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峨的父亲黑着脸而来。到医院就来了个下马威，不断地咒骂赵大峨，扬言要他回家放牛。赵大峨大气儿也不敢出，任由眼泪从下巴落在胸口。他父亲是带着棍子来的，本来准备狠狠地揍他一顿，结果看到他那副肿成南瓜的模样，扬得高高的棍子又黯然地放下了。
输液要十四块。他父亲把衣服上的三个布兜翻过了面，老头儿在一旁斜眼瞟着，有三个是破的，搜出来不到十块钱，最后只得笑着个脸儿，求老头儿先垫上。笑比哭还要难看。
从那以后，赵大峨成了学校里的名人，大家都知道他被马蜂一下一下蜇了整整七下，还从三米多高的桅杆上坠下来，都以为他会死掉。结果第二天，大家又奇迹般看见他背着书包上学了。都听说他去镇上输液了，在那年头，输液的都不是一般的人，要么是有钱的人，要么是要死了的人。他们奔走相告，告诉自己的家长，告诉不知道的伙伴，他们上厕所一边掏着小屌一边肃然起敬的说着这件事儿，他们说，那小子在学校房顶被马蜂蜇了几十下摔下来摔在石头尖上都没有死。大家都觉得他很厉害，连三年级的学生也不敢对他撒泥巴吐口水了。而从那以后，大家都再也没有看见过他爬桅杆了，他们都认为他怕了。
他再也没有去爬桅杆了。他怕马蜂，也怕父亲。他像抽风小子那样，上体育课就躲在了教室里。他的弟弟赵二峨来找他，他也变得爱搭理不搭理的，说什么也不肯去玩了。教室里一下子又多了个常客，一个数着小棍，一个人无所事事地发呆、睡觉。
天气刚刚进入秋天，马蜂们都飞走了。星期天，老校长叫来了附近几个村民，他们分成两拨，他们把长竹梯搭在老槐树上，一个村民小心翼翼地爬了上去，把一条笨重的麻绳绕树干围了一圈，打上节，然后又小心翼翼一阶阶地退下来。他们一拨四人，拿着两把毛锯坐在树两侧，两把锯子从两个方向朝着对方锯来。另一拨人拽着麻绳的另一端，站在空地上，一个人吐掉烟头喊：一、二、三，几个人就一起用力拉，树干就跟着动一下。树被锯倒后，几个村民忙着去枝断料，把老儿撂在了一边，有人带来了软尺，他们喜滋滋拉着软尺分柴，
学校唯一的乐趣突然没了，孩子们多少有些不习惯。他们不知道上体育课该干什么，他们垂头丧气地在学校走来走去，试图像哥伦布那样能够发现一块新大陆，他们失望地发现，学校再也没有可以取乐的东西了，他们再也顾不上组织纪律了，开始像更远处走去。
他们去附近农民家里玩，他们发现农民对他们并不坏，还拿他们的妈妈逗乐儿，他们每天从家里带来空酱油瓶子，去农民家水缸里灌满水喝。有时候几个农民在一起玩牌，他们围在一旁好奇地看着，他们并不会玩，他们看的是农民面前火柴盒下压着的钞票。他们看着钞票，数着钞票，知道那可以买很多的东西，最贵的花生奶糖那时候才三分钱一颗，普通水果糖一分就能买到。他们希望赢了钱的叔叔能慷慨地分给他们一毛钱，或者一分也行。事实上他们从来没有得到过一分钱。有个孩子得到的五毛钱，还是靠运气好在桌子下面捡到的。五毛钱，在学校是绝对算是财主。
事实上去农民家里玩也没有长久，自从一个叫刘积林的孩子偷桌上的钱被一个农民扇了嘴巴像提小猫一样逮到学校后，孩子们再去玩就要遭驱赶，他们再也不敢去那儿玩了。那个农民把刘积林揪到学校，他本来想好了给老头儿说，小时偷针，大了就要偷金。恰好那天老头儿去钓鱼了，他唬那个孩子，叫他站在学校的木头旗杆下，等老师回来。刘积林就乖乖站在旗杆下一动不敢动，头低着看着裤裆，一直到下午快要放学，老头儿才回来。老头儿心情比较好，他放下背篓，十来条巴掌大的鲫鱼正张大嘴巴在背篓里相濡以沫着。老头儿说，小时偷针，大了就要偷金。他得告诉孩子的家长，转念一想这事儿跟他也扯得上关系，他的心思现在完全在应付明天教务处的检查上。他简单地说了几句表示教育的话，意思是说，我给你攒着，攒多点儿。
刘积林也像赵大峨一样出了名儿，大家都知道他是小贼，都吐他口水，都像小特务一样搜集关于他不光彩的情报，说他爸也是贼，是大贼。开始和他玩得很好的伙伴也立马和他划清了界限，他们叫他“贼小子”。他们不愿意和一个贼玩在一起，他们丢了东西就去搜他的身，一口咬定是他偷了的。那些有漂亮文具的孩子，藏东西时都会告诉他放在什么地方，只有你知道，丢了就找你。
刘积林开始也像抽风小子一样，成了教室角的常客。后来丢东西的同学太多，东西丢一回，他就要被莫名其妙地骂一回，被搜一回身。尽管他老实得没有离开坐位，甚至连厕所也没去，他不愿意经过操场看见别人，或者说被别人看见，他不愿意听见“贼小子”三个字。所以有几次他就干脆尿在裤裆里，尽管那会带来整天的不舒服，但他觉得比经过操场舒服多了。他觉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是贼，而且是不是贼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他开始变得讨厌学校了。开始频繁地缺课，不过从来没有迟到过，他害怕迟到站在教室门口的样子，但凡要迟到，他就干脆逃学，他知道好玩的地方有很多，他知道最好玩的地方就是寺庙，那里人很少既安全又好玩，他可以在那里捡来很多的鞭炮，他把那些没有响过的哑炮搜集起来，用舌头把裹在外面的红纸沾湿，一层一层地剥掉，把火药抖在一块扁平的鹅卵石上，上面再压上同样扁平的鹅卵石，放在脚下捂着耳朵，对准鹅卵石用力一跺脚，他发现脚都会震麻，耳朵都会震得像马蜂在“嗡嗡”地乱叫，声音大得和鞭炮差不多。
刘积林发现庙里经常会有水果糖，那些水果糖粘满了香灰，而且已经开始发黑，有的已经化掉了。他经常看见有老人跪着和菩萨聊天，他们泪眼婆娑，大声吆喝着菩萨的名字，似乎有一肚子的苦水，聊着聊着就掏出布兜里的脆花生南瓜籽，放在供台上。
有一次他看见生产队的张九两和张大方两兄弟，一前一后逮着只冠子红通通的大公鸡，二人跪在菩萨面前发毒誓。一个说，菩萨老爷，若我张九两没有借张大方的一百块钱，就请菩萨主持公道，咒他断子绝孙不得善报。一个说，若他张九两借了我张大方的一百块钱没有给，就请菩萨显灵，用雷劈死他用天火烧死他，张大方又从兜里掏出一百块钱放进了公德箱里，口头承诺菩萨要真显灵了每年都捐一百。他看得真真切切。还有一次，他看见赵大峨的父母亲，面朝山下一左一右跪在庙门外，一个管香烛的老头儿揭发着他们不养老人的罪状。赵大峨的爷爷手里捏着黄荆条儿，在众人的监督下，老头儿无奈地一人打了十下。众人嬉皮笑脸的数着数。
刘积林过着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学习生活，成了寺庙的常客。他更像个纵横家，游走在方圆三十里的寺庙和学校之间。他每天和其他孩子一样，戴着红领巾背着书包出门，走在路上大家都还看见了他，到学校再看就没有踪影了。老头儿几次叫他请家长来学校，结果家长没有来，连他人毛都看不到一根了。有一次老头儿又被气着了，想叫他退学，拽上他一起回家见他爹，结果在半路老头儿遇上了一个亲戚，两人敬了根香烟寒暄了没两句，转过身来眼睁睁见他蹿上了山坡草丛。
他的老子拿他彻底的没有办法了，尽管那时候他才上小学三年级。早上把他送到学校，抽风小子的爷爷中午就来告诉他，刘积林在早上第一节课之前就不见了。他老子开始还想好好管教他，后来算命先生告诉他，他儿子是个“夜马星”，注定拴不住。他老子深信不疑。他老子把算命先生的话转述给老头儿，表示是天意，天注定了他儿子就是夜马星那么个东西。恳求老头儿让他儿子继续念，成绩不要紧，最重要是学费不拖欠。老头儿又答应了下来。
后来传来小镇方圆十几里的寺庙被盗，供果被偷，公德箱被撬，吃饭的筷子被烧，供桌被拉了大便，油瓶被小便了点不燃灯。有的地方还报了公安，可见事态之大。那时候整个镇上只有两名正经八百的公安，其余都隶属联防队，又因公德箱内钱钞没有账目，再者那年头政府正时兴破除封建迷信，故不了了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