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报账这件小事
临近年底的某日，张路岩下课后意外地在教室外发现了韩彤云的身影，这是她们自开学那次不太愉快的谈话以来第一次见面。
韩彤云开门见山地说：“昨天我接到会计通知，说咱们精读课是校级示范课，有一笔5000块的经费必须在年底前报销完。我这边有一些买书的发票和打车票，大概有一千块，剩下的你都报了吧。”
张路岩听得一头雾水：“都能报些什么啊？”
“嗯……比如图书费、打印费、打车费、调研费什么的，只要跟教学相关都行。具体的你去财务室王会计那儿问问吧。”她又面带同情地补充了一句，“不过，那个大爷脾气不太好，你做好心理准备啊。”
王德斌，年逾五旬，担任外院会计30余年，人称“财神爷”。据说是外院行政人员中最不好惹的“三巨头”之首，另两位是电教室的主任刘国昌和科研秘书薛雅婷，张路岩还没打过交道，借此机会先来拜会下这位“财神爷”。
她走进财务室时，王德斌正在打电话。他体态肥胖，两鬓微白，戴着一副老花镜，满脸堆笑地对电话那边说着：“对对对，书记您把票拿来就行，要是没时间让学生送来也行。好嘞，您放心。”挂了电话，他便低头在本子上写着什么，仿佛张路岩并不存在似的。
张路岩只得主动问道：“王会计，您好，我是日语系的张路岩，韩彤云老师通知我说有一笔经费需要报销……”
王德斌缓缓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想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说：“哦，日语系示范课那个项目是吧？票都带齐了吗？”
“没有，我想先问问您有哪些项目可以报？”
张路岩不知自己的话哪里有问题，惹得王德斌不悦地说：“哪些可以报？当然是跟你们这个课有关的项目了，难不成你买了个新手机也能给你报？”
“哦，不是不是，我是新来的老师，不太懂。”
“不懂你去问那些报过的老师，要不就去看看财务处的网站行不行？都像你这样俩眼一抹黑就跑来问这问那，我这还工作不工作了？”
张路岩只得连连点头道：“好的，那我先回去看看。”
“12月25号之前必须交啊，不然财务处就要封账了。”
“啊，那还有一个礼拜，万一报不完怎么办？”
王德斌流露出一种诡异的神色：“报不完？头一次听说报销还有报不完的！”
原来，在高校报销经费并非福利，而是一项任务。高校里的经费按来源可大致分为以下几类：一是个人的科研项目经费，完全由申请人自行安排报销，容易掌控；二是集体项目的经费，需要协调每位老师报销的金额、项目等，比较麻烦；此外还会有一些“从天而降”的经费，有时是当年的盈余资金，有时是上级临时拨款，此类经费的报销时限一般很短。如果没有按时花完，不仅经费作废，也会影响到以后的申请。所以对老师们来说，这就是一项额外的工作任务。
示范课的这笔钱算是集体项目的经费，只不过项目已经申请了好多年，老师们也换了几批，新来的老师不清楚，会计也不想着提醒，直到快到期了才通知。
张路岩被王德斌骂了一顿，只好再去找韩彤云商量。韩彤云大概也有些良心发现，给张路岩讲了一些报销的注意事项。
“图书必须有发票和书名清单，跟项目无关的书籍不能报。如果是在国外买的书，就要先去国际处开证明，然后去财务处核算外币，最后把这些材料跟书票一起提交。打车票要另附纸注明打车地点和目的，从饭店回家什么的当然是不行的！如果你要买电脑、打印机之类，需要提前去设备处申请，在网上估价再通过学校购买，最快的也要一个月。花钱比较容易的是差旅费，但短途火车只能报硬座，长途只能报硬卧，飞机票和住宿都有规定限额，网上可以查到。住宿必须有发票，如果是民宿就比较麻烦，要写书面说明然后去办公室盖章，再找院长签字……”
张路岩听得头都大了：“这么多要求，我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凑齐5000块啊！”
“你要是真凑不出票来，可以动员一下其他老师。林老师、郝老师她们以前都教过精读课的。”
“啊，可人家真的愿意帮忙吗？会不会太麻烦她们了？”
韩彤云噗嗤笑了出来：“麻烦？她们求之不得呢！”
从精读课申请立项的那年算起，教过这门课的共有黄景行、郝映雪、林晗、韩彤云和张路岩五个人。张路岩干脆把报销额度平分，每人报1000元。
林晗说她自己的项目经费还花不完，婉言谢绝了 。
郝映雪起初推辞说早就不教精读了不好意思再用经费，在张路岩的坚持下，她很快拿了一叠票过来，说：“哎呀，实在不好意思，稍微超了一点。主要是这书票面值都太大，凑不出正好的……”
明年就要退休的黄景行总是一副与世无争的姿态，但一提到报销顿时来了精神。“这个项目是我跟已经退休的李老师一起申请的，没想到这么多年了经费还没花完。不过他要得也太急了，我这前几天刚报了一笔，手里也没有什么票……哎，路岩，你暑假回家了吗，坐火车还是飞机，票还有吗？”
“我是坐飞机回家了一趟，机票行程单应该可以补打出来。”
“那太好了，机票是多少钱？”
“两千出头吧。”
“这不就解决了吗？”
“可王会计说得跟教学相关的，我这回家的飞机票能报吗？”
“咳，他就那么一说，这种项目没那么严格。再说，你就是精读课老师，你本身就跟教学相关嘛！你就放心去报，没问题的。”
张路岩心里很是忐忑，又实在不愿为这事再耽误时间，便谢过了黄景行想去碰碰运气。
黄景行却没有挂断电话，而是继续说道：“路岩啊，我现在确实拿不出票来，不过武老师名下有个‘外语类教学改革’的项目，我也是成员之一，明年还有一笔经费能报……你看这样好不好，这次你先用你的飞机票帮我报了，明年你再用我的经费报你的票？”
张路岩听得云里雾里：“您的意思是……？”
“就是你这次报销后先给我1000块，明年再用我的项目报1000块嘛！”黄景行也不再遮掩，说出了他的提议。
“……啊，那就不必了吧，我直接把钱报给您就是了。”
“哎，我一把年纪了，总不能占你年轻人便宜吧。就这么说定了，明年你一定得用我的项目报啊！”
互相推辞了几轮后，张路岩终于接受了黄景行的提议。她把凑到的票整理了一下，发现竟超额完成了任务！她又按照韩彤云教的方法把票贴好，计算好张数，写好住宿说明，确保万无一失后，才再次走入了财务室阴森森的大门。
“王会计，我把票都整理好了，正好5000块。”张路岩这次自信满满。
王德斌漫不经心地瞟了她一眼，开始检查票据，没想到翻着翻着又皱起了眉。“这张怎么没贴？”原来是郝映雪的火车票。
张路岩解释道：“火车票的背面太滑了，贴不住。”
王德斌白了她一眼，问：“你……是博士毕业吗？”
张路岩不明就里地答道：“啊，是……”
王德斌哼了一声，用指甲轻抠火车票的一角，很快将纸质车票上的塑料膜剥离开，紧接他用一枚大头针伸入两者缝隙中搅动，那层塑料膜便如被施了魔法一般迅速与票面分离开来。他在车票四角都如法炮制，最后扯住塑料膜两边匀速用力，瞬间便将其完整地撕了下来，裸露出的纸质票面没有一丝破损。
“这样不就能贴上了吗？”王德斌轻蔑地将“剥了皮”的车票和胶棒扔过来，“读书都读傻了吧，大博士！”
张路岩后来试过很多次，却从未像王德斌那样完美地剥下火车票背面的塑料膜。那一刻她脑子里充斥着《庖丁解牛》所描述的场景，想来最高级别的匠人精神也不过如此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