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首与别人唱和的诗。胡、顾可能是先给他惠诗,故诗人回赠之。前八句描写仲夏五月的田园风光,清新自然之中,流露着欢欣之情;后八句由感物之盛衰而联想到自身的盛时难再,故希望能及时有所作为,然而面对困顿的生活,却不免悲恨交加,抒发了壮年易逝、躬耕自资维艰的悲慨之情。全诗朴质无华,不露痕迹地表现作者襟怀的开阔和高远。
【原诗】蕤(ruí)宾五月中,清朝(zhāo)起南颸(sī)。不驶亦不迟,飘飘吹我衣。重云蔽白日,闲雨纷微微。流目视西园,烨(yè)烨荣紫葵。于今甚可爱,奈何当复衰!感物愿及时,每恨靡(mǐ)所挥。悠悠待秋稼,寥(liáo)落将赊(shē)迟。逸想不可淹,猖狂独长悲!
【词语汇】
胡、顾二人名字、事迹不详。西曹、贼曹都是当时郡县府属官的名称。古代中央和地方大都分科治事,当时叫分曹。西曹管吏事(相当于组织部长一类),贼曹管刑事(相当于现在的公安部门)。西曹略大于贼曹。示,给某人看。
蕤宾:蕤宾,诗中用以标志仲夏五月。古代以十二律配合十二个月,“蕤宾”是配合五月之律。清朝,清晨。飔,凉风。写当前气候,说在阴历五月的一天早晨,吹起南风,不快不慢,飘动着诗人的衣服。
不驶句:南风不缓也不疾,飘飘吹动我衣裳。驶,迅捷,疾速。迟,迟缓,缓慢。风是夏天“清朝”中的“南颸”,飘衣送凉,气象是清爽的。
重云句:层层乌云遮白日,濛濛细雨纷纷扬。重云,层层乌云。闲雨,指小雨。不交代转变过程,便紧接着写由晴到雨,似颇突然。
流目:随意赏观西园内,紫葵花盛耀荣光。流目,犹“游目”,随意观览瞻望。西园,陶渊明不大可能有几个园,此或谓园之西。烨烨,光华灿烂的样子。荣,开花。由面移到一个点。先写诗人在清风微雨中,转眼观看西园,见园中紫葵生长得“晔晔”繁荣,虽作集中,亦只叙述。
于今句:此时此物甚可爱,无奈不久侵枯黄!奈何,无可奈何。上文的叙事写景,直贯到此;而对着紫葵,忽产生一种感慨。感慨也来得突然,但内容还属一般,属于人们对事物常有的盛衰之感。这里转为抒情。
感物句:感物行乐当及时,常恨无酒可举杯。感物,有感于物。靡所挥,没有酒饮。挥,形容举杯而饮的动作。一说“挥”是“发挥壮志”之意。承前两句,抒情又由点到面,同时由对客观事物的反映转到对自身的表白,扩大一步,提高一步,句法同样有点突然,而内容却不一般了。陶渊明本是有志于济世的人,被迫过隐居生活,从紫葵的荣晔易衰而联想自己不能及时发挥壮志,建立功业,这种触动内心痛处的感受,本来也是自然的,不妨明白直说,可诗中偏不说出“愿及时”愿的是什么,“靡所挥”挥的是什么,而是留给读者自行领会。
悠悠句:耐心等待秋收获,庄稼稀疏将空忙。悠悠,长久。待秋稼,等待秋收。寥落,稀疏。赊迟,迟缓,渺茫,引申为稀少。无所获。等到秋天庄稼收成,有粮食不继的迫切问题。处境如此,还有上文的为外物而感慨,为壮志而感伤的闲情,在常人眼中,已未免迂疏可笑。由思想上的“恨”转到写生活上的困难,以及在困难中不可抑制的更强烈的思想活动。
逸想句:遐思冥想难抑制,我心激荡独悲伤。逸想,遐想。淹,滞留,深入。猖狂,恣意放纵,这里指感情激烈。还有“不可淹(抑遏)”的“逸想”和什么“猖狂”的情感或行动,冷静一想,也未免自觉“可悲”了。有了“悠悠”两句,则上下文的思想感情,都变成出于常情之外,那末作者之非常人也就不言可喻了。把“不常”写得似乎可笑可悲,实际上是无意中反映了他的可钦可敬。
【创作背景】本诗作年无考,研究陶诗的人,有的把它系于晋安帝元兴二年(403),有的说它大约作于元兴三年(404)。如按前说,则诗作于《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之后,《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之前。此前一年,荆州刺史桓玄举兵入京,窃取文武最高官职,总揽朝政;这年春天正月,又加大将军封号,篡晋的迹象已经显著,这意味着政治上一场大变故即将来临。这时陶渊明丁母忧家居,面对朝廷变局,既无能为力;自身生活,也得赖躬耕自给。如按后说,则此诗可作为《时运》的续篇来看,《时运》作于春天,此诗作于仲夏。此时诗人住在上京里,上年初春,开始躬耕于南亩(作《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
按题目所示,这是胡西曹写诗给顾贼曹,而陶渊明又作诗和之。此诗是平常酬和之作,并不经意写,但若联系这时期的政治背景和陶渊明自己的处境来看,则思想感情自然也并不简单。
【意译】(1)蕤宾的五月中,清晨,清凉的南风吹来。既不过速,也不缓滞,飘飘然吹起我的衣带。浓重的云遮蔽了太阳,自在的雨纷纷撒开。放眼看看园西的景色,紫葵花发出光彩。现在还十分可爱,可惜它必然要衰败。感叹此物就想到及时欢乐,每每遗憾没有酒不能喝个痛快。久久等待秋稼成熟,稀疏寥落,迟收也无奈。难抑超逸的向往,激动不已,独抒悲怀。
(2)时当仲夏五月中,清早微觉南风凉。南风不缓也不疾,飘飘吹动我衣裳。层层乌云遮白日,濛濛细雨纷纷扬。随意赏观西园内,紫葵花盛耀荣光。此时此物甚可爱,无奈不久侵枯黄!感物行乐当及时,常恨无酒可举觞。耐心等待秋收获,庄稼稀疏将空忙。遐思冥想难抑制,我心激荡独悲伤。
(3)五月仲夏,清晨起来南风微凉。微风不徐不疾,飘飘地吹动我的衣裳。乌云层层,遮蔽了白日,微雨阵阵,为景物蒙上了凄迷的色泽。在西园之内随心观赏,紫葵花是多么的华美茂盛。现在还很可爱,无奈的是它最终还会凋零。我们应当及时行乐,只是没有酒可以喝,殊实憾也。秋收尚早,无酒的日子还很漫长。妄想纷断也,心境激荡,我独自伤悲。
【析评一】西曹、贼曹均为官名。所以“胡西曹”和“顾贼曹”指两个人。本诗作于公元403年的农历五月,作者其时三十九岁,是第二次归隐。“隐者”是什么?笔者认为可以用陶氏的一句诗来概括:“心远地自偏。”“心远”是一个必要的条件。心远,心志高远之意,指的是超脱世间的烦扰,达到内心的清明高雅。我们知道在“心远”的意义下,陶渊明还是有一颗强烈的世俗之心的。
本诗可分为四段,分别对应从归隐之志到入世之心的起、承、转、合。以下我们逐段分析,并管中窥豹地大致阐明陶渊明是如何兼有出世之身与入世之心的。
“蕤宾五月中,清朝起南飔。不驶亦不迟,飘飘吹我衣”,历历如画。“蕤宾”除代指五月之外,本就是音律,更进一步渲染了用文字所呈现的画面的立体感以及言外之意,使本诗“起”得很有超脱的意境。
“重云蔽白日,闲雨纷微微。流目视西园,晔晔荣紫葵”,诗人描述了自己多么地热爱甚至痴迷于田园的生活。这里用了“晔晔”的意象,而后者源于“商山四皓”的《紫芝歌》,再度渲染了隐逸的氛围,“承”得很妙。
以下“转”得颇有意味。“于今甚可爱,奈何当复衰。感物愿及时,每恨靡所挥”,诗人从宏大的自然风景很自然地“转”到饮酒这一具体事情上来,此时的陶渊明过着半仕半隐的生活,自己酿酒,因而“每恨靡所挥”。“靡所挥”的不仅是饮酒之心,更有一份解救苍生之苦而不得、净化日下的世风而不能的郁闷在里面。
于是作者在“合”的一段写道:“悠悠待秋稼,寥落将赊迟。逸想不可淹,猖狂独长悲。”秋收尚早,无酒的日子还很漫长。妄想纷飞不可断也,心境激荡,我独自伤悲。“逸想不可淹,猖狂独长悲”,无酒使作者感慨,更有家国情怀在心中徘徊。
开卷是仲夏五月的风,以“飘飘吹我衣”一句,把“风”与“我”联系起来。“风”后面跟着“云”,“云”后面跟着“雨”;“雨”后面的是诗人的“流目”,于是又和满园欣欣向荣的“紫葵”联系起来。诗人问:繁荣如紫葵,为什么到了秋天要衰败枯黄呢?青春只有一晌,为什么不及时行乐?但没有酒,怎么行乐呢?
末四句说秋天的稼穑,赊人家的旧账,需要新收的米谷还人家。清代诗人邱嘉穗《东山草堂陶诗笺》说:“此诗赋而比也。盖晋既亡于宋,如重云蔽日而阴雨纷纷,独公一片赤心如紫葵向日,甚为可爱,而又老至,不能及时收获,渐当复衰,此公之所以感物而独长悲也。”王夫之《古诗评选》说:“广大深邃,学陶者何尝见其涯涘?”
全诗从惬意的感受写起,以优美而高远的乡间景色作为承接,转到人生当及时行乐,最后以无酒的苦恼结尾,里面隐隐有对于时局的担忧。这是一首“和”资历比他低的后生的诗,谈谈惜时,谈谈珍爱生命最贴切,不必以陈义太高,求之过深。
【析评·百科】此诗起四句直写当前气候,说在阴历五月的一天早晨,吹起南风,不快不慢,飘动着诗人的衣服。风是夏天“清朝”中的“南颸”,飘衣送凉,气象是清爽的。接着两句,不交代转变过程,便紧接着写“重云蔽白日,闲雨纷微微。”由晴到雨,似颇突然。以上六句是面的总写,一般叙述,不多描绘。
“流目”四句,由面移到一个点。先写诗人在清风微雨中,转眼观看西园,见园中紫葵生长得“晔晔”繁荣,虽作集中,亦只叙述。上文的叙事写景,直贯到此;而对着紫葵,忽产生一种感慨:“于今甚可爱,奈何当复衰!”感慨也来得突然,但内容还属一般,属于人们对事物常有的盛衰之感。这里转为抒情。下面两句:“感物愿及时,每恨靡所挥。”承前两句,抒情又由点到面,同时由对客观事物的反映转到对自身的表白,扩大一步,提高一步,句法同样有点突然,而内容却不一般了。陶渊明本是有志于济世的人,被迫过隐居生活,从紫葵的荣晔易衰而联想自己不能及时发挥壮志,建立功业,这种触动内心痛处的感受,本来也是自然的,不妨明白直说,可诗中偏不说出“愿及时”愿的是什么,“靡所挥”挥的是什么,而是留给读者自行领会。
上文各以六句成片,结尾以四句成片。这四句由思想上的“恨”转到写生活上的困难,以及在困难中不可抑制的更强烈的思想活动。“悠悠待秋稼,寥落将赊迟。”等到秋天庄稼收成,有粮食不继的迫切问题。处境如此,还有上文的为外物而感慨,为壮志而感伤的闲情,在常人眼中,已未免迂疏可笑;而况下文所写,还有“不可淹(抑遏)”的“逸想”和什么“猖狂”的情感或行动,冷静一想,也未免自觉“可悲”了。有了“悠悠”两句,则上下文的思想感情,都变成出于常情之外,那末作者之非常人也就不言可喻了。把“不常”写得似乎可笑可悲,实际上是无意中反映了他的可钦可敬。
这首诗在陶诗中是写得较平凡的,朴质无华,它的转接突然的地方,也表现它的“放”和“直”,即放手抒写,直截不费结撰。但也有它的含蓄,有它的似拙而实高,它的奇特过人,即不露痕迹地表现作者襟怀的开阔和高远。联系当时的时代背景和作者的处境,“猖狂”的来龙去脉,也就有迹可寻,即是对于黑暗、险恶的政局和自身抱负莫展的愤激。把这些诗句都作赋体看,诗中表现出诗人的政治热肠和人生态度,表现出他高出常人的地方,即在艰难的生活中不忘济世。诗写得很随便,却有深远的意境。
【析评三】这首诗约作于诗人四十岁。《时运》写于这年春天,本篇写于仲夏,可作为《时运》的续篇来看。诗人此时住在上京里,上年初春,开始躬耕于南亩(作《始春怀古田舍》二首),稼穑的艰辛体味到了。
这首诗前八句为上半篇,描写仲夏的时感和佳景,五月的田园风光,清新自然之中,流露着欢欣之情;后八句为下半篇,抒发壮年易逝、躬耕自资维艰的悲慨,由感物之盛衰而联想到自身的盛时难再,故希望能及时有所作为,然而面对困顿的生活,却不免悲恨交加。
这是一个五月的早晨,刮着微微的南风,下着纷纷的细雨,看着菜园中茂盛的紫葵,陶渊明的心情很愉快。但一想到这么鲜亮的紫葵,终究还是要变得凋残,他就又起了一种人生的无常的感慨,并因而想到了及时行乐,想到了自己的常常无酒可饮。到秋天庄稼成熟,还需要很长一段日子,无酒可饮的日子过起来是多么寂寞漫长,他的思绪仿佛飘到了很远的地方,情绪激动起来又独自觉得悲凉。
诗中最动人的,是他对清风细雨的描写,和他“流目视西园”时的那种洒脱神情,因了这些形象性的东西,虽然作品后半部也写到了他的凄悲愁怅,但整首诗的情调仍然显得相当清新快乐。正如前面《赠羊长史》对一位奉命出使的官员谈论“商山四皓”一样,此诗对两位州郡佐史谈论乡间日常生活,都是有点出格的事,由此也可见陶渊明的精神所注。
这首诗写得短小精悍、优美艳丽,先景后情,楚楚动人。景美情真、情景交融,如果写成一篇散文,恐怕上千字也打不住,很可能是洋洋洒洒一大篇。诗贵含蓄!诗人在这首诗里,只用了四词八字“感物、每恨、逸想、长悲”,便写出了自己长期埋于内心的生不逢时的悲壮情愫和理想。有些研究陶诗的人,认为这首诗里表现的是诗人不能及时行乐而长悲,非也。
这首诗在陶诗中是写得较平凡的,朴质无华,它的转接突然的地方,也表现它的“放”和“直”,即放手抒写,直截不费结撰。但也有它的含蓄,有它的似拙而实高,它的奇特过人,即不露痕迹地表现作者襟怀的开阔和高远。
陶公的思想、情怀是高尚的!联系当时的时代背景和作者的处境,“猖狂”的来龙去脉,也就有迹可寻,即是对于黑暗、险恶的政局和自身抱负莫展的愤激。把这些诗句都作赋体看,诗中表现出诗人的政治热肠和人生态度,表现出他高出常人的地方,即在艰难的生活中不忘济世。诗写得很随便,却有深远的意境。
【名家点评】
明末清初王夫之《古诗评选》:广大深邃,学陶者何尝见其涯涘。
清代邱嘉穗《东山草堂陶诗笺》:此诗赋而比也。盖晋既亡于宋,如重云蔽日而阴雨纷纷,独公一片赤心如紫葵向日,甚为可爱,而又老至,不能及时收获,渐当复衰,此公之所以感物而独长悲也。
张潮、卓尔堪、张师孔同阅《曹陶谢三家诗·陶集》卷二:盛年难得,盛时难再,写得酸楚。
邱嘉穗《东山草堂陶诗笺》卷二:此诗赋而比也。盖晋既亡于宋,如重云蔽日而阴雨纷纷,独公一片赤心如紫葵向日,甚为可爱而又老至,不能及时收获,渐当复衰,此公之所以感物而独长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