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失的爱人

1.

褚天明最近觉得自个儿有点不对劲。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倒也没有知觉,就好像腊月里的小城,明明昨个夜里还是一片盎然生机,等到第二天一早起来就猝不及防的冰封万里了。他觉得好像有一个无形的怪物,正在一点一点吞噬自己身上的活人气儿,悄无声息,却来势汹汹。

最先提醒褚天明的是他的嘴。这是一张极其刁钻的嘴,因为被伺候的太过精细,它能准确地辩出每一味佐料的用量、每一道工序的火候。鱼香肉丝里的姜末有没有先拿热油爆过,豆腐下锅前在开水里浸渍了多长时间,炒肝儿出锅时勾芡用的是土豆淀粉还是玉米淀粉,它一尝便知。就是这样一张娇生惯养又恪尽职守的嘴,最近却毫无征兆地罢工了。

那天下午他照例开车去城西老铺点了半只片鸭儿,造访过城里大大小小的烤鸭店,还是这个味道最正宗。真正果木炭火儿烘制的玉泉山填鸭,火旺无烟,这样烤出来的鸭子色泽才格外红润,肉质则外脆里嫩,肥而不腻。蘸一口六必居的的甜面酱,再搭配够劲儿的山东羊角葱,每一缕味道都仿佛进行了精准的核算,与褚天明娇惯的嘴切合得恰到好处。

然而就今天,眼前的鸭子依然红润肥美,通体散发出诱人的光泽,可偏偏入了嘴儿没有一丝滋味、这不是一种咸了或淡了的感官体验,也不是缺了品尝美食,食之无味的心理暗示,而是仿佛平白嚼着满嘴固化了的空气,褚天明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唇齿间的触动和碰撞,却独独像没有舌腔的盲人,尝不出一丝一毫咸、甜、苦、辣。

褚天明吓了一跳,他分明能看到这盘肥腻丰腴的皮肉里渗透出来醇厚的香味儿混着果木的清新,一缕一缕往他鼻孔里钻,可偏偏这张嘴就像是架在他身上,却被偷走了的器官一般,只刚入了口,就被别人夺了滋味儿。

褚天明叫过来服务员,问她怎么烤鸭没有味儿。小姑娘连忙解释,褚老师您是嫌淡么,需不需要我再帮您加个酱碟?褚天明焦急的站了起来,使劲盯着她:不是不是,我是说你这烤鸭,它没—有—味—道——!男人张大了嘴,一字一顿,觉得自己好像失了声的哑巴,只能靠干涩的嘴型表达满心的不安。

小姑娘被他狰狞的脸吓的发了懵了,迷茫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只机械地重复道:您是觉得淡么,淡的话我就给您加个酱碟。

褚天明觉得自己像是个傻子,烦躁地挥了挥手,扔下钱就出了门。

褚天明转到街角,又叫了一屉小笼包。白生生,晶莹剔透,混着升腾着的氤氲雾气在他眼前晃动,微微透明的皮里跳跃着丰腴肥美的汤汁,仿佛轻轻一碰便会流淌开来。褚天明来不及管他,拎起一个就慌忙塞进嘴里,滚热的汁水喷涌出来,烫的他一哆嗦。然而记忆中鲜嫩肥油的滋味儿却没有了,这张嘴就跟死了一样,毫无知觉。

褚天明彻底失了味觉,这世间的八珍玉食、美馔珍馐,再也与他无关。他是一个被味蕾遗弃的人,再也没法知晓这世间千变万化的滋味儿。

2.

紧接着弃褚天明而去的是睡眠。

他像一只奇怪的沙漏,把睡眠一点一点漏掉,直到它消逝的一干二净。黑夜对他来说不过是染了色的白日,没有任何分别。他成宿地望着天花板,等待无边无际的暗夜再褪成白昼,周而复始。

褚天明感觉自己的人生平白被拉长了一倍,他开始多出了大把的时间,丰腴到足够他任意挥霍。他害怕这种感觉,这些年他将自己安排得像是电脑编程的机器,严格执行设定好的程序,如厕—洗漱—用餐—入眠,每一个动作都进行了精心锤炼,不允许和教程有任何出入。然而现今,这一切被凭空多出的八小时打得措不及防,于是他不停地往这虚空的时间里投掷各种奇怪的东西,他自己和自己下棋说话、他通宵达旦地看书写作、他披星戴月地跑步锻炼,他像一个坚挺的勇士,誓要和时间抗争到底。

等到褚天明跟睡眠战斗了近一个月的时候,就彻底击败了它。他再也不需要闭眼,时间已经被他打磨到没有形状,只剩下虚无缥缈的符号。而他,则像是浴火重生的世外高人,浑身弥漫着病态的精神抖擞,随后,他又失去了生命最重要的东西:记忆。

男人开始了断断续续的失忆。前十分钟发生的事情,转过头就忘了。他记不得今天刷过牙没有,也想不起来早饭吃了什么,他好像莫名其妙走进了记忆的迷宫,兜兜转转找不到方向。但是那些遥远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却越来越清晰,像是用刀镌刻在了脑海中,迅速膨胀,直到把他留存的最后一丝理智都挤压得无处安放,褚天明终于决定去看医生。

4.

他花了三天时间,跑遍耳鼻喉科、消化内科、神经外科、内分泌科,甚至连生殖泌尿科都礼貌地光顾了,直到确定自己浑身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被仔细地窥视了一遭,毫无遗漏,才垂手立在褚向云的办公室里,等着自己儿子的最终宣判。

“我说老爸,你这身体好得很啊,各项机能都很正常,六十岁的年纪,四十岁的身骨。” 褚向云哭笑不得的看着桌上洪水般蔓延开的的一堆报告。

“可是我这身子不对,”褚天明不信,他不安地踱着步,“我哪哪都不对劲。我吃不了东西,所有东西我都尝不出味儿,即使我拿了朝天椒往嘴里塞,都感觉不到辣,但是我看到我的嘴肿的像两根香肠,可我偏偏就感觉不到任何味道,一点都没有。”

“我也睡不了觉。我没有办法闭眼,我感觉自己很疲惫,可是一闭上眼睛就浑身跟针扎似的难受。我一定是有了什么毛病,我一定是得了什么毛病!”

长期的失眠让他变得异常亢奋,神经又倍加发达,褚天明背着手,像被安上发条的陀螺,在不大的房间里来回旋转。

褚向云从小畏惧父亲,这个做了一辈子教务主任,经年累月不苟言笑的男人,他薄得几乎看不见的两扇嘴唇终日抿在一起,似乎从来没有扬起的时候。即使他早已成家立业,是这家城中医院最年轻有为的主任医师,他还是不敢大声跟他说话。褚向云想了想,斟酌半天才道:“要不,您去看看心理治疗师?很多退休老人都会有不同程度的焦虑,我建议您还是找专业人事进行一下疏导。” ”

5.

褚天明才不肯去。

他不觉得自己心理有什么问题,他是钢铁一般强硬的人儿,无论什么时候都能准确地控制自己的身体和情绪。喜怒哀乐对他来说,不是任意释放的人类本能,而是盘在手里,需要严格操控的表情符号。他从来不允许自己有任何不合时宜、不成体统的想法和现象。他像是一个铜墙铁壁焊就的堡垒,坚不可摧。这样的钢筋铁骨怎么会心理有问题?他固执地认定他只是身体机能出了问题,一定是早些年工作太拼,饱一餐饿一顿落了病根,或者长年累月熬夜劳碌,伤了身子。反正他的心理才没有问题,他的内心健康的很。

褚天明照样过着食不知味的日子,睡不着的夜里就爬起来一遍遍擦桌子、拖地板,屋里每件家具都被他打磨到亮堂得像是打了蜡,可以清清楚楚照见他鬼魅般的脸。直到有一天,他分明看到屋里有个人影一闪而过,他没有看清楚他的脸,但却结结实实感受到他从身边窜了过去,褚天明才惊觉自己可能真的出了毛病。他幽幽地叹了口气,翻出儿子给他的名片。

6.

他去了一家私人心理诊所,巨大而空旷的房间除了一张低矮的沙发,什么都没有。要不是白花花的墙壁上悬挂着滴答的时钟,在提醒他眼前的世界还是真实存在的,褚天明觉得自己好像偷溜入了谁的梦中。是啊,他都多少天没有睡过觉了,他早就已经分不清白天和黑夜的界限了。他整夜地睁着眼睛胡思乱想,白天却像在梦游,他觉得自己看到的每个人都是不真实的,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这些是不是也不过是他的想象?

面前站立的男人辨不出年纪,金丝眼镜后闪烁的双眸竟然神奇的融合了孩童的纯真和老翁的睿智,像一个无边的黑洞把人融化,再吸进去。褚天明感觉更像是做梦了,任由自己被他冰凉的手引到沙发旁。

“躺下去,闭上眼吧。”他听见男人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悠远、平和,让人感到莫名的宁静,却有着不可抗拒的力量。

褚天明像是着了魔,他仿佛身中咒语,奇异地任由他支配。

男人的声音钻进他耳朵里,放松,再放松。你什么都不用想,这个世界现在由你支配,你可以想去任何想去的地方。看到没有,你现在就去了你一直想去的地方......

褚天明闭着眼,任凭自己陷入无尽的虚空之中,一种奇异的恐惧从身体里升腾出来,他不再是他,而是被赐予无尽的力量,可以穿梭时空的影子。他感觉到场景飞速的切换,他看到一个古老的四合院子里有女人忙碌的身影,炉灶旁升腾的雾气,让她的脸看起来更不真实。褚天明看到她快速地捞起锅里煮好的细面,在一旁晾好的凉水里熟练地打了个滚儿,再端起还在沸腾的葱油,“滋啦”一声淋了上去。女人同样的动作仿佛已经模拟过千万遍,纯熟的像是流水线上的女工。她顾不上额上散落的汗滴,拿着筷子仔细地把不小心落在面上的葱花一点一点挑出来,垂眸间深情的眼神,像在凝视着许久未见爱人的脸。

褚天明惊讶地发现,他看到了徐芸,他早逝的妻子。

7.

这些年,每当他想到徐芸时,总觉得她的脸是在一节迎面驶过的火车车厢里,在昏暗的灯光下,只闪过一秒,倏忽就不见了。她甚至都不肯出现在他的梦里,她的眉眼就像宣纸落在水里一样,丝丝缕缕的墨迹渐渐就融化了,只留下烟雾一般,幽静地缠绕在一处,像一只茧一般把她包裹在最里面。他看不清她,也摸不到她,但是他知道她在那里,贴着他身体的最深处,硌着他。直到他不愿意再去提起她,他觉得她像一块腐烂的肉,活生生被他从自己的身体里剜掉了,只留下被岁月淡去的痛,和几乎浅不可识的伤疤。

“告诉我,你到了哪里?”

“我回到了三十年前,那时候还住在学校后面的家属院里,我看到我的妻子,他在等着我回家。”

“然后呢,你还看到了什么?”

褚天明皱着眉,任凭自己在记忆的海洋中浮沉。

他跟徐芸早早相识。那时侯,他刚刚大学毕业,分配回老家初中做数学老师,而她是县文工团里一枝花,追求者踏破门槛。可是她偏偏就看上了沉默寡言的褚天明,连婚事都是女方差了父母来提。褚天明在男女之事上反应甚钝,徐芸温顺,端庄,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妻子,他便就点了头,随父亲去徐家提了亲。他记得,那日徐芸穿着一身水红色的长裙,躲在门后偷偷看他,不小心撞见他回眸,娇俏的小脸像红透的苹果,咻地就不见了。

婚后他更全心扑在工作上,徐芸则将他照顾的无微不至。他嘴挑,徐芸就变着花样给他做好吃的,最后竟练就了一手煎炸烹煮的好手艺。褚天明的嘴就是这样被娇惯起来的。尝惯了她做的吃食,再吃些什么,都是索然无味。多少年,他们已经多少年没见了,现在再看到许茹,褚天明红着眼,急切地追寻着她。

他看到徐芸站在灶台前,一遍一遍热着锅中的菜,不时扭头向门口回望。那时候他们用的还是红砖和土坯塑的泥灶,徐芸一边挑了烧红的蜂窝煤置进去,一边抹开额上的碎发,火红的烈焰蹿出来,在她脸上投下昏黄不定的暗影。直到天色漆黑,她才迎来迟迟归家的丈夫。只是男人来不及看她,便匆匆伏到案边,一头扎进山一般高高砌起的教案里,他看到他淡漠地推开妻子精心准备的晚餐,更不曾留意这个垂头坐在他身旁,一下一下打着扇的女人,满是落寞的眼。

褚天明感到头晕,这个男人是他,却又让他觉得无比陌生。多少年,他理所应当地享受着徐芸无所不至的关怀。她像一只快活的小鸟,盘亘在他身边,她从不掩饰她的爱意,她的眉眼,她的笑靥,她的一举一动都是围绕着他,可他永远就像是一口枯井,任凭她投掷什么进去都是毫无涟漪。

“不要害怕,”察觉到他的不安,一双冰冷的手按住了他焦灼扭动的身躯。“走吧走吧,换个地方罢。”

眼前的一切都不见了,褚天明又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他听到男人的声音在黑暗里涌动,你现在已经离开了,你可以去看看让你开心的事情,去吧,去到让你觉得幸福的地方。

褚天明任由自己的身体四处飘散,在时空的虫洞中随意穿梭。他惊喜地发现自己竟回到儿子降临的那一刻。向云出生的时候他被教委直接点名委派到国外学习,那是全市仅有的名额,他明知道妻子即将临盆,却还是毅然决然地奔赴了大洋彼岸,等他再回来时,褚向云已经会挥着拳头,冲他咿呀乱叫了。

褚天明这才惊觉自己在父亲和丈夫的角色上欠缺了太多,他迫切地向前,寻找记忆里的女人,直到看到了一张面无血色的脸,平日里总是温顺着笑的人空洞着双眼,像一具被掏空灵魂的躯壳。她孱弱的身子凹陷在逼仄的矮床上,随着身下散落开的无边血红,像是一个虚无的幻影,随时就会破灭。

“不好,产妇大出血!”急促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褚天明慌了,她只笑着告诉他向云出生的时候不顺利,却从来不曾想过她的轻描淡写后有过怎样难以启齿的绝望。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穿着白褂的医生匆匆地跑进来,再慌忙的冲出去:“家属呢,产妇家属呢,快来签字!”

“大夫,产妇丈夫不在,她家人还在从老家赶来的路上,我是他单位领导,我来签行不行?”

“唉,这不是胡闹嘛,哪有一个人来生孩子的!”大夫又急又气。

褚天明红了眼,他知道她肯定也听到了,他看到她绝望地闭上双眼,像一条濒死的鱼,不再期待,也没有挣扎。她现在该有多痛,该有多无助,褚天明伸出手,想拭掉她眼角悬着的泪,却只空抓住一片虚无。

三十年了,她已经离开三十年了啊。

时间这只容器太大了,装了多少东西进去都填不满,它始终是饥饿的,这种悲怆荒凉的饥饿把所有东西都吞了进去,把高山把海洋都吞了进去,无一遗漏。所有的人最后都要被吞进去,像蝼蚁一样。徐芸不在的这些年,一切好像都没有区别,这些年想她吗?他并不确定。他只是把自己安排的更加紧实,用金刚铁骨把自己禁锢到密不透风,他天不亮就起来跑步,每天批改作业到深夜,他把自己锻造成一个刀枪不入的铁人,不留一丝缝隙。可是一旦当他把这么多年折叠在他身体深处的那些东西一层一层打开,往日的生命突然像河床上被漂白的骨头一样晃着他的眼睛。原来这么多年里,在他的骨头里,在他的身体最深处,始终隐藏着对徐芸的愧疚,这种愧疚从徐芸离开的那一天,就开始在身体里潜滋暗长。却被他生生地压制了下去,然而他并不知道,这离离星火看似微弱,却早就蓄势待发,只等燎原噬野那一刻。

8.

褚天明突然读懂了这个游戏,他不再需要男人的引导,他任凭自己的身体像一缕失重的月光,任意徜徉在时空的缝隙之中,再推开一扇扇锈迹斑斑的门栏。

他看到深夜里,女人抱着烧到满脸通红的孩子,疯了一样在马路上狂奔。她披散着头发,赤着脚,跳起来伸手去拦任何一辆从她身边掠过的车辆,却徒劳无功,最后只能蹲在路中央绝望地嚎叫;

他看到她终于等到自己回来的那一天,她特地穿上他最爱的衣裳,像一个羞涩的少女等待远道而来的情人。她不安地一遍一遍拢着额上的碎发,羞怯的眼神绵软到滴下水来。但他看到他只是敷衍地安抚了女人,甚至来不及抚摸她精心准备好的身体,就急冲冲赶回了学校;

他站在自己编织的梦魇里,孤单地看着徐芸身影。他看到自己越来越忙,留给本来还像花骨朵一样鲜活的妻子的时间越来越少,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像秋风里的残云,迅速衰败下去。他去省里做年度工作汇报,所以忘了她的生日,他连夜帮孩子们定制复习计划备战高考,所以看不到她经夜不闭直到天明的眼;他理直气壮地享受着她做的一切,却连她仅仅想要一丝半点的陪伴都残忍忽略。他像是个冷漠的刽子手,把她生生地逼到了一座流放的孤岛,身无一人。像一个被遗弃的囚徒,只剩下空空的躯壳,像颓垣残壁一样荒凉无依,只有岁月的风呜咽着穿过。

然后,他看到他这一生再不愿意触及的场景。那天,她把孩子送去父母那里,她照例将家里里里外外打扫得一尘不染,她依旧给男人准备好晚上的食物,她仍然仔细熨烫了他第二日要穿的衣裳。然后,她穿上了她第一次见他时那条水红色长裙,本该喜气洋洋,在这一刻却阴森诡秘的长裙。一向温柔内敛的女人绽放出鲜艳夺目、妖艳锋利的美,褚天明看着她,她明明就在他的眼前,可是中间却深深隔了时空的距离,那是一种多么近、多么逼真的绝望啊。每一个毛孔都清晰地在他面前张来,像一个巨大的噩梦一样站在他面前。

褚天明呆呆地张开嘴,直到现在他才发现,其实他一直都深爱着她。只是他从来不曾知道,也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这拘于每一寸呼吸和每一屡心跳里的依赖和蠢动,就是所谓的爱情啊!他现在只能痴痴看着她,他动不了,也伸不出手,他终于意识到,他再也碰不到她了,那个狡黠的像个狐狸,咻地从他眼前蹿开的娇俏姑娘,已经永远离开他了。褚天明烧红了眼,他眼睁睁看着她像一团即将燃烧起来的火焰,只纵身一跃,就跳到另一个世界。

男人醒了,他彻底醒了。

所有的记忆被迫跟二十年前接上了,有些半生不熟,有些抽搐,有些紊乱,就像血液涌到了眼底,像眼泪一样流了出来。他突然泣不成声。

“这些年,我一直不敢想,为什么,为什么徐芸会离开我。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是我亲手杀了她,是我亲手杀了我这辈子最爱的人。”

7.

褚天明一夜白了头,他不再说话,经常一个人呆坐就是一天,只有看到褚向云那张像极了妻子的脸,才能恍恍惚惚回过神。

我给你念一段里尔克的诗吧,你母亲生前最爱读他的诗:


她进入了一种新的贞洁,

不可触碰;她的性已如一朵年轻的花

在夜色中闭合,她的手

已远远不习惯婚姻;甚至神

领她前行时最轻柔的触碰

都让她痛苦,仿佛一个可憎的吻。


她不再是诗人的歌里

那位余音袅袅的蓝眼睛的女人,

不再是婚床上的香气和岛屿,

也不再属于那个男子。


她已经是散开的长发,

零落的雨水,

一个被无限分享的源头。


她已经是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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