷道低飞,穿行于行人之间,迅速将我带入昔日的童年时光。弯弯曲曲可以走到横穿的尖峰路东端。村里南边的出口,目前只有新街的一条,而旧街的两条出口,正在建设之中。被劈开的荒草山的土路上,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走来,在奶奶的陪伴下,从附近溜达回村,一起回家。她扯了一把漂亮的花草,摇摇晃晃。

十年来,北山北村一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变得越来越美观,符合双龙景区建设的需要,符合美丽乡村建设的需要。这些变化似乎都不值得赞美,只可冷眼旁观,坐享其成,因为历史的崇高本质都是喜剧。

往东旅行,最便利的是去山下曹村。村庄的公共设施被翻修一新,打出旅游经济的招牌,而双龙景区的新朝线、罗电线上的村庄,皆是如此。景区和乡镇管理者十分可爱,十分浪漫,设计了统一的民居外观风格,也即白色粉墙。农家菜馆的字体颜色也被统一起来。沿线各村的文化景观、植被景观,更是被强化的对象。沿线的水库似乎都统一改名叫湖泊,如芙蓉湖、鹿女湖、常青湖。各村打出了旅游导图,蕴含着一些不为人知的景点与内涵,给游人提供了诸多便利,且耳目一新。有的景点貌似古老,却似乎并不存在,那些这是昔日的历史存在,都被精明的婺州人利用起来。

除了发掘各种文化遗存之外,他们甚至挖空心思自找特点,动用各种名称修辞法、文化包装法。比如大岭村自称为“北山的布达拉宫”,“小布达拉宫”,积极宣传自己的地理特点。里宅村找到南宋状元宰相、豪放派词人吴潜的代表性作品进行介绍、赏析,全部镶印在村里主干道的文化石墙上,表达忧国忧民的情绪。史料显示,吴潜是湖州人,并非婺州人;曾任职于明州,并未踪迹于婺州。文化石墙的吴潜简介里,也未提及与该地的渊源。

里宅村最近打造的旅游导图显示,这里有南宋丞相墓、状元坊、山桥殿、山桥书院,似乎都与吴潜有关。这里的村人很多姓吴,据说都是吴潜的后裔,而并入山下曹村的山下吴村的主要村民,也应该是其繁衍的后代支脉。但是,这里应该是吴潜的一个疑冢,由一支子孙带入,而他的真正坟墓,据说是在岭南南安。他的政坛宿敌是贾似道,被其密谋毒杀后,后人分头布局了多个疑冢,是为防止被奸相掘墓鞭尸,挫骨扬灰。

细加研究,我发现吴潜跟我是有着历史渊源的。他的词风近乎辛弃疾,是我很喜欢的。他有一个婉约派的词友吴文英,是我很喜欢的。于南宋晚期,他建议朝廷不可与蒙元联兵灭金,防止被蒙元入侵,主张维持三国拉锯的局面,而这种军事观点是我很喜欢的。蒙元入侵后,他极力主张抗战,布局三道防线,其中的一个重镇即是我的故乡齐安。这种军事观点也是我很喜欢的。贾似道被迫主政齐安时,疏于防务,谎报军情,主张与蒙元议和,等忽必烈因故撤军时,又撕毁和约,加以追击,以致后来忽必烈重新率军南下,吞并南宋,前后都声称南宋失言无信。此时,吴潜被迫前往齐安抗敌,收拾残局,因鄂渚被破,无力回天。

吴潜还是陆象山的再传弟子,尊崇陆王心学。我还发现他跟我一样,是天道中人,一生富有戏剧性,能够预测自己的荣衰生死,预测去世时必然雷电大作的情形。这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如此说来,婺州跟宋代的三个名相有缘,一个是北宋晚期的苏辙,一个是南宋早期的王淮,一个是南宋晚期的吴潜。婺州还跟宋代的三个著名诗人有缘,一个是李清照,一个是陆游,一个是吴潜。

几天后,我特地返回,采访了村里杂货店的老头,没料到遇对了人。他见我兴趣浓厚,以为我是同宗,非常兴奋,一会站着,一会坐下。他说,状元坊不是文状元吴潜的,而是一个叫朱秋魁的武状元的。这个名字是我查阅到的,因为他的婺州口音容易引起误会。牌坊就在他家的老房子里,早已变成一堆石料,无人理会。朱秋魁是清代中期城南秋滨乡朱基头村的人,也是当时里宅村一个村民的亲戚,出于特殊原因,状元坊流落到了本村。

老头所言的老房子,就是村中路边拐角处的有三个门的一溜破旧的旧式平房,有的是土砖,有的糊了水泥,有的刷了石灰。对于这一溜旧式平房,我一直觉得好奇,只见住着一对老年夫妇,以为是子女不肖,没能力帮父母盖楼。原来,那是这老头的父母,住着自己的老家。见我想去探究,他摇头说别去,里面很乱,自家已有新式楼房,老房子就成了杂货间。

经查史料,婺州古代出了11位状元,4个文状元,7个武状元,其中10个在宋代,大约占了地利之便。南宋陈亮是全国十大状元之一,建立经世致用的“事功之学”,与当时撰写《八面锋》的陈傅良合称“二陈”,分属永康学派、永嘉学派,而且追随文坛的豪放词派,是辛弃疾的好友,于政于文,影响甚大。他是极力反对朱熹理学的,直接与其展开论战。南宋文状元刘渭犹如昙花一现,无所建树,寂寂无名,其墓就在我们小区北边,因建丽泽花园,被毁。朱秋魁是清代乾隆朝的武状元,曾任御前头等侍卫、齐安协副将,参加过苗民平乱,为人豪爽正直,官场几度沉浮。原来,他也是跟我有着历史渊源的。他的状元坊原是在苏坊岭,也叫景苏坊、醋坊岭,在三苏祠附近,跟刘渭的状元坊在一起。建国初,旧城改建,刘渭的状元坊被毁。1999年,城市翻新,朱秋魁的状元坊被毁。他的亲戚后人就将这些石头搬运到了里宅村,但一直没有树立起来。究其原因,应该是名不正言不顺。

里宅村人都姓吴,是吴潜的后人。南宋丞相墓不是衣冠冢或疑冢,是吴潜本人死后安葬的坟墓。事实情形是,吴潜预知贾似道会掘墓毁尸,就假称病逝,然后偷偷从棺材里出来,逃到婺州山口冯村,那里是冯御史的老家,可以庇护他。因走漏风声,遭到贾似道的继续追杀,他不得不逃往丽州庆元,再逃到北山这里,直到去世。吴潜的坟墓就在弹子下村附近,也即我抄近道去弹子下村的地方,那里有一些坟墓,平时阴气森森。我前去探访过,其间有一座高大的青砖墓,没有墓碑,有两个魂瓶,应该是丞相墓。整改时期,原先规制齐全、占地较大的丞相墓,遭到山下青年学生的疯狂破坏,剩余部分被保存下来,于八十年代再次安葬。也即是说,里面有价值的东西早已被抢光了。老头说,以上这些资料不见诸史志,无法提供,如果要继续查询,可去位于鹿村附近的吴氏祠堂采访。

老头无法解释吴潜尸骨被外界确认在岭南南安的情形,只说岭南南安的吴氏跟江左苏州的吴氏是同宗的,跟丽州庆元、婺州里宅也是同宗的。2011年,吴潜诞辰811周年纪念和祭祖活动在岭南泉州、南安举行,他作为婺州里宅一支的代表之一,前去参加纪念活动。其他三支的后人也都去了,总共有上千人。他还去过那三个地方,进行系列走访、认亲,主要目的是查询吴潜墓的真实地点。

最后,他提供了三个令人惊诧的信息。吴潜曾经代理皇帝,是摄政大臣。里宅村吴姓人从不跟贾姓人来往、联姻,结了世仇。村里有户人家的女儿,偷偷嫁给了一个贾姓人,让全村人瞧不起,私底下都唾骂那户人家。里宅村在明清时期是非常富庶的,有很多高大建筑,石柱、石鼓都很宽大。清咸同年间,江南一带闹长毛,其中少数败类似乎见不得别人富有,抢掠之余,一把大火将村庄烧光了。最近,婺州地方志办公室编辑出版了《太平天国在婺州》一书,其中清末地方志书似乎印证了这一说法。如若不信,可参考马克思于1862年写作的《中国记事》,里面涉及明州,跟婺州都属于钱江。还有当时的诸多私人日记、著述,如《庚申殉难日记》等。长毛进出北山一带,应该是经由昔日的古道的。

被老头额外提及的是滕公岭。这一带的新朝线是建国后修建的,而此前有一条北山古道,从山下吴水库的旧址上来,经由望云亭、滕公岭,到达里宅村、弹子下村,再到北山第一庙,最后上到山顶。他说滕公是一个人的名字,是跟徐霞客一样的著名古代旅行家。我查不到滕公的具体名字,但知道绝对不是西汉喜欢驾车的滕公夏侯婴,不是初唐在洪都修滕王阁的滕王李元婴,更不是战国时期跟孟子对话的滕文公姬宏。滕公酒的发明者也应是齐鲁滕国故人,不是江南人士。从我搜集的有限的游记诗文资料来看,江南的台州、婺源等地也有滕公岭,说明滕公应该指向同一人。这个神秘的滕姓山人,应该与谢公谢灵运、郭公郭景纯、徐公徐霞客、香叔舒梦兰、现代维特郁达夫一般,都是游遍江南、寄情山水的旅行家、文学家,具有宗教情结、科学精神,有的还成为风水学家、地理学家。

在里宅村附近的山路上,我看见芙蓉湖西边湖汊的尽头,山谷的半腰上,分明有一条环湖小路,是昔日我前去探寻的芙蓉湖山林深处的小径的西线,隐秘于茫茫丛林之间。两个人行走在栈道上,十分快活的样子。因为时间关系,我没有下去探访。它将芙蓉湖西边湖汊、北边湖汊的峡谷连接起来,连通新修的景观库坝和景观公路,西头又有景观化的里宅村。西边湖汊狭长而舒缓,贯穿一条谷底小溪,荆棘丛生,乱石堆积,一般人无法深入其间,而下面淤积的大片泥滩早已变成良田,种植蔬菜、果树等。北边湖汊较短,溪流冲击性强,下有小石桥,木石杂处,溪流两边也有泥滩,但无人耕种,因为山洪多,冲击大,不确定性强,而小盆地每年降水量很大。因为山多地少,耕地宝贵,为了发财致富,农民们早已不再种植价格低廉的稻谷,而是改种价格较高的经济花木。一棵景观性的大樟树,就能售价一万元。为了开辟良田,尖峰山等诸多山头逐渐被开挖,刈除无价值无意义的荆棘矮木,打造山间坡地,种植经济花木。国家在号召增加粮食产量,但江南农民的种粮积极性不大。

里宅村东头的环湖古道的入口处,是一道石壁、一片竹林,进去十米,依山有一户人家,开辟农家菜馆,美其名曰观谷山居。半个月后,我去羊甲山,走到此处,接到学生的急电,有事回转,才有机会从此处下去探访。观谷山居依傍山谷,竹林掩映,群山环抱,溪水淙淙,湖水依依,风景优美,堪称幽舍雅居。可惜此处游人较少,菜馆大门时常紧闭。因为天晴,我终于见到这户人家开门了,走进去探访,发现厨房狭窄,菜架简单,只有灶台一个,便知经营规模较小。门前平地空阔,山谷的风大,倒是一个乘凉的好地方。如果不去羊甲山村的的廖家、盘前村的香香姐家、石墙脚村的芙蓉姐家,这里可以作为我的下一家常来之地。

环湖绕谷的林间小路上,长着各种低矮植物,多处有风倒木横路的景象,且因最近修整出来,现出行人较多的痕迹。这条幽径位于山谷之间,紧靠绝壁,树木藤蔓森森,已经无法识别望云亭、滕公岭,找不到近似的地理位置。它们也可能坐落于山上的某个小路上。半个多小时的路程上,我只遇见两个行人,一个是壮汉,打着赤膊,坚定行走,戾气深沉,目不斜视,像是黄泥岗上的赤发鬼刘唐;一个是少妇,宽脸丰躯,将外套披于肩头,风骚外溢,媚眼瞧人,像是十字坡上的母夜叉孙二娘。第二次行走此处,遇见两个少妇带着两个小男孩。其中一个苗条、清秀、温和的少妇,跟我似乎很有眼缘,因为我一见她就喜欢,而她一见我就叫起来,说我所拄的竹拐杖很独特,像一条龙。她向我问路,我一一回复,说了很多话,意犹未尽,而她的女伴有些不耐烦了。

凭老马识途、记性超强的感觉,到了我以前走过的幽径终点,也即有小路绕到放生塘村背后的地方,我竟然没有看见那条小路。等见到土砖小屋,见到岸边一处山岭斜坡时,知道已经走过了。经研判,那个不便前行的幽径终点,应该是被改道了,也即刚才走过的Z字形的地方。四无年没有探访这条环湖幽径,这里不知走过多少人。刚才孙二娘告诉我,她经常独自在这里散步;形似江湖道中人,一般男人是不会有非分之想的。山道中间的山岭斜坡的丛林,让我想起一些令人神伤的往事,曾经多次前来游玩,留下一些温馨的记忆碎片,可惜一切都回不去了。少女的红色嘴唇犹如黑色的蝴蝶,早已扑棱棱飞走了。

几天后,我重访这条幽径,发现放生塘村背后有三条小径,近处、中间、远处各有一条,上面我所说的幽径终点,即远处的一条。我来到中间的一条的出口处,最宽最缓的一条,正好迎面下来几个全副武装的中年男女,一路说笑。中年人群基本都是开始处于身体亚健康状态,彼此心照不宣。最前面的红衣女人抬头见了我,主动跟我打招呼。一问,他们是从唐村背后的山岭走来的。这种答案,正符合我对这条古道的猜想。近三年,为了开发旅游资源,芙蓉湖四周被整体改造过,库坝修葺一新,铺设柏油路,种植许多波斯菊,而环湖幽径也被加深加宽,连成一体,变化较大,难怪几天前我一愣神,就忽略过去了。我特地前来勘察、查证这点小事,看似无聊,貌似可笑,却足见我的实证主义精神。

我到底从放生塘村背后近处的一条幽径走进去,密林深处,经过一处巨大的裸露的石灰岩,灌木丛顶端开着白色的无名小花。幽径不远处,是悬崖绝壁,无路可走,证明这条幽径是本地农民上山伐木的。原地返回,中途发现岔道,曲折攀登,走在环山山顶的密林里,终于发现这是前往唐村方向的幽径。中间又有岔道,我习惯往右走,一路下去,遇到几处风倒木、古藤挡路,就跨过去。小道的尽头,竟然是一处坟墓,从背后绕上去,尽头是一处残垣断壁,土胚的、青砖的都有,废弃的锅碗、水罐是旧式的。这间极其隐秘的房子,要么是山林农民的暂居地,要么是一个隐士或流浪汉的。对面的高山,应该就是唐村背后的。

原地返回,找到最近的岔道,左边明明有驴友做的布条标志,说明从这里上去,刚好到了唐村背后的高山。我无心前去,在返回的途中,又从另外的岔道下去,出口处正好放生塘村背后中间的一条幽径。那深处的一条,大致情形已经被我探寻到了,无需前去实践,这些幽径都是本地农民古来践踏的杰作,兼做游人的旅行道路了。我索性重新下到湖底,找到峡谷深处湖水上游的溪流的小石桥,没有几年前干净清爽,而是覆盖着一堆光秃枯败的树干树枝,邋邋遢遢,像是遭了什么劫难。这些树干树枝,应该是今年夏季山洪暴发、多处泥石流携带的结果。环湖幽径上,至少两处有泥石流的痕迹。

观谷山居菜馆边的宣传牌上,清楚写着此处是一个古道,是金兰古道的西线,不止是北山古道。金兰古道的东线,南起曹宅镇千人安村,北抵兰溪龙门。金兰古道的西线,南起山下曹村,经过原先的山下吴村背后山腰,即今芙蓉湖北岸,再经过里宅村、大云关、盘前村、后门山、富竹坑,北抵兰溪磊石坑,全长30公里。里宅村的入口,是村中间的岔道公路,一直往上,往西抵达赤松山,这是可以远观的,而到了山桥殿处,必须走小路往北去。这里的大云关是一个古地名,顾名思义,在古代是一个通往大盘山的高山关隘,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古代盘前村一带的驻军、土匪,都倚重于这道山关,相当于山道的山门。这里证明了我的一个猜想,盘前村深处不是死胡同,而是有几处古道,可以下到对面的兰溪。搜索百度地图,那里分明有一条007乡道。正规的乡道都有了,更何况一些僻静的古道呢。我曾在盘前村问路,村人随口说这里是死胡同,当时的我并不相信,因为我更相信人性,更相信人类喜欢打通关节、突破障碍、方便自己的思维共性。只要有山坳,就会有小路。依此思维,特殊境遇中的乱伦弑亲也总是存在的。

老家荆江齐安的我,并非婺州本地人,有些地名需要慢慢探究,而且跟婺州本地野外旅行团不熟悉,没有跟他们结队、攀谈的机缘。根据我的分析,大云关应该在盘前村东边的下坡路上,紧靠昔日黄初平所建的大云观。大云关下去,是石屋亭、山桥殿,也就是在里宅村上方的盘山公路附近,往北有一个分岔的山道。盘前村东边的下坡路的具体位置,应该在北山杉王附近的地方。由此可见,里宅村上方的盘山公路是值得探访的,一则可以去大云关、盘前村,二则可以去赤松宫、钟头村。几年来,北山北村一带的各条旅行幽径,被穷极无聊的我几乎走遍了,大概只剩下东西金兰古道北面下坡到兰溪的两条小路,以及里宅村的这两条山顶小路。能够见证古代历史的,是在古道上捡过两枚清代铜钱。

在经由新朝线去羊甲山村的山路上,在里宅村与弹子下村之间,我遇到一个挑着两个袋子的老太,向她打听了以上秘径的情形,证实是对的。她边走边歇,有些吃力。不一会,一个老头骑着电动车赶来,接走了她的行李,只留她独自行走,肩头依然扛着一根粗大的树枝。我问她树枝是捡的吧,她回答是的,原本拎着两个袋子,累了,捡起树枝做扁担。舍不得扔下,拿回家可以做柴火。她一边走,一边盯着路上,遇到几个榛子也捡起来,说是可以做食品。她让我想起我的外祖父,很喜欢在山路上捡东西,什么都捡,眼睛总是看着路上。

但是,这个皮肤白净、衣着干净、说普通话的老太不是一般的农妇。她被招聘到山下十里牌楼村附近的六中,做食堂的打菜员,每月三千元的工资,包吃包住,周末可以轮休一天。她这天吃了午饭,就拎着平时积攒的两袋物品,沉甸甸地走回家,从山下逐渐爬到山上,经过下裴村、山下曹村、大岭村,在里宅村遇到了我。到了弹子下村的交界处,我说要从旁边田野抄近路,跟她道别,而她得知我要去羊甲山村去吃午饭,就说我还有走很远的路。我蹿到田野中间的高岗,远远望见她慢慢走近弹子下村的村口,那里有一处石灰石的石山,需要半圆形地绕道而行。她绕过来的功夫,我已经到了村子的另一头。

到了新竹茶园附近,山路边有一块很宽的平地,是开辟出来的休闲烧烤区,游人可以在此停车,搭起帐篷烧烤聚餐,随意歇息。我到达的时候,正遇到一伙人在此逗留,六七人,两辆小车,有帐篷、被单、椅子、烤箱等物,一起进食、说笑。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叉开双腿,坐在那里,笑声很大,显得很放肆很野性。一个年纪相仿的男孩,紧张地盯着我,也可能是观赏我的路过,跟我是看与被看的辩证关系。他们生产出的一堆垃圾,应该会自己带走吧。

这样的休闲烧烤区,在罗电线上也有一处,具体在山关内侧附近。这种地方容易成为停车场,成为经济谈判、情侣欢会、恶魔密谋的隐秘场所,也可能存在卫生、安全等住更多方面的隐患。几天后,我重访这里,发现休闲烧烤区没了,被栽种了一些红豆杉的树苗,培土都是新鲜的。这与其说是遏制人们的野性,不如说是为山林安全着想吧。这些杉树苗的间距较大,某些中间空地及边沿地带,还是有机可乘,偷偷驻扎生火,但从植被布局的规约上看,已经是不被允许的。

往东旅行,最安静的是去唐村。这一带原属于僻静闭塞的山旮旯,藏在深山人未识,一条柏油公路是新近开辟的,从山下曹村连接到山下冯村,路上比较安静,旁边的田野山林更安静。对于喜欢安静的游人,这里是一个好去处。这里可以望见老鹰在村庄的半空盘旋,打着旋儿,反复搜寻,反复确认,没发现鸡鸭外出散步的踪影,渐渐转悠到北面的青山里,寻找可能的食物。这是我第四次在北山北村近距离看到老鹰在空中盘旋。这里的杜鹃、竹鸡、噪鹃、斑鸠、白面水鸡等野生鸟类,都肆意地鸣叫,呈现出一种野性,一种自然。

唐村的公路原是到此截止的,如今早已被打开,一直通往赤松山景区,将北山景区各处连接起来。我无心探究,因为从内心不赞成这种大操大办、挤压耕地的旅游开发策略,于是从二级新路边拐向一条三级旧路,曲曲弯弯,走向寂静的外姚垄村。这里隶属于赤松镇王宅村,几户人家,一座工厂,平整的大片田野边,笔直的溪渠哗哗流淌,像极了西方田园诗的油画。这里是通园溪的中游,水势较大,下面连接杨家相村、沙溪村,最后流入婺江。这个山旮旯里,有大片的金黄的稻田,改变了我对于婺州乡村作物的认识,因为这里毕竟是花木之乡,作物结构早已发生改变。走上稻田,一望无垠,稻香四溢,形同油画。远处山外青山,有小路通达天边,显得意境幽深,很有田园风味。殊不知山坡背后是公路,还有一座小型加工,门口蹲着一条恶狗,严禁外人靠近。

凹凸且安静的旧路上,时有一些景致。比如稻田下有一座砖亭,用于避雨歇息的,取名枣树亭,用秀气的行书墨迹,标明于亭内正面墙壁。时间落款为九二年。三面水泥墙上,涂画着几首赏游诗,甚至是情色诗。从姚垄村的横路转弯,穿过金盆山的斑马型山包,穿过荒草丛生、香蒲森森的池塘,穿过苦竹与紫葛的绿色通道,走进杨家相村外的大路。然后,从村边通园溪的幽径弯弯曲曲下来,经过间有甘蔗林的田野,经过间有古墓碑横卧的沟渠,经过几只惊飞的黑水鸡、白鹭,经过一座藤蔓缠绕的古桥,经过山林边的狭长幽径,经过有几只白鹭驻足的挖掘机,可以折回汤家园村的神庙边,再回到唐村。

杂货店的老妇告诉我,要提防野猪。最近,尖峰山一带出现几只野猪,因政策禁止捕杀野猪,它们被人们驱赶到山下曹水库也即芙蓉湖附近的大山里了。三四年前,那里就有人捕获过一头很大的野猪,有三四百斤重。那时节,汤家园村一带的山包里,也有一些野猪出没,有人下了一排夹子,一次性抓捕了三头野猪。计算时间,正是我以前来过的时候,想想那时在山包里转悠探寻古墓,实则充满危险。半个月后的国庆节,我在骆家塘遇见两个人开车来,临时偷卖一头大野猪,足有二百斤重,连毛带皮零买,三十五元一斤。

两个年轻人自称是北山弄到的,其余则神秘莫测。无非是在山林的野道上下野猪夹子,深埋土中,上面放置瓜果红薯。我下午两点来,还有一扇没卖完,改为三十元一斤,我说来两斤,他们割了八斤,恨不得早点卖光。野猪肉有点骚气,加啤酒炖煮可以去骚。野猪肉是瘦肉型,厚实好吃。据说中原桐柏山一带野猪成灾,毁田伤人,地方被迫允许猎杀野猪,事先还得报批。经过一年的争论后,最先出台的野生动物保护名录里,野猪终于被踢出名单,又成了可以被猎杀的对象,但事先说明野猪携带某种病毒,其尸体应当予以掩埋。

杂货店的两个老妇,一边当农民,一边接手做着附近工厂的游泳设备的手工活儿。从她们的口中,我得到一些有用信息。比如唐村北面的大山里,有一条可以旅行的山道,很隐秘,很幽深,很安静,需要结伴行走,提防坏人,尤其是在野猪出没的时候。那条幽秘山道的西头,竟然是芙蓉湖东边深处的小路,也即放生塘村的背后。这里既是游人旅行的古道,又是各村村民进出山林的道路。

村里老妇的描述含糊不清,不善归纳总结。方位感和逻辑感很好的我,立即分辨、明晓了这一线路。芙蓉湖翻修一新,我暂时没有前往探视。几年前,我多次前往逡巡,到了那条幽秘山道的西头附近,始终不敢深入。在湖边斜坡的松树林里,我曾经长久栖息,凝望远处,曾经拖曳两个斑驳的影子,在蓝色的湖水边,抵达一些蓝色的欢愉。

再去一次金兰古道,是需要勇气的。中秋节的一天,孤独的我不想做午饭,胃口不佳,不如驱车前往仙桥村。那里村头有土菜餐馆,好吃又便宜。饭后,乘兴前往北山东边,到了曹宅镇,找到公路边的春塘村,进去,不久到了岩后村。这座村庄几乎在半山腰上,坡道很陡。到了村后的入口处,东西向修了一条沥青公路,我下意识往高处走,却发现后面是下坡路,赶紧折返。一个女人骑着电动车,带着一个男孩,疾驰下去,那男孩好奇地回头望着我。我断定,这条下坡路是通往千人安村的,也是一条进山的入口,就不必下去印证。我才发现,沥青路北面有三条石子路,五条岔路正如五根指头,可以叫做五指路了。根据上次的经验,老马识途,我正确爬上了金兰古道入口处的那座房屋的门口。大门紧闭,店主不在,门口设施有点灰尘,应该很久没来经营。

石子路和大坝还是老样子,山门牌坊还未建设。一架直升机在头顶盘旋,像大蚂蚁一样,在蓝色的天花板上爬动,那里有一轮太阳的光芒,它闻了闻,放弃了。蚂蚁可不想做吞日的天狗。直升机应该是给山林喷洒什么农药,防治什么病虫害吧。或者是检查山里高压线路的安全隐患,防止年久失修;如今气温偏高,容易引起山林大火。金兰古道入口处的小水库,叫做大坑山塘,始建于1955年,主要用于农业灌溉。入口处有护林员的小屋,负责登记过往游人的信息。门口的老头见我对果树感兴趣,就给我一一指点。他的门口有几棵野生小板栗树,快要熟了,可能处于峡谷,熟得要迟一点。还有野生的橡子树、小柿子树。他最后有点失望的样子,可能以为我是记者或干部吧。

山涧的巨石边,栖息着一些游人,大多自备食物和饮料,在此逗留。有人翻开石块,抓住了一只通体透明的石蟹,或是一条肥大的石斑鱼,惹得孩子们大叫。有人抓住了一只螳螂,放进饮料瓶。我告知水边的螳螂可能含有铁线虫,一旦进入小孩的体内,会非常危险。小孩的父母吓得赶紧放出螳螂,扔掉瓶子。他们说水边好几只螳螂,吓得我绝不碰水,这里的溪水有问题,以后不再来了。爬上陡坡,走过被夏日特大山洪冲坏的路段,走过石屋,到了林场附近,我折回了。幽径的草间,一个彩色的长条物倏地窜过去,我来不及细看,应该是一条蛇,而且是剧毒的蛇。应该不是蜥蜴,没三五十厘米长。

山涧的巨石边,隐秘的角落,可以看见一个年轻女人躺在垫单上,撩起裙子,露出白皙的大腿晒太阳,像是一幅春宫图。大坝之外,又来了一批人。一个中年男人得意而优雅地提着一个精美的漆木食盒,模样像是我的一个同事,属于精致的江南男人,而后面的女人抱着一大瓶纯净水,低头跟着。江南人一般内敛不语,我高声打招呼,询问食盒的情形,那个男人被迫回答,敷衍了事。他们的女儿十五六岁,颀长秀气,神态自若,跟在最后面。她跟我擦肩而过时,似乎蹭了我一下。因为口渴,出了景区,到了岩后村,发现村里竟然没有便利店或超市。迤逦出了春塘村,到了回程不远的公路边,才在一家名为江右行走商店前驻足,紧急解渴。这店名古怪,像是一个古代官名,随随便便起名,有时别有情趣。

大约二十天后,本是金秋时节,因为全球气候的巨变,初秋依然是夏天,如今已然现出初冬的模样。桂花迟了一个月才开,北坡的晚樱竟然开了一些。据说很多地方的桃花、梨花等众多春花都开放了,甚至出现梨花与梨子同处一树、相互见面的奇异情形。我不管这些,只管在自然中漫步,栖息。将车子停在尖峰山下的石墙脚村,一直走到唐村,等在路边,没有看见老鹰飞来。询问村口高楼上洗衣服的老妇,也算是做一番实验与采访,她竟然回答从未见过老鹰,三次回答都确认。对于我而言,她真像是睁眼说瞎话。所以说,头发长见识短,女人的见识往往是不可靠的,坐井观天而已。

人家楼前的院落,一些鸡在觅食。她家对面的一幢楼房的楼窗之上,分明贴着一只老鹰的装饰图案,而这种图案在大岭村、里宅村的一户人家也各自出现过,说明那里也多次出现老鹰。不久后,我沿着新朝线爬上山下曹村,到了大岭村后山的曲折地段,分明望见大岭村后山谷的低空,盘旋着一只老鹰,搜寻山林里的鸟雀,等我赶到大岭村,它已经飞走了。过段时间再去,在大岭村左边的山顶,抬头望见一只老鹰,高高盘旋于千米的云天之上,只是一个黑点,却像极了俯视世界的上帝。一般人很难发现它的存在,除了我和猎人们。思维缜密、注重实证的我,平时喜欢左顾右盼,搜寻细节,抬头看天,低头看地,早已养成了环视六合、目极八荒的观察习惯。跟学生聊天,很多时候会注意学生的某个细节,注意周围环境的细节,以致经常走神,甚至陷入遐想、幻想。

此后,我又多次遇见这只老鹰,并观察它们的老巢在何处,琢磨雄鹰与雌鹰的区别,猜想它们喂养几个雏鹰。雨雪天气之后,山林里挨冻受饿的鸟雀会出来晒太阳,觅食,大多叽叽喳喳,反应迟钝,懒得乱飞。此时,登山的我发现大岭村后山谷的树林,这只鹰在林间追逐鸟雀。因距离太近,不足百米,它明显是一只黑鹰,羽毛纯黑的那种。方圆二十米范围内,许多鸟雀歇在枝头晒太阳,对于身边老鹰的追逐,似乎没有反应了。春天来了,大晴几天,再次经过大岭村,又遇见这只黑鹰,盘旋于山顶村庄之上,无疑是搜寻家禽的。春天来了,鸟雀已经恢复了元气和戒心。

如果采访大岭村的村民,可能有些人也坚决否认老鹰的存在。我多年来游弋于北山北村,见过很多只老鹰,见过很多只野鸡,也见过几条毒蛇、毒蜈蚣,但一直未见到野猪、黄麂、狗獾、野兔之类的中小型野兽。它们曾经出现于羊甲山村廖家的厨房边,被猎人用夹子逮住,一副凄楚可怜的模样,而在深山老林里,它们是警觉的,快捷的。自然的。有几次,听见草丛里有一阵声响,我一愣神,它们就溜走了。在草丛、树林里发现野鸡、毒蛇,倒是常有的事。在隐秘的山林里,我还遇见过情侣拥抱接吻、女孩脱裤解溲,吓得赶紧离开。有次我林间隐秘的小路上站着解溲,突然来了一个老农,他也赶紧回头,从另一条小路走了。

参观了紫岩殿,庙门紧闭。以前进去过一次,印象犹在。我终于步行在唐村深处的新路上,决定前往赤松山的黄大仙景区一带。路边的一片稻田被收割不久,稻蔸依旧金黄,远处是岗地梯田,应该是先前枣树亭附近稻田的背面。不多久,到了一处很宽的溪流桥上,水质清澈,竹木掩映。这里是山下冯水库泄洪口的溪流,名曰赤松溪,建立了溪谷湿地景观公园。公园里无人,我极其兴奋,到了尽头,下到溪谷,跨过板桥,从溪谷的干处到了库坝脚下,那里一片草地,两头黄牛在悠然吃草,是钟头村的地盘。上到高耸陡峭的库坝,可以远远望见黄大仙景区的模样,对面钟头村的一户人家,新修了一排吊脚楼,不知是干哈。无心去景区,赶紧沿着公路下到山下冯村。

一个月后,贼心不改的我,沿着原路走来,从枣树亭附近翻过岗地梯田,走到山下冯村的菜园,走到山下冯水库,走过峭壁山路,走进钟头村。在公路石拱桥的地方拍照,拍山谷里的农家菜馆,时近中午,正思虑在何处吃饭,忽然接到舟子的电话,不料他们几个同事驱车前来吃饭,正在面前石拱桥下我所拍摄的农家菜馆里。有人瞥见了我的身影,让舟子打电话确认。舟子问我在何处,见我说是在赤松宫附近,就说我没有撒谎。这话让我吃惊。他又问我是否吃饭,可以一起吃,并说出农家菜馆的名字。一个不起眼的农家菜馆的名字,被他说出了,这让起初以为他在开玩笑的我,立即确定他没有开玩笑。于是我狂奔下去,丰盛的午饭有了着落。真的太巧了,犹如喜剧作品,讲究巧合,且无缝衔接。

饭后,送走他们,独自到了赤松宫,没见到先前的那个年轻漂亮的道姑,但从新近树立的宣传牌上,知道她的俗名,姓杨,是一个执事,可能负责对外联络与宣传。她曾经亲自身着一袭飘逸的白色道袍,摆弄姿势,仙气飘飘,拍了系列的美丽图片,为赤松宫做宣传大使。二仙宫新建了南天门的牌坊和栈台,纯大理石制作,极其壮观,而且高居山水之上,凌空蹈虚,自带十分的仙气。这样的景观设计,自然吸引了不少女孩来此拍照,拍视频,甚至是直播。其他照旧,只是尚未到做功课的时间。作为大型法事道场的万化庭,早已修缮一新。我从侧门溜进去,发现里面屋顶四周画满了裙裾飘逸、年轻漂亮的仙女,各持艺术、自然、宗教、权力之类的吉祥物件,或飞或站或坐,一共有二十六个,环绕四面墙壁的上端。我如贾宝玉做春梦,进入太虚幻境,遇见警幻仙姑,晕头晕脑。这里不止十二钗,而是二十六钗。

从万化庭出来,坡路下面走来一个衣着朴素的年轻女人,向我问路,有点想跟我结伴同行的意思。我只说了路,但不再搭腔;这类旅行时撒石灰的年轻女人,如今太多了。从情人坡烧烤的后山坡走上去,因为山坡上人声鼎沸,而我此前从未走上去,于是一探究竟。我走到里面拐弯之处,忽然厌恶世俗的声音与烟火,没有上山顶探视,更没有吃烧烤,而是坐在拐弯的水泥平台休息。这里是下坡路,弯道处有一片茂密的红枫,此时节火红一片,极其艳丽。三个前来拍照的女孩聊天,大约是金职院的学生,不惧我是陌生人,跟我聊天。她们跟我一起沿着下坡路走下去,有说有笑,突然接到电话,另一女伴尚在万化庭附近,迷路了,只好跟我道别,转头回去找人。

我独自从下坡路走下去,曲曲弯弯,猜想道路的尽头,最后竟然绕到了钟头村的中段。村里一户人家的几个人忙碌着,在门口搅拌刚蒸熟的两堆糯米,铺满了一竹席,足有五十斤。糯米的热气和香味诱惑着我,我却不好意思讨要一碗,毕竟不熟悉,没有交情,否则跟讨饭的叫花子无异。我只是跟拿铁锹搅拌的老头聊天,趁机了解这里的生活习俗。老头很和气,如实相告。婺州人家做米酒一般讲究两箩筐,吉利,我在仙桥老街也遇到过这种情形,需要几人合作。婺州的糯米主要用于做米酒,做麻糍,做汤圆,而我们家乡一般用于做糍粑。我往往一边采访,一边录屏,拿回去细细品味,且查询有关资料。

到了石拱桥附近,我第一次下到公路下的岔道,下到干涸过半的山下冯水库,也即昔日的赤松湖。可惜村里建设早有防备,四处安装铁网,或者修建笔直的峭壁,不准游人下到湖底,防止出现安全事故。我四处找不到下去的小路,只能眼睁睁看着干涸湖底的美丽景色。对面坡地环绕,一带树林,满目苍黄,宛如十九世纪荷兰乡村的风景油画。尤其是溪水上游峡谷的一座小石桥,让我想起芙蓉湖溪水上游峡谷的一座小石桥,这些应该都是历史遗留物,也即当初村庄或者庙宇位居山谷谷底,于溪水上游修桥,便于交通。等到“十七年”期间建水库,将原先石桥留下,因为水库总会有枯水期,那时节可以两边行走,不至于自断后路。我赶紧拍了一些照片,作为此行的纪念。

水库的南边是库坝,而北部岸边是山谷山体,修建了一排民居新楼,门前是公路,门后是水库。虽非吊脚楼,但也属于湖景房,开窗见湖,风景宜人。为了打造悠闲的生活环境,这些人家大多在楼顶后部修建了景观露台,有的搭建凉棚,有的搭建葡萄亭,下面必定安放着桌椅,便于喝茶吃饭。露台上的各种花卉盆景,自然是不可缺少的。靠湖的一户露台上,两个少女在观景、对话,咯咯啰啰的声音传下来,让下方小路上的我很兴奋,想起了苏轼的那句诗,“墙里秋千墙外道”。如果给这户人家做女婿,那该多好啊,我会像马致远的杂剧《汉宫秋》里所唱的一曲“金盏儿”:“我看你眉扫黛,鬓堆鸦,腰弄柳,脸舒霞,那昭阳到处难安插,谁问你一犁两坝做生涯。也是你君恩留枕簟,天教雨露润桑麻。既不沙,俺江山千万里,直寻到茅舍两三家。”楼边菜园与湖底连接处的陡峭石壁下,偶尔搭着一根竹竿,有野生小牵牛花爬上来,紧密环绕。我扯起竹竿,拿着指向水库,像是花神棒,也像是囚龙棒、魔法棒,对着湖底山色拍照。这里团簇的枯黄景色,也像极了宋代风景画。

话休絮烦,回到上次。时近中午,我得考虑午饭问题,走到村里的街头,可是村街多年没有翻新,只有一家没有招牌、老人很多的农家餐馆,到处破旧阴暗,逃脱不了熵增定律。我没有胃口,径直走了过去。我想走到王宅村,从外姚垄村转回唐村,到石墙脚村的芙蓉姐那里吃饭,可能是好几年没来,我忘记了直走小路,而是拐弯了,沿着村口的赤松大道一直走下去,竟然走到石耕背村。路边全是花木田,三角梅的颜色很丰富,紫色、红色、黄色都有,一些吊车在吊起一些花盆,放进几辆卡车,要运送到什么地方。到了中途,我意识到走错了,却没有回头,凭着方向感,前面是赤松镇,可以去仙桥村口的餐馆吃饭。到了尽头,果然是赤松镇。那个巨大的街边牌坊,是我判断方位的主要依据。

在村头那家土菜馆吃完饭,云头变阴暗了,担心下雨,我没有歇息,赶紧走人。走到汽车城,找到入口,沿着公路走去,深入北部村庄,这里可以走到王宅村。沿途村里的土狗很多,我不得不拎着一根树枝。有着丰富斗狗经验的我,成功喝退、规劝、避开了一些土狗的纠缠。曲里拐弯,我终于从王宅村的原野走到了外姚垄村,实现了我以前的预测与梦想。

转到枣树亭一带,稻田都被收割了,一片金黄稻蔸的远处岗地的高处,停着一辆小车,映衬在云空之下,很有气魄,一对年轻男女在那里观看稻田。女人踩在高处的田埂上,扯着一把稻草,似乎在看是否有稻子存留。男人跟在身后,讲解什么,或者别有心思。他们远离村庄,远离人类,身处原野的最高处,最荒芜的中心,附近景色尽收眼底,思绪翻飞,任意驰骋。这幅欧洲风景油画的名字,可以叫做《晚秋的恋人》。这是我的理想生活形态,犹如神仙逍遥人世,可惜我至今还没有小车,甚至没有女人。稻田里还有很多鸟雀,到处乱飞。那些残存的大量谷粒,足够喂饱它们。

转过去,路边的大片荒田,上次还有几辆挖掘机在运作,如今变成高低一块平畴,应该是用作规模经营。这种情况,可能是改种,可能是重归,可能是承包,分不清楚。因为意义不大,我当时没有采访。后来才知道,这是衙门倡导开荒种粮,将荒地和闲置的菜地都用于种粮,因为受新冠疫情和国际形势的影响,我国的粮食进口不足,必须多多储备粮食,乃至多多储备冻猪肉,以防各种可能的大事件。为了显示政令的方向性、严肃性,他们在地头插上一些标有“向抛荒地宣战”“多种粮种好粮”的红旗。经过一块菜地,是青菜苗,长势很好,我就跟种菜的老头聊天,彼此很和谐。我没有将他视为孔子笔下的“荷蓧丈人”,或者柳宗元笔下的“种树郭橐驼”,而是实践了孟浩然笔下的“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经过一片金黄的桂花树,浓香扑鼻,大约有二十米长,很有气势。如果是花粉过敏患者,就会当场晕厥倒地。今年的桂花迟开了一个月,却比往年香浓一倍,大约是积蓄得久了些,厚积薄发吧。我欢喜,我喜欢。

经过唐村,沿着新路回到放生塘村,沿途公交城建部门的施工还在进行,弄得平时安静的新路变得令我烦躁。种植花木的农民,也在动用吊车转移一盆盆的花木,像是凑热闹,跟石耕背村一样,大煞风景。或许我今天就不该出行,至少近期不会再来。抬头望去,再次见到北山的滑翔伞爱好者在滑翔,蒲公英一般飘下来,准确地降落在下水碓村附近的山顶上。那人掠过尖峰山顶,落到山下不远处的山岭,因为顺着风,速度很快,大约只花了十分钟的时间。这要是换成步行,至少需要一个半小时。我跟他们在抖音里遇到过,他们群号里面全是飞翔的视频,彼此惺惺相惜,相互点赞,因为我号里几乎都是旅行游玩的视频,喜欢户外运动。

回到石墙脚村,尖峰山下游人众多,农民摆摊很多,尚未散去。这里不再是我想要的地方。那个陈老太见了我,依旧很客气,听说我从钟头村走来,吓了一跳,赶紧恭恭敬敬地站起来,对我笑嘻嘻的,像是向远征归来的英雄致敬。这一天的上午到下午,我步行的路程是几年里最多的一次,25000步,18.6公里,历时4.5小时。回到家,并不觉得很累。

栓狗令之下,高村寂静了许多。游人基本可以随意出入纵横错综的村巷,一览无余。老村以一座杂货店边的广场为中心,周边是八爪鱼的几条小村巷。杂货店的老年夫妇,开着旧式柜台。门口时常坐着几个老人,回忆着村庄的历史。残垣断壁之间,旧家具大多腐烂。多次光临之后,无复新鲜可言。

原先,被拘囿角落的高村旧街、新街都有高架桥,名曰一桥、二桥,跨越东西向的衢临高速公路,将村庄与学区相连,盘活了交通与经济。旧街老桥被拆除之后,高村显得更加幽深,静寂,我极少进村探幽。两年以后,最终发现,老桥被拆并非裁减,而是改建,正在架设新的板桥。大概车辆增多,需要考虑安全。高村可不愿放弃学区经济的房屋租赁、团体自炊,以及北门门店与夜市的便利经营,很多经营者是高村人,或者租住这里。

中午时分,村里四处炊烟。重新进入老村,进入老弱妇孺的世界,可以看见两个漂亮女生骑车从村巷出租屋里出来,一个半瘫老头坐车在池边垂钓,两个黑瘦老妇摘菜聚集私聊,几处幽秘池塘里茂盛着大薸、凤眼莲,一个年轻农妇在水池边捶打洗衣服。标识为危房的成排旧房纵横着,早已人去楼空。土胚房的窗口溢出演绎薛仁贵故事的评书声音,可能是广播或电视。村中间最好最完整的一间老房子,正在修缮,屋里屋外都忙着,检修粉墙黑瓦,替换杉木支柱。满屋子新木材的味道,是我曾经熟悉的味道。再不维修,房子可能就要塌了。按照地方规划,高村将要发展成新式楼宅区,做好的规划平面图矗立着,但不知何时动工。

从南边的小巷进去,北边的小路出来,也可从东边的小巷出来,反正我熟悉这一带。高村新街东侧的小水库,亦有改观。它的堤坝被加固,土石改为水泥,两边的灌木被刈除,不复有夏日密密蝉声。它的四周被翻修成景观栈桥,是婺州所有水库的翻修要求。空寂的栈桥,大致无人前来。

深入里面右侧的田园,几近荒芜,不见昔日整饬的菜园,那两个经常劳作的老头可能过世了。那里有两处小池塘,养着鱼,栽着花,种着丝瓜,招着蜂蝶。坡地里曾经有西红柿田,很多很大,农家自种的,味道更好。我摘取两个,带到枫桥镇,接近一个影子,可以得到一份大餐,贪婪吞食。走进里面左侧的园地,茅草丛生,丛林泛滥,小路被草丛淹没,几乎完全荒芜。我不敢前行,担心草丛里有毒蛇。那里有一座清代的高大的古墓,墓道较长,裸露在外,墓主身份并非一般农民,可能是保长、族长或秀才。曾几何时,我带着一个影子探幽于此,四处求证之下,在白茅草飘拂的地方,遇到一眼泉水的包围,于是决沟泄水。这里全都荒芜了,像是什么也不曾发生。

如今的我行走栈桥,云空之下,空无所有,一如栈桥。天上阴云重重如水墨画,一些影子只在水面。乌桕树叶,荻草枝叶,狗牙草丛,悬浮水面。两只白鹭像是白色影子,逃逸而去。栈桥靠坡依树的隐秘处,黑瘦的中年女人独自垂钓。一年的钓龄,有些幼稚。她是所有女人的归宿,令路过者不堪直视与回首。

长岭村一片静寂,没有大的变化。各家的楼房整饬,庭院自洽。花丛处处,蜂蝶阵阵。首次进入村庄的内部,新旧杂陈。靠里的人家,依着山坡,独门独院,花草茂盛。村里大多房屋是紧闭大门的,只有门前的花喧闹着,两三只黑蝴蝶,扑朔其间。白蝴蝶、黄蝴蝶以及黑白、黑红的花蝴蝶是常见的。红蝴蝶、蓝蝴蝶、紫蝴蝶是少见的。最喧闹处是村头池塘边的花丛,日照充足,开花茂盛,聚集着几十只蝴蝶,像是蝴蝶会,或是长满了蝴蝶。村里真正的居民极少,后裔早已前往别处。传统的人文风景,随风而逝了。

村东的精耕田园,依旧繁盛,种菜种花,各得其便。一处荷塘,亭亭玉立着大堆的荷叶,还有点点的荷花,开得优雅,红得灿烂。我深入其间,荷塘与香雪海花田中间的田埂,被遮掩着,荷花甚至漫过田埂。这里,可以近距离接触荷叶荷花,宛在水中央。含着远处的尖峰山,顶着天上的白云,我的存在是一个奇葩。随手摘食几个莲蓬,嫩而饱满。亭亭荷梗、团团荷盖之下,绿光浮泛,别有洞天,大片浮萍细碎而平铺,有若绿被子。此时节,不见黑水鸡,不见黄苇鹣,偶尔有青蛙跃动的声音,有鱼类唊喋的声音。

这里田园的水渠边的干道,被翻修加固,铺设水泥,可以通行三轮车。水渠对面山坡是一片小树林,荆棘丛生,水边爬着一些紫葛,紫色的小花落了一地。有些落在水渠的水面,经流水汇聚一起,有点视觉震撼效果,无非让人伤感落花的无奈。两边树木高深,山林的,苗圃的,两只竹鸡的叫声从山坡上传来,偶尔还有白鹭、野鸡乱窜。春天里,这里山坡有一些野竹笋。

绕到村北的起伏山坡,可以驻足,可以烧烤,可以驱车,可以捡到废弃的军用油桶,可以见到各种比赛活动。这里时常可以看到一堆生过火的柴堆,烧完的,没烧完的,旁边丢了一地饮料瓶、包装盒,是有人野炊的证明。我曾经拽着三个各具形态的影子,飘拂其间,施加一些魔法,溅起一些珠玉,水面渐渐滚去。这些自然界的影子都被时间稀释了。

荒草山上,惊起五六只野鹌鹑,也叫山鹌鹑,低低地飞窜开去,可能是山坡上荆棘草丛有一些成熟的草籽,是一种美食,而它们是群居鸟类,想在聚餐。野鹌鹑的食谱里还有植物果实、小型昆虫。一个老农用扁担挑着两大捆锯齿草过来,草垛很大,几乎要埋没他的存在,只看见两堆青草自行走来。我询问他,被告知不是喂牛的,是用来遮盖新种的大蒜的。天气很热,洒了水,还是会被晒干晒死,只得人工救助。到了冬天,有的蔬菜还需盖上塑料大棚。这里山坡的长草很多,四处乱长,如今连对面池塘边的空地,也荒芜得无法下脚去洗手了。池塘边的空地一带,以前是一溜树木,是两百只白鹭、苍鹭栖息的地方,自被划为征地,开荒拓土,鸟儿们都四散飞走了。

从村边界墙的一个开洞出,可以走到长岭村西小水库的北岸,可以绕开西岸的恶狗,从东岸走进原野深处。几年前,我走过这里,如今走入,那片代代花林依旧存在,下到更低处,多了一片罗汉松的田,但土埂很荒。走到一半,青草太多,没了路,就无法前行。其实,下到土埂的起始处,我就被惊吓了一下,下面树丛里竟然飞起了几只苍鹭、白鹭,几只黑水鸡,几只秧鸡,飞不走的,就躲进岸边的草丛里。定睛一看,这里分明是一处极其隐秘的小池塘,已经沼泽化,浮着一片青草垫。这是界墙内侧一大片阴森田园的取水之处,有其存在的必要性。水宽的地方,卧着两棵乌桕树,树干上留着白色的粪便,是鹭鸶的。深长的草木是它们的家园,幽静的小池是它们的食堂。

在这附近的田埂的一侧,茂密树丛之间,也有一处小池塘,长满茭白,也可能是长苞香蒲,因为我兴奋之余,没有看清;我经过时,里面突然飞起一只灰色的大鸟,不是苍鹭,而是麻鹬,速度很快,让我没有跟上,来不及拍照。这种地方可能只有本地农民知道,外界人几乎看不见,且不会走进阴森的田园和草丛。我在漫过、覆盖小路的草间谨慎前行,偶尔会听见草间有野物发出嘶嘶声,尔后慢慢移动,逃走了,应该是毒蛇。我先后带过三个门下女生前来踏青游玩,识别自然万物,都是尽量走原野中间和溪水边的大路。这种隐秘的小路、荒路只适合我一个人前来游历,才会通往荒野的心脏与秘境。一些鸟儿出没于此,于是有人竟然在路边树丛张罗了一道鸟网。后来重访此处,真的发现一只刚死的斑鸠。为了挣扎逃走,它拼力弄散了自己的羽毛,撒了一地,身体被勒得血肉模糊。

长岭村北的长岭水库,也即常青湖,经历两年的翻修,堤坝被加高加固,铺了沥青路。有的水边修了一间房屋,大约是工具房。靠村的山坡正在修了一座精致的旧式房屋,两边有马头墙,旧时用于防范风火,如今用于装饰美观,大约是鱼塘承包者也即主人的住宅。这座房子占据高地要道,阻断了昔日羊群从山下到山上的通道,山坡上一带的狭长小路,迅速荒芜了,连我也无法通行了。山坡深处的水边,被纵横开掘,弄得面目全非。这里是酸模茂盛的水泽,曾是我驻足流连之处。深处的山坡、丛林、湖边,散落着我和我的影子,一些深邃、柔软而温馨的记忆碎片,如今犹如蒲公英散去,轻盈得仿佛并不存在。

朗晴之日,病体初愈,闲来无事,又去爬山。这次完全是步行,从学校西南门绕到北门,绕到长岭村,进入村北的田园与山林。鱼塘与水库之间的山林,靠鱼塘边的一角,以前辟有一条隐秘的小径,一年未至,竟然荆棘丛生,消失不见。我鲁莽进入,举步维艰,被大片荆棘丛林包围,左冲右突,外套被勾破了一个小洞,总算到底且终于抵达东边的山岭。丛林里,遇见了两只白羊吃草,它们看见人,慌忙逃窜了。若是春夏,我是不敢硬闯的,担心草丛里有毒蛇,乃至蜈蚣之类。好久没有穿越原始野性的丛林了,一片山坡花了我半个小时。

长岭其实有三条狭长的山岭。西边的一条是东西向,位于池塘西边,是我经常行走的。中间的一条是东南倾斜的,也即水库西边的。东边的一条是南北向的,位于水库北边,是石墙脚村的田园。我登上中间的山岭,往前走去,小路并未荒芜,常有人来。到了北端的山包边,我忽然发现对面山包之上,正飞舞着一只巨大的苍鹰,借助我的视觉错觉,它甚至偶尔凌驾于远处的尖峰山之上。它的捕食对象,无非是山林的鸟类和小型动物。它快速盘旋,转移到麻车村一带去了。这只老鹰不是我以前见过的,不是纯黑色的,不是黄褐色的,而是灰白色的,体型很大,应该叫做大鵟。幸好我录了视频,可以时常回放、回味。北山北村的老鹰和鹞子还是很多的,各种颜色与品种的鹰科鸟类大体都遇见了。

叮叮叮,山坡下水库边传来金属撞击的声音,我循声下去,看见一个男人在湖汊安装、清洗一个锋利的双刃砍刀,看上去不是流窜犯,而是砍柴的樵夫。我从他身边小心走过,他没有回头看我。登上对面最高的山坡,进入树林高大茂密的地带,找到以前走过的林间山路,我准备穿过山林,走到这条山岭的最北端,也即芙蓉姐家的菜馆,吃中饭。好几年没来,原先东边斜坡的小路找不见了,我只得沿着林间山路往北走。这条山路是越野车反复踩踏出来的,也是牧羊人反复踩踏出来的。我喜欢原始野性的山林密林,遮天蔽日的林间山路。

冬天的江南山林,外观上满是碧绿的常绿针叶林与阔叶林,低矮处满是枯萎的阔叶灌木,地面上是厚实的落叶层,不断有新的落叶加入。碧绿、枯黄与蜡黄之间,夹杂着些许红叶,主要是乌桕树、黄栌树、柿子树、枫树(分三角枫、五角枫、红枫、茶条槭、鸡爪槭等,北山北村均有)、红叶石楠、枫香树、紫薇树、榆树(分榔榆、白榆、春榆、黄榆、大叶榆,北山北村的土种为前二种,但结榆钱的主要是后三种)、火炬树、盐麸木、算盘子树的叶子,以及地锦(也叫爬山虎,分单叶、三叶、五叶,北山北村均有)、白茅草的叶子。有些栎树的叶子呈现黄色,也呈现红色。这里的火炬树是外来物种,用于绿化造景的。

山路西边的坡林间,发出一阵声音,不是人,不是蛇,我定睛一看,分明是一只羽毛红褐色的七彩山鸡,是公野鸡,躲在那里看我。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一只山鸡,而且是公鸡。在这一带,在长岭村西的田野,以及在几年前消逝的荷花塘角村,我几次见到飞翔或打鸣的环颈雉,灰不溜秋的或者色彩斑斓的,都是隔着一段距离。我很兴奋,赶紧拍视频,等山鸡溜下山坡丛林不见了,才发现自己忘了按录制键。唯一拍摄的照片,密林里并没有它的身影。

备感失败的我只好继续前行,路过几捆被捆扎的木柴,一堆被砍伐的枯藤、树枝,走到山顶的最高处,可以清晰看见尖峰山、尖峰路。我背后山坡的山林间,发出几声咯咯咯的清脆鸣叫,那只山鸡似乎嘲笑我,向我示威。我怀疑这里是山鸡的老巢,山坡树林里有它的老婆和孩子。按照常理,它见人闯入,应该是惊慌失措,迅速飞起来,飞到别处去。另有一种可能,这山鸡是被刚才的苍鹰追捕的,躲在林间,惊魂未定,自然不敢轻易飞出去。另有一种可能,它无法在荆棘密林起飞,而这里正是自己的完美的庇护所,只需遁入深处,寻求安全。过了两天,我再次来到这里,这只山鸡还在林间山坡叫了几声,于是我断定这里是它的老巢,毕竟这片坡林是长岭一带最高最幽静的,平时人迹罕至。

这条山路的西北端是下坡往回走的,山坡很陡,几乎有八十度,是越野爱好者开辟出来的。这简直是玩命,因为行人爬坡都很困难,而我爬上爬下,都要借助技巧。我只得回头,在林间山路中段的东边的一个地方,发现一个缺口,尝试着走下去,林外传来嬉笑声,到了尽头,竟然是长岭水库北端的浅滩湖汊,到了东边长岭的地盘。那几个人是钓客,三男一女,可能相互都是熟人。湖面布满水草,是鱼儿的食物。几年前的春天,湖水涨了,漫过初春长草的浅滩,有些花粉掉落水面。我在这里见过一群鱼儿游来疯狂吃草的场景,见过一片黄色油菜花被蜜蜂疯狂叨扰的场景,见过一片白色飞蓬草沉浸晚霞的场景,都很美很梦幻。湖汊被拦截成两座池塘,这里土壤肥沃,富含营养,不用施肥,周边地头都能种植上好的蔬菜。等外围浅水区干涸了,也好种植蔬菜瓜果了。这些泥炭土跟山林里的腐殖土一样可用于种花种草。

上到东边长岭的山岭,这里正忙碌着一些人,上上下下,是在砍伐、搬运成堆的松木,按照一米左右的等距锯断,堆放山路的两边。询问一个守在木材边的中年男人,被告知是山林闹病虫害,这些松木都枯死了。枯死的松木似乎不应该出售,正如病死的猪牛羊肉一样,它们被截成一米左右的等距,此后真不知会用来干什么。回头看对面我刚下来的浓密山林,里面传来阵阵电锯声。松木堆边,有几根砍削成形的漂亮拐杖,白檵木的、黄荆木、刺杉木的皆有,柱头呈丫字形。我向看守人讨要一根,他说这是搬运工累了用来支撑休息的,不能拿走。在他的授意下,我只能拿走旁边未经砍削的一根白檵木。有些疲惫的我,掂量了它一下,沉重,粗糙,没意思,还是扔掉了。我问他在村附近见过山鸡没有,他笑着摇头。见他走下山坡去忙活,我不便详细访谈。

过两天再来,我走进密林,发现几棵尚未锯断的枯死松树,南端路边就有一棵大树。按照常识,应该是患有松材线虫病。到了山坡小径走进密林,找到他们锯树的地方,残存下来的果然都是一些枯黄的树枝。那里扔有一根砍削成形的漂亮拐杖,白檵木的,柱头呈丫字形,是他们歇脚用的,被我无情捡走了。从根部锯断的巨大树桩,露出自最后的新鲜的颜色,有枯叶落下来,年轮基本清晰,岁月静好。新鲜的树兜似乎发出微笑,三十年的光景就这么过去了。树兜旁边,一株青桐幼苗挺拔着,几片粗大的桐叶枯萎了,开始春夏秋冬的漫长轮回。

小径的东南端一直延伸至山岭的末端,已经到了水库的湖汊瓶颈口,名为山岭,实为石矶。这条山岭以多有风化的黏土岩为主,东南端的红砂岩成分较多,腐叶厚实的小径边的丛林里,隐藏有两处四方切痕、约高三米的凹陷处,明显是早年被踩点、遗弃的采石场,类似采石矶。下面石阶犹在,石条犹在,只是略有风化,且布满苔痕与落叶,容易让人误以为是天然石坑。这种差别是明眼人容易区分的,正如越州的东湖洞穴、衢州的龙游石窟。东南端红砂岩的矶头君临水库的下面,应该是我多次谨慎拐过的陡岸。我曾经在那里的岩石上发现一条被啄空的黄骨鱼,乃白鹭所为。曾经带一个门下学生作环湖之游,经过此处陡岸,不得不拉住对方的手,防止其坠落湖里。

走到芙蓉姐家,接近午饭时间的尾声,点了一份萝卜排骨汤,一份清炒茼蒿,总共才30元。见我基本吃素,芙蓉姐和芙蓉哥觉得奇怪,似乎有点不高兴,但不便表露。跟芙蓉哥聊天,他说知道山坡在砍伐枯死的松木。当过村支书、喜欢打探消息的他,村里、区里乃至市里,有什么不知道的大小消息呢,而掌握各种信息总是没错的,只要不传播是非。以前每次坐下,几乎都要吃红烧土鸡、椒盐排骨、黄豆猪蹄,甚至吃蛇羹,最多一次花了450元。我说下次来吃红烧鱼头,芙蓉姐笑了。只要手头不忙,他们夫妻还是很客气的。

我跟鲁迅、梭罗一样,喜欢数据统计,前者是精明的江南人,后者是测量员出身。芙蓉姐家的红烧鱼头标价68元,比廖家的多18元;她家的菜价的尾数大多带8字,寓意通俗易懂。我还考察过,附近的山下曹村菜馆的红烧鱼头卖68元,山上鹿田村菜馆的卖85元,洞前村跟鹿田村应该差不多。各处菜价自行其是,比较混乱。芙蓉姐家的红烧鳝鱼,三条小的红烧一盘,标价118元;要价如此之高,难道是菜馆的房租费又提高了?为此,我回家做了一个试验:到菜市破天荒买了鳝鱼,三条大一倍的,总共一斤多,要价53元。由此可见,芙蓉姐家的鳝鱼,售价至少是进价的三倍。无论如何,以后还是少来这里为好。这一片有几个农家菜馆,我没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商家贪钱,杀熟普遍。

饭毕,中午一点半,我有些疲倦,想利用附近的共享单车,却发现需要公交卡,不是支付宝扫描就可以用的。我只得沿着原路返回,绕开漫长而拐弯的公路,因为三角形之间,走直线距离最短。沿着东边长岭走回去,走到南端的库坝附近,也即马头墙新房的附近,发现这的山路又挖通了,绕着房子侧边,新开了一道小路,可以走到长岭村的围墙边的小路。这条路与其说是越野车开辟的,不如说是房屋主人开辟的,因为他家有轿车,必须给自己留后路。水库新修了,很漂亮,钓鱼的人也多了起来,有的人经常走这条山路,走到附近的湖汊去。

长岭村西小水库边的原野隐秘处的公墓被迁走后,草木深深,一片荒芜,人迹罕至。巨大的空缺成了一个巨大的问号。那个传说中的宏大的北山景区配套项目,至今尚处于局部平基阶段。这里暂时被改做了牛棚,饲养了一些黄牛,大小都有,系着铃铛。幽静的角落,牛叫哞哞,牛铃叮叮,给阴冷孤寂的公墓旧址平添了几分生气。牛的身上时常伴有体型较大的牛苍蝇,于是牛棚里就有了几只白鹭。这是牛背鹭、牛椋鸟的专利,但白鹭也会来争抢专利与美食。荒僻之地,见人路过,牛瞪眼,鸟飞走。小牛见人,有点怯生,似带微笑,想跟人玩。小牛小羊小狗以及小孩,都具有这种特性。这里应该是附近山旮旯的牛栏的转移地,饲养菜牛而非培育耕牛,专供过年及日常出售挣钱。

这里的小水库最近换了主人,跟最近转移的养牛场或许是同一个人,因为后者就住在小水库边的简易棚屋边,有时将一些饲料倾倒砸小水库里喂鱼。这是我路过时侦察到的,可惜从未亲眼见过有人在场的场面。他从附近山旮旯的养牛场转移过来,跟着接受小水库的养鱼塘。他将小水库翻修了一通,努力从技术上避免昔日频频发生的翻塘事故。直到此时节,我才遇见过养牛人一次。他是白胖的中年男人,正在三轮车的车斗里,搅拌一堆豆饼。我问他是不是给鱼塘里的鱼,他回答是给牛吃的。棚屋是他偶尔住宿的地方,他更多是返回江南的楼房里。朝来暮往,日出日落,南北穿梭,这是常事。为了避免常年劳累奔波,他有时雇佣附近村里的人来喂牛。他在这里养了几条很凶的土狗,系在棚屋周围,严格看管着主人的生意场所,见了外人就一顿乱叫。

小水库这一带原先有些行人,小径清晰,园林整饬,自从养牛场、养鱼塘扩大生意,在路边树下放置了四五条恶犬,如今变得越来越荒芜了,长满了荒草。北村一带有些僻静的角落,如今也越来越荒芜了。我的推断是一些种地的老农民去世了,而他们的后代不愿意种地。恶犬的存在,应该是次要原因。

我们广电专业的一个女生,也即上次在这附近遇见的三个中的一个,人生目标是当纪录片导演,跟踪拍摄养牛人的田园生活,作为课程作业和中期作品。她主要在男友的帮助下前来拍摄,偶尔是在导师的指导下,偶尔是在闺蜜的陪伴下,而我们遇见的一次,正是唯一邀请闺蜜陪伴的一次,算是有缘。题目叫《老金与牛》,属于私纪录片。据说,她们上次跟拍的是养牛人雇佣的村人,并非主人。在我的印象里,那个村人是黑瘦的,而主人是白胖的,这项长相特点的差异,我是善于捕捉且铭记于心的。老金(真姓隐去),原本住在江南万达广场附近的村里,因为整体拆迁、片区改建,获得四套楼房,一夜暴富,且成了城里人。没了耕地,有了依靠,空闲之余,寻求寄托。除了种地,只会放牛,因为他早年是放牛的,祖上是放牛的。于是到了长岭村,租地养牛起来。

这其实是当前拆迁村的一个共同问题,因拆迁一夜致富,而除了如何守住财富、不至被骗败光,还有如何生财,如何营生,如何打发时间。他们可不喜欢坐吃山空,必须二次创业。大部分拆迁户没有田地,只好开店,如商店超市、汽修店、建材店等,自己实在没有技能和耐性,就依靠房屋租赁过活。

在纪录片里,我看见老金丰富多彩的田园生活。他在小水库边搭建简易棚屋,给牛喂割来的青草,驱赶牛群在附近山坡吃草,悠闲地盯着自己的牛群和财富。到了现场屠宰的时候,附近骆家塘、道院塘等菜市牛肉摊的摊主,以及附近牛肉面馆的店主,都骑着三轮车前来购买。有时小牛病死了,他也杀了卖掉,病牛肉贱价卖出,悄悄流入牛肉市场。因为这一带是征地项目,他只能搭建简单的牛棚,无法建造正式的养牛场。他的牛群有时吃了村里的庄稼,需要一定的赔偿。他有时雇佣牛肉面馆的老板前来养牛,但是后者并不省心,有次在用机器切割喂牛的甘蔗时,不慎弄断一根指头,也需要他赔偿。在纪录片里,他的妻子称他是“败家子”,由此可见,他养牛挣钱很少,或者说不是很多。

老金没有承包小水库的鱼塘,承包人是他的表弟,也即牛肉面馆的老板,因此他来到这里养牛,相互有个照应,比如有时会将切碎的饲料,倒进小水库的鱼塘,以致我最初错误判断了养牛场和鱼塘的主人关系,以为是同一人。他的表弟老板似乎一直走霉运,弄断了一根手指,而养鱼也一直存在翻塘的现象,死了很多大鱼,损失严重。小水库翻修一顿后,翻塘现象减少了,但并未彻底解决,比如分堰出来的一小块鱼塘,专用于养黄骨鱼,遇到天气干旱,池水变浅,水质变差,黄骨鱼全死了。表弟老板只好弄来一只脚盆,将刚死的鱼全捡起来,至于如何处理这些死鱼,就不得而知。他在大太阳下捡鱼时,我正好经过此处,跟他简单交谈,弄清了他和老金的关系。他似乎不记得我曾经跟三个女生打招呼的场景,记性有些差,反应有点迟钝。

老金的记性是好的,也善于交际。大约半年后的春天五月,我再次进入长岭村西的原野,走过林木茂密、绿荫森森、满是野蔷薇花的田间小路,迎面遇见一个白胖的中年农民走来,正是老金。拎着镰刀四处割草喂牛的他,蓦然见了我,立即笑着打招呼,认得我是常来走动的游客,毕竟此前有过一次简短的交谈。高兴之余,我说出了他的名字,以及女生拍摄纪录片的事情。他立即猜出我是浙师的老师,甚至说出我的同事的名字,也即那个女生的导师,并询问对方是否还在学校任教。在我继续前行的小路上,他割好的青草赫然倒着,一片一片的,可见二十多头牛每天的食草量很大,需要花费他很多的精力去割草、切草、喂草,还要处理粪便。在原野兜了一大圈后,我走过养牛场,准备去北边的山丘,又遇见老金开着三轮车出来。这次,他主动跟我交谈,叹气说三轮车有问题,需要去附近的后园村口的维修厂维修。这车是七年前来养牛时买的,如今很破旧了。他兴奋地告诉我,养牛场里添了十头小牛。在岔路口分别时,他忽然回头问我,是否吃了午饭,一句随意的寒暄话让我感到温暖和友善。

长岭村西的广阔原野,是跟附近两座村庄共有的田地,彼此勾连,界限只有当地农民自己知道。一条狭长的水渠路也是一条主干道,可容纳三轮车通行。沟渠里的溪水依旧静静流淌,从西往东,由高到低,可能五六里路,连接着沿途品种繁多、条块分明的田园。靠近童仙村的一侧是水泥路,靠近溪塍村的一侧是土石路,各自的能力与责任在此相遇,界限分明且互不干扰。溪塍村的后村依旧被我打开,可以走街串巷,深入其间,见到一些昔日的、特别的景物,有时停步沉吟,别有兴味。这里只有平凡的历史,只有老弱妇孺,然后只有风声,只有静寂。忙碌而喧嚣的外界人,几乎感受不到他们的存在。

水渠路的北边,还有一条鹅卵石成堆残存的溪流贯穿着,据说六十年前水源充沛,可以行船,一直通往十里之外的沙溪村的通园溪,迤逦向南流去,最后汇入婺江。这其实是一条完整的交通水网。五十至七十年代的兴修水库,第一次彻底改变了传统山林的水道。此前的婺江水运发达,船只众多,如今“大码头”不在了,只立着两三尊搬运货物的铜雕场景。上游的兰溪游埠古镇,至今保留着码头、茶楼、桥梁的遗迹。据说,当初兴修水库时,江水回落,兰溪渔民曾在县城南门的兰江捕获一条巨大的鲟鱼,长8尺,重360斤。八十年代后期水运的衰落,第二次彻底改变了传统河流的命运。到了江水的枯水期,婺江河床清淤,有人从沉积的泥沙里挖到硅化木,是几万年前婺江形成期的产物。近三十年的各种洪灾,第三次改变了一些传统河流的河道。

这只是我个人一辈子的经验和见证,不涉及古代、近现代的历史情形;我的登山史、隐居史,绝不同于我的高校同行们,有些离经叛道,类似异人,或许具有某种时代偏移或隐喻的性质。如今,长岭村西原野这里溪水极少,沦为灌溉水源。这里中段有一处深潭,水色墨绿,水花四溅,落差较大,而上面修了几个石墩做跳桥,且依傍着一片水竹林。深潭边是光秃秃的小片砂砾滩,阴森森的小片水杉。有次由此经过,我看见一个男人坐在砂砾滩上钓鱼。深潭里的石斑鱼很多,是白鹭们无法捕获的。若是浅水区或者沟渠,就容易捕获小鱼。在今年夏日的那次特大暴雨的冲击下,这里有些地方淹没毁坏了,或者坍塌毁坏了,残败不堪,尚未得到及时的修理。

这里是我的精神后花园,有我多次走过、多次沉吟的身影。在我的炫耀与推介下,几个来自北方的门下女生,好奇地跟随我前来,见到一般学生无法见到的田野风光,且听我一路讲解各种博物知识,留下了一段美好记忆。仅此而已。女生们的欢颜快语都是浮云,具有较大的不确定性。至少,我是一个康德主义者、卢梭主义者、超验主义者、独身主义者,喜欢形而上的思考,喜欢自然哲学与宗教。去掉世俗的宗教,回归生命的尊严,他们一个偏向道德宗教,一个偏向自然宗教。卢梭的公意说过于理想,遭到批判,但社会契约论是得到普遍认同的,而自然人性、自然教育是理想社会的两个重要环节。我还喜欢司马迁式的大学问,“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喜欢王安石式的旅行观,“古人之观于天地、山川、草木、虫鱼、鸟兽,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而无不在也”。

我甚至是拜伦主义者,素来不认同现存现行的诸多社会规则、学术机制和职场法则,生存于世界与规则之外,不喜欢按套路出牌,像是一头不肯屈从的斑马,像是住在平流层的人,或是来自天国的孩子。我也不喜欢被人追逐、竞争,被人追随、效仿,而那些庸俗恶心的世人,无论男女老少,美丑贤愚,几乎都生活在竞争与效仿的镜像世界中。每个人都是社会的一个细胞。如果有毒的细胞扎堆聚集,只会造成肿瘤,有害社会的健康运行与发展。我倒不如特立独行,隐身山林,以求得真精神、真学问,而这种生存方式、问学方式是一般人不肯学、不屑学的。

因此,我时常独自游走北山北村之间,长达几年,极少有同事、学生和熟人愿意做我的追随者,反而大多将我当做“异人”,或者“异类”,私底下评头论足,恶意中伤,认为我不学无术,吊儿郎当,甚至散布说我在北山另有家室,享受齐人之福。最喜欢聚众议论我的是电影、广电专业的某些女研究生,因为她们的艺术神经比较发达。在我眼里,经济学、产业学、传播学是“小学”,实用性强;叙事学、符号学、语言学是“中学”,技术性强;哲学、美学、文化学是“大学”,思想性强。这里的文化学的核心精神是文化审视与批判,是博物学、历史学、心理学意义上的。

在位置僻静、一派田园的长岭村,我曾经跟一个锄地的老头聊天,先后两次,持续了一小时,而他真实身份是退休赋闲的中学物理教师。我们的聊天内容广博无边,涉及天文、地理、水利、生物、矿物,涉及太空、极地、高山、海洋,都是超世俗、超功利的,都是时代最敏感、最迫切的边缘地带,而且偏向理工科,学问前沿性强。我们可能都是半懂不懂、一知半解的,但至少知道一些有关常识,知道其前沿话题对于当今世界的重大意义,便是走在时代前列的人。这些都是他们村里人不理解的,也是我的同事们不理解的。我的同事们申报的课题大多是“小学”层次的,而发表的论文大多是“中学”层次的。

我的这些鬼话、疯话、狂言、清言,也只能跟特立独行、志同道合的个别学生交谈,甚至只能跟愿意跟我交流的个别店主交谈,而那些功利主义、市侩主义、民粹主义的的师生们,是极其令我恐惧与厌倦的。陆游在《闲居自述》中说:“自许山翁懒是真,纷纷外物岂关身。花如解语应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我更应该做的是忘却语言,忘却声音,忘却存在。这个中学退休教师的老头,比那个喜欢养牛的中年男子,在见识与境界上,肯定高深许多,比芙蓉姐的父亲,也高深许多。他正如羊甲山村的廖老头的见识,里宅村的吴老头的见识,是北山北村的难得智者。行走北山北村多年,我就遇见过这三个见识超群的老头。也遇见过一些跟我一样的游人,他们的见识都显得不及我,反而将我当做导游,问这问那。自然也有一些见识超出我的游人,一帮铁杆登山客,但他们只热爱登山探胜,没有领悟自然本身。

变迁之下,我于是退了出来,回到校园,回到城市,仿佛获得一种重生。住在城乡结合部、成天游山玩水的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也不知道自己是荆江人,还是钱江人。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成功人,还是失败人,是好人,还是坏人。我成了两边世界的界间人,也是二者的多余人。两边世界都属于我,也都不属于我。江南小盆地这里,每个地方都属于我,也没有一处地方属于我,包括我的住所。我成了“一元人”“符号人”“概念人”,优游卒岁,不知寒暑,忘却前生,忘却责任,似乎注定会被某一边的世界所抛弃。

补记。一年后,我再次来到吴老头的店里,买饮料,问候他。这家的菜籽油很香,能让人多停驻一会。这家的吴老头很好,能跟人谈论历史。他是南宋状元、宰相、词人吴潜的后代。他老伴得知我是老头的熟人,郑重告诉,老头已于一个多月前去世了,肺癌。跟我亲切交谈的吴老头,已经被挂在墙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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