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过后的积水没过脚踝。放肆的紫外线刺穿心里最后一道防线。这个夏天，其实还是有疼痛感存在。
长大，总是伴随着痛感。
我总是觉得晚上关灯后到入睡前的这段时间非常恐怖。万物归于沉寂，每个人都卸下伪装，直面内心深邃之处最真实的世界。白天里那些热闹的借口荡然无存，更没有任何抓得住的陪伴。这浓浓的黑夜背后，是记忆搭建成的断壁残垣，任君处置。
我的众多胡思乱想，大多是来自于这个时候。
小时候我家附近的街上总有一个乞丐爷爷到处游荡。我并不觉得他很像乞丐，身体硬朗，很可爱。有一次和好朋友在路边看到他在过马路，就掏出身上所有的毛票跑去给他。他一脸慈祥，说，“小同学，这么多钱啊，你们留点。”后来有一次，正值换季，那时我住一楼，这个爷爷敲了我家的门，问我爸，天热了能不能给他一件薄衣裳。我爸爸说没有。我在一旁站着，没有说话。后来我搬家了，十几年过去，再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暴风雨暴风雪的日子，他在哪里？
他难道已经死去了吗？
如果还能再见到他，我一定要给他几件衣服，就算是偷我爸的。
这种类似的想念和愧疚，发生在很多夜晚。
我以前经常不讲理，觉得自己是个聪明伶俐的好孩子，所以恃宠而骄。小学三年级，我的同桌是新转学来的小男孩，他的双胞胎哥哥在我身后坐着。老师告诉我要好好管他们的纪律和学习。我顿时获得了巨大的使命感，经常夺过他们的作业来找错误，屁大的事都会怒不可遏，有时候还上手拧他们的胳膊。他们本就性格内向沉郁，无论我气成什么样子，他们永远一副怯生生的样子，从不反驳。
后来我们毕业了，从此天涯两散。后来,我见识了很多骄傲放纵，学会了感同身受，懂得了世界上很多规则都是屁话。我不再嚣张跋扈，我甚至自己也会怯生生。
他们会恨我吗？会恨我的吧。儿时很多经历会影响人的一生。我也许曾经给他们带来了无数委屈而不知何处诉说，我也许会成为他们不愿意记起的痛苦回忆。他们也许有一天翻出老照片，对自己的妻儿介绍：“这个人是我的童年阴影”。
我并不想拿自己年龄幼小不懂事作为借口。孩子的世界远没有那样天真无邪，他们心灵也会埋藏很多复杂与深刻。就像那时我在不知何种力量的驱使下变成了恶魔。家长面前听话，老师面前乖巧，伙伴面前友好。独独在他们面前，变成一个女魔头。
如果有可能，很想替儿时的我，对他们说句对不起。告诉他们那些题我也不懂，而他们，是很棒很棒的人，比我好一千一万倍的人。
……我还有很多这样的愧疚，非常多。我的老奶奶，我的兔子，邻居家的小傻瓜，某几位同学朋友，街角落的姓甚名谁……他们在我的记忆演绎到最美好动人的时刻出现，最后却以不完美的方式而告终。更令人难过的是，时间无法倒流，人聚后便人散，故事化成了风。
我无法弥补。
照惯常的手法，接下来可能是一系列的自圆其说。比如，不圆满的人生才是人生，时间是治愈一切的良药，等等等等。我不知道别人在后悔的时候会不会最终把自己给治愈了，对我来说这似乎不可能。回忆的齿轮每次运转到这个节点，便会毫无例外的烟尘四起，乌烟瘴气，吱呀呀的声音穿透血肉，如楔子般撬开我的神经和骨骼，用带来的每一寸疼痛告诉我，你做错了，你知错了，但这些全都没有用。
上苍眷顾我，所以我的睡眠中基本无梦。这给我带来一丝慰藉，无梦，便不会被记挂，无论好的坏的。但愿他们早已已将我造成的伤害忘记，永远幸福。
现在我能做到的，只能是消化过往，并以最大善意去面对余下的一切。尽量不去想，这会不会又造成自己时常受伤——这另一场不平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