蜗牛(猪尔)

*

今年的冬天只下了一场雪,还是雨夹雪。朴珍荣站在老平房的屋檐底下,空气里飘的雨和雪尚且还分的清楚,伸手接住拿回来一看只剩下一滩水。

悲伤的感觉突然踩着后刹来了。他回想起刚刚的事情,王嘉尔从家门的小巷拐出来,劈头盖脸的青胡茬和没有睡饱的邋遢皮相,像棵蔫了八叽的豆芽菜。那个人迎面走来,旁若无人,瞅不见他似的往前走。好歹是有过补习班之缘又是一家幼儿园教出来的,竟然把他当做陌生人。朴珍荣赌气也不理他,自顾自的往前走,走过头又后悔了,猛的转回头去看着王嘉尔佝偻的背影,想着刚刚他脸上贴到没位置贴的伤膏创口贴觉得委屈的想落泪,却不知道是为了自己还是替王嘉尔。

土狗不懂人事,看不懂他难过的样子,单纯的因为挨饿叫唤。他听见了没好气,愤愤地踹了它一脚。狗委屈的呜咽一声躲回了狗窝。

*

两天后朴珍荣又见到了王嘉尔。他趁着太阳正好,捧着被子在二楼阳台晒太阳。正在弯腰拍灰尘眼前突然被一个刺眼的闪光下的一个激灵。冬天的太阳没有几个月前的老练毒辣,更何况他正低着头,没有可能是太阳的光芒。他抬起头来以为是哪个孩子的恶作剧,可是抬头来是对河岸的一双人影。

太阳正悬在头顶,阳光再温和舒适,终究是耀眼的。白金的光挡着了高个子的面貌,不过朴珍荣看见了闪光的来源。是那个男孩脖子上的项链。

朴珍荣又吓了个机灵,扭头走回屋子。

那样的个子,那样的身材还有能传到对岸的隐约升阶笑声,也只有王嘉尔。再出去的时候他们已经不在了。可能是躲到太阳光不那么强烈的地方去玩了。朴珍荣这么猜。

他还是决定去看看,走之前打开抽屉拿出了一个铁盒。那是朴珍荣的怪习惯,听上去像个女孩子,毕竟没有男生会这么做。他喜欢把重要的东西收集起来放在盒子里,里面包括了王嘉尔给他的五块钱。

纸币已经皱巴巴的了,不知道被他摊开在手掌看又折起放进储物柜的最角落里几次,当初崭新还带着铜臭味的样子不知道是多久以前了。

他把纸币塞进裤子的口袋,确认裤袋没有破洞,整理一下出发了。

没走几步路就到对河的屋子了,王嘉尔果然还在那房子的大门口徘徊,脚下和另一个小他一号的孩子踢石子。孩子一直笑,铜铃一样震耳,搞得王嘉尔也止不住笑。

朴珍荣心想自己多久没有看见他这样不掺和杂质的微笑了。

孩子比较机灵,先看见了立在那里的朴珍荣,停下手里的动作。王嘉尔感觉到了,也抬起头。

朴珍荣套着高中的校服棉袄,腿上是穿久洗白了的运动棉裤,脚下两只颜色不同的袜子,看起来邋遢到爹娘不认识的地步。

“你怎么以前不大一样了?”王嘉尔先开了口,他印象里的朴珍荣无论长到什么年纪都会把自己整理的干干净净的,然后推着他的淑女小车出现。和眼前这个乞丐模样的,完全是天差地别。

朴珍荣意识到对方上下打量的目光,想到自己决定得太匆忙,生怕去晚一秒对方已经不在了的场景重现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他尴尬的收了收脚,企图遮住颜色不同的棉袜。

王嘉尔反而酷酷的,和前两天遇见的颓废模样完全不同。一套干净淋漓的运动服,整齐服帖的黑发也给染回来了,手还装酷的插着口袋。只是脸上还有零星的几个创口贴,因为他很白所以肉色的显得格外醒目。

“你…你…”

朴珍荣说话也变得结结巴巴,大脑光记得害羞没了思考的能力。他不知道还说什么,两个人相处的时间本来就屈指可数,关系还紧张,他怕死了王嘉尔看出他另有所图。

“我回来了?”王嘉尔有点疑惑的尝试接出朴珍荣支支吾吾的后半句。今天虽然天气很好但是风很大,他看着朴珍荣露在外面的招风耳被风刮得泛红起皮,就弯腰在小男孩的耳边低语,招呼他去屋里。

朴珍荣看见和王嘉尔一起的男孩子跑进了屋里,稍稍放开了点,他问,“这次要住多久?”

王嘉尔说:“回来看看,假结束了就走。”

他的脚比冻僵还要不灵活,好像在王嘉尔面前,他连走路都不会了。从裤兜里掏出皱巴巴的五块钱,仔细地摊平了递给王嘉尔。

“这是上次你借我的五块钱。”

“上次?那可是四年前了,您还记着那?!”对方的反应在他的意料之中可他还是臊得抬不起头,不敢抬眼看他怕他再笑话更不敢说他这四年都是在想王嘉尔的分分秒秒里度过的。

百感交集,他说,嗯。

至少给自己留点脸面,别让他看出自己对他另类的想法。

刚刚跑进屋的男孩出来了,手机带着围巾。递给了王嘉尔。那人接过来又挥挥手让男孩进去了。

“喏,借你围一下。可别再过四年还我了,我可不要。”说着塞到了朴珍荣怀里。

围巾很长,朴珍荣绕了一圈又一圈,堆在一起看不见了脸。光露在外面的眼睛,刮雨器似的来回咕噜。

两个人都不说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两个人在用脑电波交流。王嘉尔摸摸五块钱,揣摩一下就说,“要不咱出去逛逛。”

朴珍荣说成吧。

结果两个人在兰州拉面馆坐下了。王嘉尔要了一碗面,朴珍荣没要说不饿,其实在暗自骂王嘉尔傻逼,用掉自己藏了四年多的钱,还是用来买兰州拉面。

拿着筷子在面里搅和,热气铺在脸上。他说自己今天还没吃过饭。

“刚刚那小孩…”那个人正在埋头吃面,朴珍荣开始没话找话,“长得和你挺像的。”

王嘉尔乐呵呵的耸一下肩膀,说,“那可不,我亲弟啊。”

朴珍荣:啊?

王嘉尔他家的矛盾是街坊四邻都知道的,早年还没富起来的时候就是砸锅碗瓢盆的闹。看见朴珍荣一脸诧异,他看起来不在意的解释,“是我爸和外面的女人生的。”

“奥…”朴珍荣讪讪地不敢结果话茬,听见碰的一声,自己踩着炮弹进了重灾区。

拉面很快就见底了,王嘉尔抱怨几句兰州拉面没有牛肉不如回家卖红薯,接着抹干净嘴巴上的油说,“他俩离婚了,就前几天。你说是不是有病,哪天离不好,好死不死熬到过年了上赶着要离。”

他说出来,完全不像是自家的事,反而像几十岁的老太婆拉着朴珍荣唠别家人的嗑。朴珍荣不知情不占理,知道说什么对方都不爱听,就干脆闭紧了嘴。

“他要带他的新老婆回来给老人瞧瞧,我也得跟着回来。”

他故意说的很轻快,但是寂寞漏了馅。

*

初中的时候,下午三点半补完课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每个成员乐意参加的必须轮流请客。今天轮到王嘉尔了,一群人推着自行车一边走一边商量,不嫌事多的嚷嚷着让王嘉尔请每人一个甜筒。王嘉尔也笑呵呵的不反对又不表示同意,他好像一群苍蝇的头目,不出头但是别人都得听。

朴珍荣是新来的,搭不上话,推着自己的淑女车跟在后面。他很不认同这种做法,而且也不是自愿来的,只是出于自己初来乍到要和同学搞好关系才答应邻座一个男孩的邀请,这个人,就是王嘉尔。

王嘉尔好像是整个太阳系众多行星默许的中心,无论淹没在哪堆人里,都能被毫不费力的辨别出来。身上自带了发光的灯泡。走在后面盯着王嘉尔后背的朴珍荣这么想。

那时候王嘉尔其实已经被众多人淹没了,只剩下夹克衫上身的臂膀和剃得光溜溜硬青色的脑袋。好像感受到朴珍荣的目光一样,那个光脑袋一下子你扭回来,笑着对朴珍荣但语气调笑地对所有人宣布,“不去这次让朴珍荣来吧。新同学总要有点表示。就像邻居都会送打年糕一样。”

王嘉尔笑的样子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好看,但是现在的他无论怎么笑都带着让人无法揣摩的恶意。

众人听了先是哄笑又起哄嚷嚷着请客,甜筒。朴珍荣攥着手机的车把手,手心捏出了汗松开来又变的潮乎乎的。他突然觉得瘆的慌,王嘉尔像是蜕了层皮重新脱胎换骨都不够用,应该像换了颗不知冷暖的邪恶心灵。

“好…好啊…”朴珍荣磕磕绊绊的回答,他知道自己不能拒绝,先是庆幸自己带足了零钱又惋惜无缘后面一个月的零食。

王嘉尔看起来对他的反应不是特别满意,没有达到心里的预期,无趣的回过头去。孩子们像是被风吹散的蒲公英,一阵风吹离了母体,奔向朴珍荣。

他不喜欢被人簇拥的感觉,心里感叹原来这就是王嘉尔的处境又一边不知所措,听着身边的人虚情假意有可能是真情实感的高呼他的名字,喊万岁。朴珍荣觉得无比汗颜,无论相隔多久无论他还记不记得自己,王嘉尔一眼就知道自己害怕什么反感什么,只是轻轻随便一句搪塞的话就让他难堪。

*

甜筒分到王嘉尔的手上,朴珍荣因为还在在意刚才的事情,对于如今这个呼风唤雨的王嘉尔不是很满意,至少脱离了原有的纯洁美好的期待。他没好气地把甜筒扔进那孩子的怀里。

刚从冰柜里拿出来,带着的水汽弄湿了王嘉尔的打底衬衣。他没有生气,但也不做表示,拆了包装往嘴里塞。甜筒很冰,就连透着的气都冷,和之前十几立方平房的浑浊空气完全不同,他吃的还算满足。

朴珍荣自己没有吃,十几个人分完了,没有了闲钱。干看着王嘉尔吃,被盯烦了就对朴珍荣说,“要不你再去买两个?”

朴珍荣说自己没钱,王嘉尔听了就空出一只手掏兜左掏右掏只有十块钱,直接塞给了对方,“喏,我只有十块。”

朴珍荣接过去就去买了,甜筒2.5一个, 他琢磨着给自己买了一个又给王嘉尔买了一个。

“你干嘛?我已经吃饱了。”王嘉尔揉揉肚子拒绝,朴珍荣拿着尴尬又觉得自己吃不下两个就说,“你拿回去给你弟弟妹妹吃。”

王嘉尔又泼了一盆冷水,“我家就老子一个。再说了这么热,拿着回去早就化了。”看着朴珍荣为难的模样,他又说,“得了,委屈我这肚子再吃一个吧。”说着接过巧克力已经化成流水的甜筒。

“那这五块钱。”朴珍荣拿着找零问。

王嘉尔却说,“不用了,你拿着吧。毕竟今天本来是我,算我出的一份力。”

朴珍荣心里吐槽自己可是买了十多个甜筒,破了发财,五块钱算个屁。可还是把崭新找来的钱放进了兜里。

*

“我们认识多少年了?”王嘉尔拎着酒瓶,杵在朴珍荣屁股后头看着蹲在地上刚吐完的朴珍荣的背影。

“认识?谈不上吧。”朴珍荣已经完全醉了,说话再也不经由大脑。他本是个完全禁得住诱惑的人,换做谁他本是不会沾一滴的,可惜这回劝酒的是王嘉尔。

两人从面馆里出来,王嘉尔表示不愿意回去,摸了摸兜差不多够喝几瓶啤酒,不管旁边的人愿不愿意,本着叙旧情的由头拉着他去喝酒。家里头还晒着的被子一晃而过,朴珍荣想想还是放弃抵抗,跟着这个万恶的源头走了。

朴珍荣脑子喝糊涂了可是理工生计算的本能还在,扳着手指的数,最后得出结论,“我打光着腚就知道你了。”

王嘉尔听了哈哈大笑,没想到喝醉了酒的朴珍荣是这番放荡不羁的模样,打死也想不到初三还文绉绉的人现在能说一嘴溜的粗话。还好过去的日子自己不在他身边,不然又得被说是自己带坏了好学生。

“还真的好久了。可我们没怎么说过话啊。”

朴珍荣想着那可不,初三前顶多走出来看见河对岸的王嘉尔正在打水,两个人看猴似的胡瞅两眼。

看到朴珍荣木讷的点头,怕他是撑不住了,王嘉尔想在他晕倒之前给人送到家里,就拍拍对方的肩膀说,“起来吧,我送你回去。”

朴珍荣听话的伸出手让王嘉尔把他拉起来,刚要被拉着走,招呼那人停一下。说着把脖子上的围巾拿下来,系在两个人的腰间,庆幸围巾挺长,围住两个人之后还能打个结。王嘉尔哭笑不得地问他这算怎么回事。

朴珍荣醉醺醺的打个饱嗝,理所当然,说,“我怕你站不稳,摔着。”

王嘉尔听了高兴过头,险些摔个踉跄。

回去的路不算长,但碍于朴珍荣现在是个腿部以下的三级残废,两人走的特别慢。

风吹过他的脖子,朴珍荣觉得应该特别凉,就贴了上去。蹭着他的耳朵,朴珍荣说,“王嘉尔啊,你得把那五块钱还我。”

王嘉尔听着奇怪,不明不白的,就问他为啥。

“那是你给我的五块钱,老子一直没舍得用…除了你,我谁都不想给。你他妈竟然给了做牛肉拉面的大妈!”朴珍荣说着气不打一处来,借着酒劲猛的往对方胸口就是一拳。不算重,但是王嘉尔被吓得没站稳,还好一个踉跄撞在路边的墙上。

王嘉尔靠着墙,朴珍荣借着酒劲贴上去,来了个电视剧里看见过得壁咚。

“你把五块钱还我!”那人还是不依不饶,王嘉尔表示无奈。

“我上哪儿给你找去,人家说不定已经给用掉了,指不定已经跑遍全中国飞向太空了。”

“我记得!我记得那号码。”朴珍荣指的是纸币上的号码,他闲来无事早就背下来了。说着就背出了一溜数字。王嘉尔听着新鲜,这人竟然不光四年藏着一张五块还把号码背下来了。

“你是有多喜欢我啊…”王嘉尔说。

“啥?”朴珍荣听不清,就把耳朵往那人嘴上贴,“你刚刚说啥?”

王嘉尔推开他,想了想还是说,“钱我是找不回来了,我背你回去成不?算我赔罪。”

朴珍荣却不同意,像个小孩子一样耍赖跺脚,“我不!要不…你亲我一下。”说着又贴上了王嘉尔。

天黑的差不多,路灯正在一百米开外的垃圾桶边上,他借着月光仔细瞧清楚朴珍荣的脸。圆润的脸型看起来这几年伙食不错,心态应该也比小时候放开多了,两颗玻璃珠子光底下照的挺干净就差发光把大蛾子招来,嘴唇上不知道是酒水还是口水反正鲜嫩滴出水。王嘉尔心里挣扎一下,想想垂涎了这么年的鲜肉终于肯拉下脸皮让他啃两口,还不亲两口见好就收?

抱着必死的决心,收紧脸颊的肌肉像个打桩机似的往朴珍荣嘴上凑,到达目的地的前五厘米突然改变轨道落在那人的脸颊上。

“啵”的一声,王嘉尔的脑子炸开花。像是临死之前的走马灯他的脑子里也走过无数的画面,父母吵架时候从母亲手里脱落的苹果以0.5倍速落在他的脚前,朋友知道他家里发财之后一个个京剧变脸似的讨好笑容,朴珍荣塞给他群发的甜筒上的冰水滴答滴答化了。朴珍荣?朴珍荣啊,最后画面停在了朴珍荣的脸上,推着淑女车的朴珍荣一脸温婉,眼睛里就出了蜜把他淹没。

“你们在干什么。”一个凄冷寒冬似的声音,王嘉尔在熟悉不过了,每次甩自己耳光之前那个暴怒的嗓音千千万万遍的埋怨自己不成器。冬风在在暖和的冬天都是冷的,吹清楚了王嘉尔的脑袋。

他不知道该做如何反应,自己反抗过父亲无数次,用暴怒对抗暴怒,可是这次是朴珍荣春风似的包裹了他的软弱。

朴珍荣放在他的前面,两个人一般高,他只瞧得见那人的后脑勺。“叔叔,你听我说…”

父亲是个暴躁的人,不听朴珍荣的解释就把王嘉尔拉走。围巾系得很松,本来系在腰间就松松垮垮的,父亲一用力结就散了,滑落散在地上横在两个人之间。王嘉尔还是发愣,眼前最后的场景还是朴珍荣的后脑勺以及他服帖顺滑飘在空中的头发。

*

他们第二天就走了,朴珍荣盖着全是露水冰凉的被子哭了一个晚上,醒来抱着幻想走到阳台上垫着脚看对门的屋子,可惜一个人都没有。

又是一个冬天,临下雪的日子。前天晚上父亲看着头顶的天感叹说怕是要下雪了,偏偏过一天早上是个大太阳。他拿出自己的被子来晒,拍拍灰尘,拍着拍着又想到了王嘉尔的弟弟,那孩子和王嘉尔小时候长得很像。笑起来弯起的嘴角,升阶的笑声,还有眼角勾起的恰到好处的皮肉。

“他俩真像啊。”这不是他这一年头一次自言自语,朴珍荣总是在想倘若那时候拉住他,死乞白赖地求人别走别动怒该多好,落不下这么多遗憾。

那天下午邮政打电话让他去领包裹,走到邮政门口他突然发现开始下雪了,零零碎碎的雪花落在脸上睫毛上,他伸手接住一点在指尖。0.01秒的时间里他凑到眼前看见了雪花化掉之前的模样。

包裹没写名字,拆开来是一张皱巴巴的五块钱,对上了号码他欣喜若狂。耳边时隔一年好像又回响起那天晚上王嘉尔被拉走前贴在他耳边的话,那个男孩子说,“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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