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路上碰到一条没有尾巴的蛇，蛇从我身旁经过，由于我疏忽在它身上踩了一脚。蛇吐着那条光滑而细长的舌头，吐出又缩回。

“喂！死眼的，你踩着我了！”蛇愤怒地对我说。

我缩回脚，并没有道歉。蛇一弯一曲地扬长而去。我隐约看到它那两只长出角的爪。

第二次看到蛇，是在几天之后的花园。花园里种满奇异的玫瑰，散发着糜烂的百合，几棵南美番茄按着特定的位置排列着。地上满是从茎上脱落的红色果实，透着腐烂的气味。成群的苍蝇在那上头飞绕着，倒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慌乱。

我打那儿经过，去附近的马陵山采点蘑菇。蛇当时正在一堆粘稠的果浆里寻找落脚点。它竭力往最好的沙丘上移，由于后尾过重，它只好慢慢拖着，仿佛一只瘦小的蚂蚁身上拉着拳头大的石头。它吐着黑褐色的舌头，两个方向探索前方的路。

它发现了我的打量，目光炯炯。它朝站定的我艰难地爬过来。我耐心地蹲下来等待它。

“喂，要不要尝一尝这个？”他其中一只脚朝身侧抬起来，着实吓了我一着。这种腐烂的东西，我不太想吃。

“这种东西吧，看似不健康，实则很营养。去年的整个冬天，我就藏在那果子的底下，果浆穿过层层泥土层，到洞里来的全像甘泉一样清甜。这一带的人都不怎么喜欢，鲜少前来这块土地，也没有人前来打扰，日子过得十分舒适。不过，天气一暖和，果浆就留不住了，统统叫糜虫翻腾个清光。”

我仍然没有说话。

“你是昨天搬过来的吗？”蛇侧了侧它那被撑大的肚皮，一副十分享受的模样。

我摇头，表示我是前些天搬来的。今天第一次遇着晴阳，心情舒坦着便出来走走。

“作为过来人，我告诉你一个好地方！森林深处有一处长着辣刺的灌丛，它的底下是一块未被开垦过的黑土地，你只需要用力深挖60cm，就可以找到一堆松鼠的坚果。是我去年冬天埋在那里的。够你吃一个夏天了。”它坚持不懈递过来几颗坚果。

“啊，这……”我很为难，换作平时，我羞于启齿拒绝或者向人们问好。

“不要不好意思，这世上不好意思的东西，感到不好意思的人，应该是那些奸诈，满口胡言的不知羞耻之人。当然，据我观察，你胜在诚实。”

“不，你想错了。我并非诚实坦荡之人，否则，我也不会客居于此。”

“你骗不了我。受过伤害的人，眼里有一汪泉水，深无而静止，难以触碰。你不过是受到了伤害，没有走出来而已。”

我想到离家出走的那天。也是和今日这般晴朗的天气，没有风，故此，我的愁绪无法散去。

“哎，我说，我快要死掉了。从这个果园里，这个春天，就几天后的事情。”

“嗯？”我回神过来，并向着它探过去脖子。

“我说，我就要死掉了。你害怕死亡吗？”

“害怕吗？我不知道，就像活着一样，只是没有感觉。就像一块立体的玻璃，你看着它的棱角，充满内容。就它自身而言，只是二维空间里的一块板而已。没有什么其他感觉。”

我站起来，只是物理性的舒展自己的胸口，好让身体再轻盈一些。

“不瞒你，我今天夜里十点就会失去呼吸。为此，我特地出门，感受最后一次，活着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你嘛！那么，你是因为什么呢？也是因为水质的缘故吗？”

“水质？与水质有何关系？”

“这个嘛，说来话长。我原是水仙村的一条小蛇。村民不知何故，逐一死在了水井旁。”

“被谋杀吗？”我插嘴一句，这句话引起了我的兴趣。

“不不，是无原因死亡。他们经过水井，为了查探里面的精灵，有一段时间精灵成群结队的经过，盘踞在水井旁，路过的人并不知晓，都一一被精灵拉下水去，不知所踪。村民们诚惶诚恐，有的人在田间地头看见了他们出没在水井附近，之后便消失。渐渐，水井里有精灵的说法便在那一带传开了。我去过那个水井，里面已经干涸，只有降雨时，井里的水才会满溢而出。那里已经干涸多年，也只是在那一年，水井才会离奇的逢水溢。”

“一场冬雪过后，村里再也没有水了。牲畜和人，都不得不到地洞里挖水渠，水渠里的水流着黑色体虫。每当人们要去接水时，必定带上黑色的针脚绵密的河网过滤。这样的做法依旧于事无补，硬着头皮喝下去还是肮脏的水，人的身体里也充满了那种无以名状的混浊。情急之下，有人大着胆子跑到那口井那里取水，即使有人死掉了，还是挡不住他们。”

蛇伸吐着舌头，陷入某种记忆中。就像抽烟的人拿着一只燃着的烟，随着景色，静止在另外一个空间中。

“我是在一个傍晚离开的，那时，村子里人已经死得七七八八了。只剩几个行动不便的人待在自家里不出门，得以靠着咽口水过活。”

“我也喝了那口井里的水。一个道士告诉我，我时日不多了。在四处流荡中，我便来到了这儿。能多活一天是一天吧。”

“死去比活着更困难啊，至今我还不敢想象自己断气那一刻的样子。呼吸很困难吧，我想。”

它见我没有回答，便以蛇般闪电速度遁入丛林中，转眼不见踪影。

醒来时，我独自待着。阳光在我脸上倾泻，使我感到突兀。是我醒着的意识，把我带向了不可知的境地。我走到了田野边。田野里长满了数不清的芝麻。

我没有意识到什么的时候，有人在我后背动了一下。宽厚的手掌附上来，令我精神一震，我想到了某人。

“哎呀，你怎么今天这么有空？”他笑眯眯的。每次见到我他都是这副宽厚仁慈的笑脸。

“刚醒，想出来散散心。”

“等下到我那去吃点吧？”他走向地里，又回头冲我说。

“不用了，还不饿。”

今天是与昨天不同的晴朗。今天的阳光微弱，像呼吸不匀的婴儿。

不知怎地，我抬脚走向了那堆果酱，我还是想看看它死了没有。

果酱已经发黑，隐隐爬着不可数的幼虫。那堆东西就这样在我眼前不断堆积，又坍塌；就像一个没有固定形状的泡泡，不断变形着。那些急不可耐的软体虫不断攀爬着，疯狂的叮咬着、吮吸着那些发霉发黑的液体。我体内一股呕吐之感随之而来，我转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