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读了一本关于创伤治疗的书,《身体从未忘记:心理创伤疗愈中的大脑、心智和身体》 。
新闻上,大概每天都能见到意外事故或战事消息,我们看到的是平面文字,文字里的人却立体在真实生活里。阅读只接触到伤亡数字,数字覆盖下的活生生的心灵,却让人几乎一目而过。
每份报道背后都悬挂着沉甸甸的内心状态,这是一片孤独领域,别人无法完全理解,犹如小王子所独拥的星球,生长着难堪的、零乱的、羞耻的玫瑰,创伤之后更如野草般急速疯长。如何应对一场心理灾难,如何寻回心爱的玫瑰的样子,这本书给出了一些答案。
一 创伤的由来
想象我们走在路上,忽看到墙角有一弯曲状物,很可能会反射般吓得闪开。这时,我们的大脑把视觉信息解读成了蛇,于是边缘系统被激活,肾上腺素上升,心跳加快,身体进入逃离危险的准备,这让人激动得跳起的部分是我们的情绪脑;
我们盯着黑色弯曲物看了一会儿,发现这玩意儿一动不动,于是我们又走近些,仔细一瞧,嘿,只是条黑色水管,不是蛇!顿时神经放松下来,警报解除,心率回复。认出物体的过程是我们在理性认知,这部分功能源于我们的前额叶,主理理智脑。
如果说,情绪脑是烟雾警报系统,理智脑便是瞭望塔。前者像哨兵,让我们对周围环境保持敏感,一有风吹草动就立马提醒大脑快注意,做好应激准备,保命要紧!后者像老元帅,拦住冲动的我们,且慢,先观察观察,判别清楚形势再说。
正常的平衡状态是,烟雾警报让我们意识到刺激源,瞭望塔让我们了解刺激源,并作出理智判断。而创伤后的大脑,尤其是曾处在无法逃离的危险环境中的大脑,此经历伤害之大,使烟雾警报系统失去了开关键,一点点刺激也能引起战斗反应,情绪极易失控,恐惧随时闪回。以前并不会引起反应的刺激,现在却分分钟让人暴走。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严重的创伤不仅让心理有阴影,而且在生理上切实改变了我们的大脑功能,从生物层面影响了我们的思考方式。
以上只是一个基本描述,实际生活中的情况复杂多了。
书中记录,一对夫妻在高速公路上经历了一次严重车祸。事后,当他们在心理实验中,被引导着重新回忆当天,并同时探测脑部反应,两人有着相反的结果。
丈夫的情绪脑十分活跃,心跳加速,冒汗,恐慌害怕,好像回到了当时当景,而妻子的脑区反应一片空白,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前者是烟雾警报系统过度活跃的状态,这种状态让人一直处在创伤影响中,哪怕时间已过去很久。他们没法活在当下,他们的当下一直滞留在过去,走不出来。很多战后老兵会有这种现象。
而妻子的状态近于人格解离。在强烈刺激面前,自己的意识像灵魂一样被逼逃离身体,自己成了自己的旁观者,身体感觉被麻木,情感被麻木,自然所主观感受到的伤害也被麻木了。实验中的妻子,从小被母亲责骂,在和母亲的相处中,她渐渐养成了放空自己,麻木感受的习惯,这种对伤害的逃离是以失去整体自我为代价的。负面伤害被阻隔了,与此同时,快乐也被阻隔了,没有了丰富感受,活着的感觉越来越空,甚至要用自残、极限运动等方式来高度刺激感官,才能觉到自己活着,而不是一具空空皮囊。
更极端的阻隔伤害案例,便是创伤后的选择性失忆。书中记录了一位男子,本来生活一切顺利,有天看到一个关于揭露某位牧师猥亵男童的新闻,忽然小时候被遗忘的回忆开始在脑中闪回浮现,想起自己曾在牧师房间里被利用的场景。之后他选择了上法庭起诉牧师,尽管迟到了十多年。不过这种回忆到底能不能作为呈堂证供,毕竟回忆那么久远,那么主观,这点也是颇受争议的问题。
创伤后应激障碍,到底是一种有病理原因可循的身体疾病,还是绝境后,为了逃避窒息痛苦,人类本能作出的自救和适应?
如果这是一种疾病,那就用相应药物治疗,大脑缺哪种成分就补哪种,哪种激素过高就抑制哪种。一些抑郁症的用药便是遵循此理。
如果这是一种适应方式,相信所有心理疾病背后都是人自身的自救挣扎,都是我们为了保护自己而设起的防御机制,那我们要做的是把创伤事件整合到人生的恰当位置中,对自我进行梳理,重新学会活在当下。
二 创伤的治疗
试想,当我们面临危险,会做什么?
比如在动物园里,面对一头逃出笼子的大棕熊,我们第一反应是大喊“啊,救命!”,希望饲养员或上帝能施以援手。如果自知向他人求救无法解围,我们会选择冒险自己一搏,正面战斗或立马逃跑。还有一种情况就是喊也喊不出,跑也跑不动,直接现场惊呆、内心崩溃。
他人,往往是我们求助的第一对象,无论是身处险境还是内心受伤。社会关系是我们的心理安全港,比如家人、父母、朋友。研究表明,拥有越稳定的社会关系,个人幸福度越高。当我们迷失后,若我们能在心理地图上第一时间检索到求助对象,并能获得帮助,我们的心理承受力才更有弹性、更容易进行良性调节,而这是最自然的康复力量,我想,这就是所谓爱的力量吧!
人的心理安全起点,便是婴儿阶段与养护人的依恋关系。若我们从小生活在恶劣环境里,从小到大没有可供寻求帮助的社会关系,这种创伤,比起成年后因意外而导致的创伤,来得更深更难疗愈,书中称其为发展性创伤。
当一个人无法自己排解心理时,寻求社会关系帮助是疗愈开启的第一步。然而,无论是靠家人还是靠治疗师,所有有效的疗愈都必须再次回到自身,通过自我认知的观照才能发挥作用。既不是安慰,也不是灌鸡汤,而是调动起自我意识,将内心固有的自救本能引导向有出路的挣扎,不是越陷越深。一切从自我开始。
人有两个自我系统,一个是对当下身体的感知,饿了、困了、难受、舒适,这是身体自我;另一个是意识自我,想到什么、心情如何。有时候,我们说着快乐的事情却喉头发紧,我们谈着轻松的话题却手脚出汗。意识自我和身体自我并不总是和谐的,而创伤经历更让两者分道扬镳。如何协调两者关系,是创伤疗愈的出发点。
书中提到多种方法,以下只是简要概括:
1. 感知身体自我,由下而上
照料婴儿时,听到不舒服的哭闹,父母会本能抱小娃儿,靠紧胸口,轻轻摇晃或轻拍安抚。婴儿不懂话语,一句“哦~没事了~没事了~”还不如一个大力温暖的拥抱更能让娃舒缓下来。
身体感觉到父母包裹,皮肤感受到胸口热度,注意力被轻轻的摇摆分散,小娃儿身体得到了最安全的抚慰。这种安全感从身体传到内心,于是紧张的情绪慢慢放松了,意识又再次滑入恬静睡梦里。
这便是从下至上的疗愈,从身体自我的感知走向意识自我的觉知。
书中记录一位有过童年性侵史的女性,作者介绍她参与治疗室的瑜伽疗愈课。有过性侵经历的人在做相关体位练习时会有强烈抵触感。瑜伽教室安静的氛围,空灵的音乐,感知更容易被引导向身体,而一些日常被忽略的细节可能会出现在注意力里。这位女士在瑜伽体验后的日记中写道,她感受到胯部尤其沉重,好像常年紧张都积压在了这里,而这种感觉便是觉知开启的标志。
情绪脑通过迷走神经影响机体反应,同样,我们也可以通过对身体的感知调节,反过来影响情绪脑。有节律的身体运动比如呼吸、瑜伽、武术、舞蹈便能起到这样的作用。最简单如紧张时的深呼吸,便是通过调节身体心率来缓解情绪,保持心境状态。
除了节律运动,另一种是神经反馈治疗,通过调节脑电波波段,来影响当前状态。我们在睡眠、困倦、放松专注、放松思考、活跃思考、兴奋等不同状态时,大脑处于不同脑电波段。抑郁症、注意力缺失症的脑波处于睡眠倦波段,倾向于关注内心世界,在自己的想象中漂浮,而放松思考/活跃思考波段关注外在世界,向更多可能性开放,其中放松专注波段即阿尔法波是连接内在与外在世界的桥梁。通过大脑波段调节让人安全地重新体验创伤事件,并建立起新联系,类似催眠疗法。
书中记录了神经反馈治疗对创伤应激和物质滥用的疗愈效果。15个接受了治疗的老兵,在三年的回访期内,8个成员彻底戒酒,且情绪更加稳定,社交关系活泛。相比标准治疗组的老兵,之后的18个月中都纷纷复发再次入院。
其实,我们也可以自己在生活中进行神经反馈训练,方式便是静坐冥想。冥想状态的大脑放松而专注,是典型的阿尔法波段。哪怕只是每天5分钟,也能帮助我们的大脑学会如何进入放松状态,进而学会如何在紧张时进入放松,如何在绝望中回到当下。
2. 领导意识自我,由上而下
想起自己的第一份工作,每天坐在电脑前,敲着不感兴趣的文档,心情就像窗户密封的格子间,郁闷窒息。那一年的生活也是频繁进出医院,肺炎、湿疹、经期不规律,现在回想,估计当时情绪找不到出口,在身体里堆压,变成了难缠病症。情绪在认知中产生,并连带着传给了身体,身体越差,情绪又越坏,恶性循环。
上一条讲述了身体对意识的反馈,这一回说的是意识对身体的关联。
那,如何影响意识?
一种方式是利用语言的力量,比如说出来、写出来,或者通过戏剧方式演出来,在语言的表达书写中,意识认知便可以发生作用。
之前看一位育儿博主的文章,女儿白天被惊吓到了,晚上睡不着,妈妈帮女儿一遍一遍复述她经历过的事情,每复述一遍,小朋友就镇定一些。在妈妈的复述里,小朋友的慌乱得到宣泄。妈妈帮她认识害怕,为这种情绪命名,将无法名状的心慌,推到了认知光照下,启动瞭望塔为情绪脑护航。
在情绪面前,启动理性的方式很简单,就是说出它的名字。在说出口的刹那,你便反客为主,得以驾驭情绪之上。想起小说《地海传奇》,巫师只有知道事物的真名,才能施展控制,名字是魔法力的入口,同样,名字也是情绪调控力的入口。
在《伯恩斯新情绪疗法》这本专为抑郁症患者而作的书籍中,伯恩斯便主要运用了意识认知的作用,借助各种文字表格,比如消极思维认知表、快乐预测表、思维日志等方式让来访者的认知走向理性,而不是淹没在情绪化里。
另一种是利用想象意识的力量。书中提到美国九一一事件,作者朋友的儿子当时目睹了灾难,事后,年幼的他画了一幅画,大楼陷在熊熊火焰中,人们一个个纵身跳窗,然而画面底部却比现实多出了一张网,兜住了不断落地的身体,这种想象力,作者认为是很多成人缺失了的疗愈力量。
于是,陷入创伤的人们需要在治疗师的引导下,重新发挥想象力,运用书中所记录的EMDR眼动脱敏法、家庭排列系统法等,让人在意识中,重新整合创伤事件对自己的意义,走出旧人设,生发新觉察。
作者记录了一个自己亲身体会的场景。在一个普通房间,作者在指导下选择眼前家具来代表身边某位亲人,渐渐地这个空间挤满了他生命中重要的人们,只是以家具为象征的形式呈现。某种程度,作者的内心世界被外化、视觉化,得以真正用眼睛来审视看不见的内心,奇妙的觉察便在空间里发生。
“过了一会儿,我开始审视我的内在世界,两只巨大的、阴暗的、吓人的物体,代表着我的父母,而一系列微不足道的物品代表着我的妻子、孩子和朋友们,我震惊了,我重新呈现了我在童年时,面对着严厉信奉加尔文教派父母的内心图景。”
读起来,颇有戏剧性。
无论是哪种方式,其实都是在整合自我意识。人的内心是一浩渺宇宙,有恶有善,有喜有厌,看似一个人的生活,其实背后是时时刻刻纷杂如星辰的意识。
如果每个意识都是一个自我,心理障碍状态下的人无法协调每个自我之间的关系,部分逃离,部分高度警戒,部分尘封不语。而整合,则意味着让各个自我都得以释放,并能和谐共处,而不是挟持内讧,这便是对自我意识的领导力。
以上简单列了书中所论及的疗愈方式,由于不是专业治疗师,仅从书本记录和生活体验方面说点感想,供作参考和共勉。
此书主题是创伤应激障碍,然而我们不必非要经受重大创伤才去学会自我疗愈。生活中每一次的发怒、怨恨,悲伤、抑郁,都是一次次学习自愈的机会。书中有一语,叫坏事资源化,也许可作此说明。
同时,对于深陷创伤情境中的朋友家人,我们能给予的最大帮助,不是 “亲爱的,我完全理解你~” 而是 “亲爱的,我会和你在一起!”
愿内心走丢的缺口,终能寻得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