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刘云舟65岁,腰板挺拔、肚子微凸,自有一番派头,穿着特别讲究,春秋西装三件套、冬天长呢子大衣,夏天净色短袖衬衣,头发常年一丝不苟,戴老式金边眼镜,怎么看也算得上绅士,就凭这一身行头,老刘在这一区也是远近闻名的。
况且,老刘还拉得一手好二胡,当年可是市地方剧团首屈一指的乐师,后来剧团解散,才分配到工厂,退休后,重新拉起来,又是在少年宫教二胡,又是在家办培训班,又是参加区老年艺术团,一来二去,也小有名气。
老刘还有一样名气,就是家有“悍”妻。
这还要从老年艺术团的一次演出排练说起,原本说好练两小时,好容易曲调都和上了,忍不住多练了几遍,不知不觉就过了时辰,当时大家正陶醉,就听一声大呵:“刘云舟,你还不死回去?!”嚯……这把嗓子,高亢、清亮,绝对也是练过的。老刘当下收起二胡,拔腿就跑了。
只见呵斥的那女人,怒目、叉腰,还真是凶悍。仔细一瞧,却也是地地道道的美妇,鹅蛋脸、杏目、皮肤白皙、细致,不见一丝斑纹,身材凹凸有致,怎么看也没过50岁。一众人哄笑,说:老刘,你这是小老婆吧。怕成这样。
有认识的解释道:这可是老刘正经儿原配,还大老刘三岁。当年同一个剧团,那可是真正的“角儿”。人最红的时候,看演出的人那可是剧院里三层外三层,后台那也是各路达官贵人使尽手段为求一见。
“切——,说得跟解放前一样。吹吧!“不过,老刘老婆这脸蛋、身段、气质、声音,确实不像一般人。
后来,有好事人发现,老刘的口袋比她老婆的脸还干净,每次出门除了车钱,一分多余都没有。
还有,每天清早,老刘都会出现在离他们小区5分钟路的公共厕所,据说,老婆不许他在家解决大号。
于是,这“悍妻”的名声也就传开了。
2、
要说这老刘家住的虽说是老小区、老房子,但搬来的时间却没几年,除了一两家老相识,这一区的人也不算了解老刘。
自从这悍妻的名声不胫而走,总有一些好事的老妇女、老娘们儿,抓住机会,捉弄调侃一下老刘。
“哟,老刘,晚上八点之后,是不是不能出门了?要是想上大号了,可怎么解决?“
“老刘啊,老婆除了管钱、管大号、还管啥啊?“
……
老刘脾气好,总是呵呵一笑就过了。
要是老萧在,少不了训斥她们几句,给老刘找回些面子。
老萧是老年艺术团的组织者。退休前,她在单位工会工作,退休后,又在区居委会发挥余热,为丰富老年人业余生活,就组织了这么个艺术团,偶尔参加社区表演活动,也能撑撑场面。老萧的孙子跟老刘学二胡有两年了,艺术团成立的时候,她就邀请老刘参加了。
时间一长,就又有人开始向老萧挤眉弄眼了,嘴也零碎起她来。
“老萧啊,你这是心疼呢!“
“老刘人确实不错,可是老萧,他家里那母老虎,你惹得起?”
……
老萧虽说老伴因胃癌已经走了一段时间了,可是她带孙子、搞艺术团、还有居委会事儿,生活丰富得很,一点儿不想招惹这事儿。
这帮也不是,不帮也不是,老萧骑虎难下。
这天,老萧到少年宫接孙子,正赶上下大雨,一时半会也走不了,就跟老刘聊了起来。
也不知是那天雨水打在芭蕉叶上,氛围刚刚好,还是对老萧时常解围,心存感念,老刘竟然说起了最难以启齿的往事。
3、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老刘和老婆都在市毛巾厂。剧团解散后,他俩一起分配到毛巾厂,他挂名副厂长,老婆是车间主任,表面还是很风光的,但他哪懂管理,倒是老婆在车间,还学点真本事。
没几年,厂里经营不善,濒临破产,发不出工资,大家忙着自找出路,正当他一筹莫展时,另一个管后勤的副厂长老郑说,他老家镇上,有一家破产的毛巾厂正对外承包,规模是小了点,但机器和工人都是现成的,20万就能包五年,离市里也就一小时的车程,问他干不干。
老刘一听,好机会啊,一点没犹豫就答应了,带着家里所有的积蓄,又找两个弟弟凑了凑,拉了厂里的两个技术人员,一起把厂子承包下来了。
刚开始,一切都很顺利。
机器能用,工人也能生产,采购渠道是现成的,老刘在原厂也管过一段时间的销售,亲自跑了两三个点,都答应先拿一批货看看。
开厂前那点忐忑不安,竟然显得很多余,老刘一下子就膨胀起来。
这人一膨胀,就容易忘形。正式生产后,老刘就住进厂里宿舍,还自己亲自安排了一个女工人打扫卫生、洗衣服,偶尔也单独做点饭菜。没多久,老刘就和女工在一起了,公然的,没有任何遮掩的在一起。
厂里有人气不过,就偷偷传消息给他老婆。
那天,老刘正在车间,第一批出货质量没达标,他和老郑带着技术员,在产线上盯着。他老婆带着女儿、女婿、大舅子、小舅子一大帮人,直奔宿舍,一阵打砸后,抓了一件女人的内裤,气势汹汹地闯进车间,一把把内裤扔到老刘脸上,就开始哭天抢地——那声音高亢,腔调十足,哭里带骂、骂里数落着老刘几十年的罪状,剧情跌宕,围观工人们看着精彩,老郑几个似劝不真劝,几个小时下来,比戏热闹。
当时动静闹得太大,整个镇子人尽皆知。老刘颜面扫地,盛怒之下:离,立刻马上离婚。
老刘老婆也不输阵:谁不离,谁是孙子!
4、
话是喊出去了,还没来得及办事,老刘厂子里麻烦就一个接一个来了。
先是产品质量不过关,工人们都按老厂子的方式做惯了,操作不规范,缺乏责任感,还不服管。本来老刘还能压住阵,一场闹剧,威信全无,老郑只一味儿和稀泥,不能挡事;接着采购的一批棉花,里面夹了大量的次等品,损失惨重;之前答应采购一批的商家,看过第一小批量产品后,觉得品质差太远,也不愿意采购了,要等拿得出像样的产品再说。
这接二连三的问题,老刘几人根本无从应对,很快就撑不下去了,都很泄气。老刘强撑着改进品质,又做了一批样品,就在他带着样品出去跑销路时,老郑几人抽走账面上的资金,把能卖的都卖了,跑路了。老刘一回来就被工人堵住,软禁起来,又通知他老婆,拿钱赎人。
老刘当时以为他会死在那间破旧的车间仓库里。回想他前半辈子,娶了现在的老婆是他最得意,也是最失意的事。当年在剧团,老婆确实红遍本县(当时还是县),巨幅海报贴在剧院门头正中央,县委书记儿子上门提亲,老婆坚持跟他在一起,岳父气急败坏,第一次上门时,拿碗口粗的棒子把他撵出去,至死没让他进过门,也没再跟女儿说一句话。
年轻时为爱不顾一切的坚持,都成为日后谩骂数落的把柄。老刘一度也误以为当初坚持只有他一人,她本应该嫁给县委书记儿子,成为后来的省委某高干的儿媳妇,像岳父期望的那样,带着她的几个弟弟飞黄腾达,是他误了她全家。
老刘深感老岳父的精明,他定是一早看出他就是难成大器的人,才会那样决绝。事实上,无论在剧团还是在毛巾厂,他就是不如老婆,好不容易得此机会,以为可以翻身,扬眉吐气,却不想是把他从泥潭扔进了更深的深渊,此生再难爬出来。
一周后,老婆再次带着女儿、女婿、小舅子一帮人,把他接了回去。房子卖了,付清了工人的工资,清算完所有的帐,他欠债近二十万,这辈子都无法偿清。
回来后,他们在老旧嘈杂城区,租了一间房子,隔出几平方做厨房和洗澡房,没有洗手间,房间昏暗、墙面几乎看不出白来,地面是发黑的水泥。老婆有洁癖,硬是亲自动手,把墙刷白,地面洗得看出水泥本色,重新拉起电线,把房子整成家的模样。
但是,上厕所须得到外面的公共厕所,老婆一上厕所就上火,有时自己发牢骚,更多的时候,老刘就是枪靶子,谩骂数落抱怨,声音比之前更高亢,内容也更丰富,只是从不提女人的事儿。
老刘也认了,不再抵触、不再怨气、也不再出声,只当自己是一个垃圾桶,尽职尽责的接下所有扔进来的垃圾。
不久,市毛巾厂被私人承包,老刘和老婆属干部,仍可留用。两个人的工资,省吃俭用,每月还一些,每年还一些,足足十年,才还清所有的债务,又攒了几年钱,加上女儿女婿资助了一些,买上现在住的房子。
一身轻松的老刘,退休后,老刘又拉起了二胡。
5、
雨还在滴答地打着芭蕉叶,一个人小半生的故事,也不过半小时的光景。
老萧不知说什么好,沉默半晌,说了一句:“谢谢你的信任。”
老刘不好意思的摇摇头,“惭愧!以后,我就不去艺术团排练了。还麻烦你帮忙跟大家说一声。至于培训班,都是些孩子,还希望能留个好印象,要不然也教不了了。”
老萧盯着老刘,出了会儿神,又说:“要不然,请你老婆也来艺术团吧?”
老刘嘿嘿一笑:“她心气高,说艺术团太业余,不愿意参加。”
“放心,我来请。”
老刘笑着摇摇头,不知可否。
“老刘,都是过了大半生的人了,谁又不是有故事的人?故事听过也就烟消云散了,何必让过去的故事影响现在的生活。往后,艺术团、培训班都照常,我们啊,都要好好过好所剩无几的日子。”
雨终于停了,老刘、老萧还有老萧的小孙子,一起走出少年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