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母亲不是亲密的母女关系。这跟她的性格有很大关系,也跟我从小没跟她在一起生活有关系。
小时候唯一一次跟母亲在一起的记忆,是我四岁那年,她带我去她工作的学校。路上,我走累了,她抱着我,给我教念儿歌。到了学校,她上课时,让我坐在教室后面,那些调皮捣蛋的男同学,总是趁我不注意,用小土疙瘩砸我脑袋,砸得我脑袋生疼。我不敢跟母亲说,小小年纪的我,就固执地不跟母亲求救,自己咬着牙不让眼泪流下来。下午下班后,母亲跟同事在会议室下象棋,我坐在旁边,感到很孤独,眼泪无声地流着。母亲偶然回过头,看见我哭,莫名其妙,问我,怎么啦?我咬着嘴唇,继续流着泪,在心里说,我不想呆在这里,我要回家!
母亲生了六个孩子,五女一男,六个孩子都是满月后就送到奶妈家。她工作很忙,最主要还是,她在娘家是千金小姐,大概不擅长做家务,带孩子。
母亲六十岁那年,有一天突然耳朵失聪。她隐忍的性格耽误了病情,她在半年前就开始有了耳鸣症状,心想又不是啥大毛病,就没吭声。说起来让外人见笑,家里守着好几位大夫,却让母亲的小病酿成了大病。父亲是名医,也对母亲的病无能为力。家人给母亲做过各种治疗,最后只有无奈地眼看着母亲的耳朵成了摆设。
父亲跟我们说,尽量多跟母亲说话,以免她觉得孤独,丧失语言能力。
所以,我每次回娘家,都会坐下来跟母亲说说话。母亲赶紧拿出助听器戴上,其实,她的耳朵完全失聪了,戴着助听器,依然听不清楚声音。跟她说话很费劲,有时候一句话说好多遍她都听不明白,我只好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她仿佛做错了事,站起来找出纸和笔,放在我面前,示意我写出来。很久不动笔了,写出来的字就像豆芽菜,七扭八歪,实在是懒得写。我于是失去了说话的耐心,她也许看出来了,怕冷场,她的话就出奇的多。这根本就不是她的性格。
母亲爱看书,她知道我也爱看书,就拿出她认为不错的书介绍给我看,临了还硬要送给我,母亲的行为里有一种讨好我的成份。
母亲记忆力很好,跟我说起某篇文章,恰好那篇文章我看过,我不动声色地听着,假装很感兴趣,我提醒自己,要对母亲孝顺。母亲几乎一字不落的跟我复述着原文,我频频点头,她得了鼓励,说的兴趣更大了。
母亲说这么多,其实在做一个铺垫,最后总会拐到一个结束语上,你现在不忙了,拾起笔来写点东西,你是学中文的,有那个能力,不写可惜了。她说。
我嘴里吱唔着,小声应付着母亲,再说吧。母亲当然没听见我说的话,也不会看懂我的口型,还以为我听进去了她的建议,兴致勃勃用袋子装了送给我的书,跟我的包放在一起,以免走的时候忘记。
父亲有个作家朋友,孙子也是作家,送给父亲一本他写的书,父亲很忙,没顾上看,母亲看书很杂,看了这本书。在一次我看她的时候,还没说几句话,她就去了书房,拿着书出来,跟我说,这本书我看了,写得很一般,比不上你的文笔。我不以为然,觉得这是母亲在护短,也许天下的母亲,都会觉得自家的孩子比别人家的孩子好吧。
其实我心里是有一个写作梦想的,年轻的时候,为了教儿子写作文,也涂鸦过几篇文章,在报刊杂志上发表。
发表过的那些文章,我没让母亲看过,潜意识里跟她是生疏的。没想着跟她分享快乐,当然,遇到痛苦,也没想着跟她倾诉,找她分担。
其实,母亲的话我是听进去了。闲暇时间,我开始在微博上写点小文章,后来遇到了简书,一发不可收拾,每天都在构思着故事内容。
再回娘家,母亲又跟我说起写文章的事,我让她看了我写的《最好的礼物》,《卖菜的夫妻》,还让她看了我在简书写下的将近四十万字的数字,她笑得很开心。我没告诉她,她讲的那些事儿,好多都出现在我的文章里,母亲口才很好,讲话条理清晰,很有故事情节。
过了几天,我回娘家,母亲兴奋地说,我想过了,你的文笔比他的要高一个档次,他能出书,你也完全能出书。我比划着说,我不能跟他比,他爷爷是作家,他有得天独厚的优势。
母亲说,用一个不恰当的比喻,他就是大国槐旁一棵歪歪扭扭的泡桐。
我仰着头大笑起来,我母亲是有趣的人,也许她心里也有写作梦,想让我帮她实现呢。
我忽然想抱住母亲,在她脸上狂亲几口,这就是我的母亲,我亲亲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