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永远回不去了,既然回不去,不如让它走得更远些。<br />有些黑夜,只能独自穿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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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g><big>01</big></big>
搬家翻出一箱旧书画——齐白石的虾,徐悲鸿的马,郑板桥的竹,以及唐伯虎和王羲之的书法。
几十幅赝品,都是当年大威倒腾来的。
有些人,像夹在书页里的机票,蓦然翻到,会回想起一段人生旅程。
大威和他初恋女友阿眉,则藏在被我遗忘很久的书画里。
最初,我和大威在一家印务公司里混,设计烟酒礼品盒。
生意不景气,公司转项,进了几百套《中国书法全集》来推销。口号是:中国书法全集,又练书法,又练拳击。陶冶性情,强身健体。
公司火速倒闭。
大威说:“国家丢了山河在,工作丢了本事在,本事丢了人还在,只有地球灭了,才统统都不在。”
接着又说:“我们是搞过艺术的,要继续搞下去。”
混日子也是一门艺术。
华灯初上,我们在锦江宾馆附近摆摊,兜售赝品书画。那里很多外国游客,来来往往。
大威从没告诉过我,书画是从哪里来的。总之源源不断。
卖画那年的夏天,大威认识了阿眉。
起初,我们以为阿眉是美籍华人。因为她讲中文时,总夹几个英文单词。后来方知,她是成都姑娘,一个华籍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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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g><big>02</big></big>
我不喜欢阿眉的腔调,大威却觉得蛮洋气,而且效仿。成都话里带英文,仿佛两个馒头夹根香肠,冒充三明治。听得我胃酸沸腾。
其实阿眉真的在留洋,她在美国念大学,回国是度假。
有些人,在娘胎里就有些神经。本地人称之为胎神。
大威就是一个胎神。他从不自卑,脸皮厚如钢板,刀枪不入。最牛逼的是,他大摇大摆跑到阿眉家做客,跟阿眉爸爸说:“叔叔,我卖过仿造您的书法作品,那些胎神不识货,还以为是真迹。哈哈哈。”
阿眉爸爸脸黑赛李逵。
从阿眉家回来,大威中邪般开始练书法。徽墨端砚宣纸铺一桌,激情挥毫。
我看来看去,只看到满篇墨点。大威说,“你懂个锤子,这是我的自创体:蝇头狂草。”
阿眉来了,指导大威,说你姿势就wrong了。初练书法,要肘悬空,腕用力,手握蛋。
大威像模像样照做,累得满头大汗,手一松,鸡蛋“啪嗒”掉在宣纸上,黄白一滩。他灵机一动,笔蘸蛋清来回旋转,顺时针逆时针,反复几遍,摊出一张饼来。
然后兴奋地冲我喊:“其实,我们可以摆了个煎饼摊。”
恰逢城市整治,书画生意做不下去。于是我们转项,在川大附近的红瓦寺,摆了个煎饼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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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g><big>03</big></big>
我羡慕那些在校园里欢度青春的人,像野生动物羡慕驯养动物。
我的青春在社会上晃荡,相遇形形色色的人,大威是其中一个。
而阿眉和我们不是一路人。至今我也不明白,她怎么会喜欢上大威。
阿眉生日那天,一帮朋友去西藏玩,经松潘、若尔盖,到达理塘。
黄昏,我们走进理塘寺,大面积鲜亮色彩,覆盖寺院。寺内雕梁画栋,绚烂琳琅,竟不显热闹,反呈出一份肃穆,一种疏离。
仿佛宇宙洪荒,时光无涯。
夕阳沉落,在寺庙屋顶的上方,投下一抹炫目金色。
大威背了个沉重的包,高原空气稀薄,他累得喘不过气。
我们问包里装的什么鬼?他表情神秘,说晚上你们就知道了。
离开理塘寺回县城,沿途不时有骑摩托车的喇嘛,飞驰而过,红色僧袍在空中飘舞。
我们在一家旅店住下,晚上给阿眉过生日,闹得人喜神欢。蛋糕摆好,电灯关掉,蜡烛点上。荧荧烛光中,大威深情凝视阿眉说:“阿眉,我送你样礼物。”
然后,他从鼓鼓囊囊的背包里,拿出一架幻灯机,摆好挂上幕布。
一张张幻灯片倏忽闪烁,每张都像四格漫画,却一律水墨风格,人物夸张变形,背景潦草怪异。
大威一边放映,一边用方言解说:“阿眉,我们认识了118天。头一天,我们在这里碰见,背后是锦江宾馆。老子晓得,画得像烟囱……
第23天,我好想你。算起来,已经三天没见了。老子恨不得买架波音飞机,剪了翅膀在街上飙,飞叉叉赶来你身边——你们笑个球哦,这真的是飞机,不是老鹰……
第30天,头一回牵你的手,手心里都是汗,人像触了电。这个被电成骷髅的人,就是我;旁边那个害羞的美女,就是你。哎呀,手抖了一下,睫毛画长了……
第44天,我们去逛商场,买了套情侣装。我这套裤子短了一截,他们说像鸡脚神,但老子觉得像迈克尔杰克逊——逼裂逼裂,夹死逼裂(beat it ,just beat it)……手一甩,街上女娃就昏倒一片……”
大威声情并茂,连说带唱。一帮人笑得人仰马翻,阿眉乐不可支,抹泪捂肚:“oh my God,我不行了。”
大威旁若无人,接着换片解说:
“第61天,你说你家里人不同意我们在一起,他们觉得我没出息,但我不会一辈子摆煎饼摊——这片头顶有“K”标志的铺子,就是我以后的快餐连锁店,中文名叫:啃得欢。
第100天,你和我说分手。我一直都知道,我配不上你。但是……你看,画面上一群手拿玫瑰的胎神,而我举着一颗心。你要晓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爱你。
第118天,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也要许三个愿。因为以后,我们不在一起了,每年的今天,就是我的生日。我的第一个愿望,愿阿眉一辈子幸福快乐;第二个愿望,愿阿眉一辈子幸福快乐;第三个愿望,还是愿阿眉一辈子幸福快乐。”
大威声音哽咽。
全场静默,空气仿佛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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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g><big>04</big></big>
我意外的,不是阿眉和大威分手。
而是分手后,他还张罗给阿眉过生日,送出那样一份特别的礼物。
我私下找过阿眉。
我说:“大威看上去生冷不忌,其实心很热很细。”
阿眉点点头:“和他在一起,我很开心。但我家里不同意,他们让我回美国上学去。”
顿了顿,她又说:“代我向他说声sorry。”
我说:“大威不会一辈子摆摊,他会努力,努力开成连锁店。”
阿眉说:“I trust him。”
我一呆:“你说的啥?”
阿眉一声叹息,走了。
那段时间,大威心情差得要死。右手摊煎饼,左手拿瓶二锅头,边喝边摊,酒劲上来,身形如蛇般乱扭。
有天来个女大学生,样子和阿眉有几分像。大威拉住人家,胡扯半天。
女生吃着煎饼走了,大威说,“其实她和阿眉不像,身上没有墨香,气质比阿眉差多了。笑起来很一般,酒窝没有阿眉明显。”
嗯,你的酒窝没有酒,我却醉得像条狗。
大威说:“我的初恋就像一场梦,猝不及防相遇,猝不及防分离。”
我想,其实很多人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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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g><big>05</big></big>
几个月后的一天夜里,我们喝酒。
大威醉意朦胧地说,“陪我再去趟理塘寺,我有东西丢在那里了。”
我问什么东西?
他说去了就知道了。
大雨滂沱,我们手撑雨伞伫立理塘寺空地上,茫然四顾。
寺中正值修缮的大殿里,传出藏歌声。空灵飘渺,疑似天籁。
大威发了一阵呆,魂不附体地喃喃自语:“我找不到了。”
我问到底丢了什么东西?
他摇摇头。
蓦然,他扔掉伞冲出寺院,站在雨中放声痛哭。
一年后,大威搬了个箱子,里面装着赝品书画和118张幻灯片。
他神情黯淡地说:“这些东西,老子看着伤心,丢了又舍不得,干脆放你这里。”
接着告诉我,上周在春熙路,他碰见阿眉和一个气度不凡的男人在一起,两个人笑逐颜开,样子很亲密。阿眉也看到了他,匆匆一瞥,旋即将目光移开,挽着身边的男人往前走去,很快消失在人潮汹涌的街头。
我不知该说什么,默默将箱子塞进杂物柜里。
又过了些日子,大威说想忘掉过去,到新疆做边贸生意。
他怂恿我同去,我却不想远行。
临别,我问他还回来吗?
他说:“说不准,老子也许会迷恋上风情万种的维族妹子,哈哈。”
我说:“祝你好运。”
他说:“你也好运。”
大威独自远去,自此杳无音信。有人说,他在乌鲁木齐边贸城卖皮具;有人说他在石河子种棉花;还有人说,他混迹在哈密,开了一间酒吧。
种种传闻,无从对证。
有天无聊,我闲翻仓央嘉措的诗集,读到他生前的最后一首诗:跨鹤高飞意壮哉,云霄一羽雪皑皑。此行莫恨天涯远,咫尺理塘归去来。
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大威。
忽然我明白过来,他丢失在理塘寺的,是和阿眉最后在一起的时光。
初恋是猝不及防的相遇,猝不及防的分离。你仿佛从天而降,又像水消失在水里。曾在雨中哭泣,曾在深夜窃窃私语,自己对自己说,我很想你。
人山人海里,也许我们会无数次擦肩而过,只是彼此不曾发现。
也许天各一方,从此不再有交集。
往事宛如倏忽闪过的幻灯片,曾一起走过的夏天,我常常会梦见。你是一个光泽生动的轮廓,依旧青涩,仿佛近在眼前,却又望尘莫及。
过去的永远回不去了,既然回不去,不如让它走得更远些。
有些黑夜,只能独自穿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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