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熊》第二章

《白熊》第二章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一切习以为常的事情,从眼前掠过,人们从来不会在意。直到经历了很多的事情之后,再回过头来,曾经经历的事情,在内心里已经变了样,恨不得时光能够倒流,让那些依依不舍的过往重新来一遍;那样,人生一定会变得完美,没有缺憾。

  九月下旬时,秋意已经完全笼罩住了大兴安岭的北坡,曾经翠绿的山岗,如今望去,黄灿灿一片。自从北川局的道路被打通后,参加建设的人员和各类物资,每日里源源不断的运来,北川局里,每日里都在发生着变化。

  寂无人烟的这片原始森林里,开始有了人类的气息和机械的轰鸣声。帐篷从一栋,变成两栋,三栋……,来自全国各地的建设者们,向这里汇集。

  林松就是这样和施彤相识的。

  自从1960年国家开始开发大兴安岭,全国就有无数的知识青年来到这里,但都分配到大兴安岭的南坡,那里的气候,相比之下,要比北坡好很多。从六十年代开始,曾经有三批建设者,十年间,先后进入北坡,企图开发北川林业局,但由于极端的气候原因,又相继退出。

  这一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十万铁道兵先行建设公路和铁路,随后江浙一带的知识青年,相继进入。

  施彤就是头一批被分配到北坡知识青年中的一员,一同来的,共有二十四名。

  即使是在大兴安岭森林里生活了很多年的林松,也没有想到北坡的气候,竟如此多变。在一大早从北川局址出发时,天空秋高气爽,蓝得犹如一块宝石。在经过了四个多小时的颠簸后,他们来到了白桦岭火车站,这里是大兴安岭火车目前能通达的最后一站。当火车震耳的鸣笛声灌盈住林松的耳膜时,满天的鹅毛大雪,也挡住了他的视线。

  大雪纷纷洒洒,沾到人的身上、头发上,马上就融化了,变成细微的水珠,沁凉着人的肌肤,空气中湿重的气息,让林松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

  当一群拎着笨重的行李,扛着大小不一的包裹,眼神中充满着好奇的目光年轻人蜂拥跳下火车后,林松就知道,他们就是自己要来接的下乡知青。

  原本来接下乡青年的,是个很重大的政治任务,即使连海平不来,军代表赵双喜也要来的。只是这头一批支边的下乡知识青年,来的很突然;他们原本是要被被分配到南坡农垦局的,只是由于这里急需人员,便被区里直接分配过来了。这导致北川局措手不及,为下乡青年搭建的帐篷还没有完工,连海平只有带领着职工,加班加点的搭建帐篷;而赵双喜,在食堂里转了一圈后,发现食堂只有白菜、土豆和青萝卜,头一顿就用这些菜来招待支边知青,有些太磕碜,背起枪便进山了。

  连海平只好将他派来了。其中的另一个原因,即使连海平不说,林松也晓得,局里的这些人,能看住司机侯德海不让他喝酒的,也只有林松了。

  大雪漫天飞舞,天地间变得混沌一片;林松高举着一只手,大声的喊着:“分配到北川林业局的知青们,往这边来!”

  林松的这声喊后,雪花飞舞中,一名女青年背负着行李,手上拎着两、三个包裹,踉跄着向他走来,刚要向他询问些什么,手上的一个包裹终于不堪重负,散开了,散落了一地的物品。林松在帮助她捡拾物品时,首先将两本书从冰水中拾起,在身上擦去上面的雪水,匆忙中,他只看到书的封面上有着“中医”两个字。

  将物品洒落一地的施彤,却无法掩饰内心的窘境,一些私人的物品,就这样坦荡的呈现在一名陌生的男子面前,脸色不知是雪水刺激的,还是窘迫,变得通红。幸好这时另一个穿着一身绿军服、围着一条红围脖的女知青,帮助他们捡拾起来。在知青们来到这里的第三天的时候,林松从侯德海的嘴里知道了她的名字,叫靳红梅。

  望着满满一车的知青,林松犯愁了。每个人身上的衣服都被雪水浸湿,而长达四个时辰的路途,风吹身冷的,不得都感冒啊!权衡一番后,他让侯德海将车先开到北川局设在这里的物资中转站,那里会有备用的帐篷,将帐篷布蒙在车上,肯定会起到保暖的作用。

  在他们颠簸了四个小时,已经饥肠辘辘的到了北川局址时,已经等得心急火燎的连海平,在天马上就要黑下去时,终于见到车回来了,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才算落了地,尤其在看到车厢被一块帐篷布包裹得严严实实,不禁在心里叫了一声好。有了这个办法,以后冬季彻底来临时,运送人员的车就改装成这样,也算是个管用的土办法。

  连海平在晚饭时,夸赞了林松想出来的保暖设施,顺便也将一旁的侯德海赞扬了几句。说实话,在中午时分白桦岭那里下了场大雪,但北川这里雪下的更大更猛,虽然落在地上不久也融化了,但来这里必须经过的白嘎峰,那里山高入云,道路曲折陡峭,雪却短时间内不会融化,即使是经验老到的司机,经过那里也会心惊胆战。连海平担心的,就是那里。还好,一切都很顺利。

  侯德海在表扬声里将半杯酒一口干了,暧昧的看了看林松。连海平不知道的是;他派去主要监督侯德海不喝酒的林松,作弊了,违背了他的命令。在路过白嘎峰时,要经过九道急弯,被铁道兵们戏称为“九拐十八弯”,经过第二道“拐”时,道路湿滑,车后身滑移出去,险些滑入沟里。侯德海额头上的汗渗了出来,手开始微微的颤抖。深知他秉性的林松,从坐垫下掏出了半瓶酒,递给他,坐在两人中间的靳红梅惊讶的看着侯德海,举起瓶子,“咕咚、咕咚”的喝了两口,还想喝时,却被林松抢了过来。侯德海长出了一口气,一股热流散布了全身的每个地方,握着方向盘的手不抖了,脸上也不冒汗了,将车子驾驶得稳稳当当。

  这批上海知青们的到来,不止意味着北川局新增加了建设的力量,更意味着许多生活方式的改变;在这批知青来到之前,北川局里一个多月里从大兴安岭南坡的林业局里,相继来了三批建设人员,已经发展到了二百多人,但这二百多人里,没有一名女性,清一色的大老爷们。上海知青们的到来,陡然增加了十六名年轻的女性,让这些大老爷们不得不改掉一些生活上的陋习。

  最先向这些陋习发起挑战的,是新来的女知青靳红梅。曾经当过学校红卫兵队长的她,性子有些直爽,长方形的脸庞,怎么看都不像来自南方大城市的女青年,除了嘴里一口地道的上海话。在她们来到后的第三天,在食堂里打饭时,她径直向在一旁打饭的连海平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连副组长,我提醒你需要严肃面对一个问题。”

  连海平好奇的看着她,引得周围的职工们将目光都投向这里。

  “好的,没问题,请说。”

  “北川林业局虽然地处蛮荒之地,可不代表来到这里的人,也来自蛮荒之地,大家虽然都来自五湖四海,可都是在新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人民,可怎么就有人做出只有蛮荒之人才能做出的事!”

  靳红梅提出的问题,义正辞严,连海平只有将手中打好的饭放到小杆铺成的桌子上,以一个副组长的身份,和蔼的说:“有意见提出来很好,共产党的政策向来是提倡‘批评与自我批评’的。”

  “局里的有些男同志,太没有素质了,简直就像个原始人一样的素质,常常光着膀子走来走去不说,有些人还随意小便,太没有教养了。”

  食堂里传出“轰”的一阵笑声,大家没有想到这个还是个小姑娘样的知青,居然讲起话来很泼辣。

  连海平制止了大家的笑声后,转过头来,一脸诚恳的对她说:“你今天提出的这个意见很好,责任在我,新建北川林业局,千头万绪的,我把这件事情忽略了,今天我向你保证,回去马上整改。”

  命令在当天下午就颁发出去了,惩罚力度也是相当严重,罚款两元钱不说,还要在全体职工大会上作检讨。

  大家对自己兜里的两元钱保护得都很好。连海平与赵双喜在接连四天里的突袭加暗查中,没有发现一例随意小便的人。

  “大家伙的觉悟还是很高的嘛!”连海平高兴的对赵双喜说。

  赵双喜摇摇头,并不认同连海平的说法,在部队里当过一段侦察兵的他,自有一双比常人更尖锐的眼光,从一些痕迹来看,随意小便的事,白天没有了,但帐篷外面的尿渍,说明夜里还是有很多人出帐篷外行个方便的,要治理,就要从根上彻底的解决。

  当天夜里,赵双喜披着件大衣,拿出当年当侦察兵的本领,终于在夜半时分,抓到了一个倒霉的家伙。说他倒霉,是因为这家伙不但被罚了二元钱,在大会上作了番难堪的检讨,还在当时被赵双喜照着屁股踢了两脚。从此以后,被靳红梅深恶痛绝的这种现象,彻底的消失了。

  大兴安岭的北坡气候喜怒无常,常常突变的人猝不及防。

  施彤在来到这里之前的半个月,从来没有听说过中国还有个叫“大兴安岭”的地方,她的生活圈子很小,可以用“两点一线”来形容,每天从家里到学校,生活平静没有波澜。即使后来被同学靳红梅拉进了学校里的红卫兵队伍里,却也是蔫声蔫语,连一句完整的口号都喊不出来,完全是可有可无的角色。在一批批青年响应国家号召,向“贫下中农再学习”时,她幻想着自己也能像其他的知青一样,被分到内蒙古千里大草原上。那种景色,是她向往了很久的。在接到分配通知书时,她望着上面的“大兴安岭”几个字,懵神了好一会,她认为这一定是新疆的某个地方,心里好一阵失望;但想着即使看不到千里大草原,可能够看到千里大戈壁,也是不错的。直至靳红梅来找她,两人趴在中国地图上用放大镜找了好一会,才在“鸡冠”上找到了这几个字迹小得不能再小的字迹。

  这么偏远!

  那里该是怎样的一番景象呢?

  在没有到达北川局时,她和所有被分配到这里的知青们一样,预先对这里先有个大概的印象。但随着火车不断的向大山里挺近,每个人心里最初的印象,一点点的破灭了;除了无边无际的山岭,就是眼前一晃而过、永远没有个尽头的森林。即使看到一个村庄,却也小得不能再小,仅有的几栋房,稀稀疏疏的散布在林子里,更多的,是铁道旁数不清的帐篷和正在维修铁路的铁道兵。种种迹象都在告诉他们,不久前,这里一定是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在火车终于到达了白桦岭终点站时,知青们望着车窗外散落的帐篷和稀疏的房屋,心里想着也就是这样了。但令他们没有想到的,下了火车后,还要坐上汽车,还要有一段漫长的道路要走。

  知青们在林松的指引下,每个爬上汽车的人,那一刻的心里,都是一股听天由命的态度。命运的风暴将他们卷到这里,除了听天由命,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在汽车开始攀爬白嘎峰时,施彤看到一个叫张寒秋的男知青,似乎在疑惑汽车怎么走的这么慢,便掀开帐篷布的一角,向外望了一眼,但很快就将头缩了回来;施彤见他脸色竟有些惊恐,方才还因寒意而变红的脸,竟在刹那间,变白了,眼睛也闭上了。

  他究竟看到了什么?

  这个疑惑在施彤的心里存在了好久,在接下来的大半年时间里,有好几次,她忍不住想要要问问张寒秋,那一眼,是不是看到了森林中某种很凶恶的动物。直到有一次她坐在北川局里新配发的吉普车上,经过白嘎峰时,望着窗外的景象,她也将眼睛闭上了,她知晓了原因。

  当她们终于到了北川局时,跳下车,望着眼前的景象,几乎有些不敢相信。靳红梅在她身旁小声的嘀咕了一句:“这哪里像个林业局呀!还不如咱们坐火车看到的那些林场呢!”

  新近砍伐出来的一片空地上,连一栋像样的房屋都没有,只是横七竖八的伫立着十来栋草绿色的帐篷,周遭被无边无际的森林包裹着。暮色掩映下,竟有一番凄凉的景象。

  她们来到后是五、六天里,在经过了来到那天的一场雪后,天气突然变得好起来,天空晴朗,气候宜人,就连瑟瑟的秋风,也如春意般体贴,每日里到林子边缘,采摘一种红通通、酸甜沁人的野果子吃,倒也很是惬意,心头里因离开家而郁积的烦恼,也渐渐消散了。只是初来的知青们不知道,这里的秋季每遇到气温回暖的时候,都是在不远的天边,悄悄的孕育着一场风雪。

  施彤在白桦岭火车站,由于包裹散落,里面一些私人的物品让林松看到,这让她很尴尬,在北川局里,只要遇到他,她都会躲闪过去。只是命运这东西和天气一样,很无常的,在接下来的一件事情当中,却让她遇到了更大的尴尬,而这次尴尬,却让全局里的人都看得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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