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减刑了。”
昨天和家人视频接见时,妈妈让就说一下近况,一开口,我就忍不住把也我这段时间最焦虑的事说了出来。
“我完不任务,是真的完诚,怎么做都做不够。”
“现在的减刑政策,只要有一个月没完成任务,半年内就拿不到减刑指标了,,也不让补,等于说半年就白干了。”
我本来着三年减一次,一次9个月,顺利的话我能减两次,现在不知道了,想减到太难了。”
我还没说完,就看到镜头内妈妈在擦眼泪,印象中她一直是个坚强,乐天的大女人,从小到长都没有在我面前掉过泪,我一时有些心慌,不敢多看妈妈,把视线集中在了哥哥脸上,哥哥正在安静的等着我的下文。
而且我是有财产刑判项的,虽然有法院的财产执行终结书,但如果以后我要报减到的话,从现在开始能每个月我只能消费100块,超支消费就成不了刑了。”
“其实我现在也减不了,我不是在申诉吗?甲诉期间是不让报减刑的。”
“主要还是这个任务,我真的努力了,但这个月我就算拿命去做也做不够,不稳定的因素太多了,我没办法。”
我胡言乱语的说着,悄悄看了眼妈妈,她也在安静的听我说着。
“所以,减刑这个事,你们别对我极太大希望吧……
话说完,我心里涌起一股负罪感,100多天没见到妈妈了,我应该说些好的事,可我只展示了焦虑的一面,不知道他们心里会不会认为我是怕苦怕累了,但我自己清楚,这不是苦和累的事,这个月是天灾人祸,是努力拼命也看不到希望的迷茫,我无处诉说。
家人听完立刻顺着我的话安慰我。
“你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妈妈说。
“嗯……”我答应着。
“顺其自然就好了,以后稳定了再想这些。”哥哥说。
“知道了……”
维成坐在后面,眼里透着无奈,嫂子适时露了下脸,打破了即将到来的沉默。
我的减刑之路才刚开始,似乎就走到了尽头。
2、
当晚我失眠了。
没有焦虑,没有困扰,就是睡不着,像喝了浓茶后入睡,脑子却很清西。
上一次这样躺在床上无法入睡是在上个月。那些天队里传了流感,在群居生活中,病毒避无可避,我顶了一个星期还是患上了,发了高烧。
一开始我不明白生病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我只觉得挺好,不用干活了。白天我和十个病友呆在工厂的一角,想怎么睡就怎么睡,睡醒了收工回去吃饭,吃完继续睡。虽然生病有些难受,但能这么理直气壮的偷懒,让思想完全放空的日子,对我也是一种难得的休息。
直到我得知,生病休息时也要计算劳动任务量,我才醒悟生病于现在的我而言,是一件不能发生的事情。这不是公司,这监狱,监狱不会在审理犯人减刑时,因为他生病了,而把他没完成的任务抹掉。
我拖着身子离开了休息区,回到了工位上。第一次,我对减刑生出了疑惑,为了完成任务,拖着39度的身子干活,真的有必要拼到这种程度吗?
好在我在月初时够努力,提前完成了大部分任务,看着所剩不的任务量,我还是咬牙干了起来。
我干的很慢很慢一小时不到,人就已经是晕乎乎的了,感觉眼睛要睁不开了,只好回到休息区小睡一下,坚接着再爬起来回到工位继续干活,一天下来,只做了一点点任务量。
劳累使我的病情立即加恶,晚上在床上发着高烧时,我一度不疑自己会不会死掉,我无法睡,也无法清醒。每个深夜我在洗手池旁,不停打湿毛巾捂着额头时,我都警告自己,明天绝对不要再干活了,保命要紧。但第二天,看着近在咫尺的任务,我又拖着病体在工位和休息区之间无限往来。
紧赶慢赶,我终于在月底那天完成了当月的任务。我付出的代价是瘦了5斤,辛年苦苦练的肌肉在几天时间里肉眼可见的缩小了,一场流感,反反复复烧了一个多礼拜。
为了完成任务去搏3年后不一定能拿到手的减刑,我不信有人能做到比我对自己更狠。
3.
这个月,我狠狠的对上了绝望。
监区换了一批货,质本身没什么问题,但任务量很不科学,我拼了全力做一整天,也只能完成半天的量,我很疑惑,问了很多人,他们听后不可置信的对我说:“半天的量?你也太猛子吧?我只能做到4分文1的量,明白吗?四天时间做一天的任务量。”
我们把情况反映给负责管理生产的警官,警官留下一句“先做着。”就换班走了。
转眼十多天过去了,我每天看着任务表,看着一天天欠下的越来越多的任务,我无力追赶,没有方向。
已经有一些人干脆放弃不干了,其中就有我一个老乡,他是一个很爱抱怨的人,刚来时接触几次后我就开始避着他了。几天前,看着他每
天悠哉悠哉的淡定样,我忍不住找他聊了聊。
“真不做了?”我先试探的问了问他。
“做什么?”抱怨哥淡定的说:“做不做结果都一样,我何必呢?”
“那你不是要减刑吗?不减了?”
“减啊,但减刑不是你想减就能减的。碰上这种货,怎么减?”
“可是到月底这么多人完不成任务,大家都不减了?”这话我说的有点底气不足。
果然,抱怨哥像看白痴一样看着我:“本来能减刑的人就不多,你以为他们会在乎吗?”
“总有在乎的吧?”我有些不服。
“现在那几个要减刑的都留着6个月积累下来的任务没交,到时交上去,这个月弄做一点,一样可以完成任务。”他指了指几个人:“这批货的一些任务量还是正常的,这几个做这道工序的人也都能完成任务。”
我承认:“没错,我看到有人交的任务还挺多的。”
“现在郁没什么人想减到了,要减刑就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啊。”
“搞得减刑还要学仙术一样,警官不管的吗?””
“管,也可能不管,你敢去赌吗?拿你的减刑去赌他给你管任务量。”
“是说不准。”我无奈:“唉,这几天我为这个货焦虑得头都大了,每天一屁股坐在工位上,就是弄着完不成的任务去拼,迷茫的很。”
“放宽心,你的刑期这么短,比那种无期死缓的好多了,人家都不急,你急什么?”
“话是这么讲,但谁不想减刑啊,我算了算我的刑期,顺利的话刚好可以减两手,要是耽误个一年半年的,第二手就不一定能报上了。”
听我这么说,抱怨哥关心的问:“你还有多久?”
“9年半。”
“报一手9个月对吧?”
“最多能到手9个月,算了下差不多能报两手,政策不变动的话。”
抱怨哥听完沉默了会,随后问了我心底里一直在挣扎的一个问题:“要减两手的话,那你有8年时间要每月保证完成任务,不被扣一次分,每个月只能用100块。”抱怨哥凝视着我:“这样过8年,人要变成什么样子了?就为了早出去那几个月,绷着自己8年,值得吗?”
我低下头,躲着他的目光,好像这样就能躲开8年的苦累一样。过了好久,我嘴硬说:“我不知道。”
抱哥拍了拍我:“这个问题对你今后很重要,你好好想想。”
4.
9年的轻松与9个月的自由,这应该不难选择,与9年的舒适相比,自由算什么?但很多选择是不能算得这么简单的,谁也不知道晚出去那几个月
会不会发生什么让自己悔恨终生的遗憾,甚至我听过很多犯人,在临释放的一年,几个月,一个月,病死在里面。
这是一场赌博,一场耗时近10年的豪赌,赌几个月的自由,值不值我付出的代价,而我没勇气下注,只能面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迷茫着。
直到昨天,在开口的一瞬间,我终于下定决心不挣扎了,绝望的告诉家人:“我不想减刑了。
5.
我曾在信里写过:“一个人需要下定决心才能做出的决定,往往代表着他还没有真正思考清楚他的选择。因内心有忧豫,所以对需下定决心,这样的决心是十分脆弱的。”
接见还没结束,我的决心就崩溃得一踏糊涂。
听着妈妈一句又一句的安慰,我想起了小时候,那时如果我闯了祸,她会像骂猪一样把我大骂一顿,但要是真的闯了大祸,就会把我当作一只受委屈的小狗崽,安慰我,叫我别害怕,就像现在这样……此刻,她定很想很想透过屏幕摸摸她的小狗崽吧?
当晚我失眠了,没有焦虑,没有困扰,清醒的等待着天明。
今早到了工厂,我默默做好开工准备,闭上眼,深呼吸一气,让心绪进入到专注的心流状态,再睁开眼时,我的眼中没有任务,没有减刑,没有豪赌,没有决心,只有工作。
一整天,我像一台高速运转、永不停竭的机器,高效、精准、无情的劳作着。
下午快收工时,抱怨哥悠哉悠哉的逛到了我身旁,看我在发狠,调侃说:“
哟!中午吃太饱了?”
“还行。”我随便应了句,手上动作不停。
“今天任务完成了?”
“完不成。”
“那是学仙术了?发狠就能把任务量变出来?”
“我会想办法的。”我头也不抬。
抱怨哥也不在意我的冷淡:“那个问题,你想清楚了没?”
我笑了,终于看了他一眼:“那你看我现在在干嘛?”
抱怨哥也笑了笑,悠哉悠哉的走了。
“为了早出去那几个月,绷着自己8年,值得吗?”
我承认抱怨哥的问题对我的诱惑很大,在昨天之前,我会忍不住生活在当下的态度选择触手可及的快乐;不用每天一睁开眼就被当天的任务量压得透不过气来,不用为完成它做得腰酸痛手起老茧,
不用小心翼翼保护着不能中断的考核分,不用眼巴巴看着别人大买特买,而自己只能控制消费可怜的100块..…我不再像毛姆所写的,因为关注的都是琐碎的东西,而变得越来越低卑于人,只要我放弃几个月的自由,我可以有9年的时间与空闲思考我想写的东西,可以在允许范围内放开了消费,毫不心疼的名买几包螺蛳粉回味家乡的味道,减刑政
策再怎么变动我也不用在乎,再换更难搞的货也与我无关….只要我选择不减刑,我就能换来9年的相对自由。
值得吗?好像太值得了,可以说是超值。
只是,昨天之后,妈妈的眼泪就会不时出现在我眼前,每一次看到她用纸巾在眼镜下快速的擦拭眼泪,顾不上有没有弄花为我精心打扮的收容,坚强朝我扬起笑脸的样子,我就恨不得手上干活的速度再快几分、几十分。
如果早回家几个月,可以让我的妈妈少掉几次眼泪,那我没有任何选择的必要,什么8年9年几个月,什么苦累放松100块,什么紧绷自由值不值得,这些都已经不是我要思考的问题了,我现在要思考的,是怎么搞定眼下这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还有下个任务,下下个任务,无数个任务为了早一天回到她的身边,我什么事情都能做到。
妈妈的小狗崽
2022.7.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