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蓝天
张晓风说：对我而言，爱一个人就是满心满意要跟他一起“过日子”，天地鸿蒙荒凉，我们不能妄想把自己扩充为六合八方的空间，只希望彼此的火烬把属于两人的一世时间填满。
――题记
“散步去啊！”刚走出电梯，同时从隔壁电梯里走出来的阿姨就大声地向我打着招呼。
“是啊，阿姨，您也陪着叔叔练习呢！”我微笑着回头看向那对常在公园里见到的老人，并快步走向前去，帮他们拉开了楼下厚重的玻璃门。
习惯性地，每天晚饭后都要去散会步，也习惯性地每天和小区里熟悉的每一位邻居问好打招呼。
熟悉这对老人是去年秋天的事了。和那位叔叔认识得比较早一些。那段时间，我每天早起搭公交车上班时都能遇到那位叔叔，他也搭公交车去西樵山上晨练。后来，有好一段日子没见过他，再见时已是一年后的秋天。
那天晚饭后，如往常一样，朝小区外的公园走去，远远地，我看到公园路灯下，一位上了年纪的叔叔，步履蹒跚地向前挪动着步子，他的左手紧握着一位阿姨的右臂，右手手指向上弯曲着，手臂臂膀如虬枝般僵硬。他双腿行走时，看上去如同刚学步的孩子，颤巍巍地没有丝毫力气，其实，他只是在那位和他面对面的阿姨搀扶下机械性地向前一步一步地挪动着。那位阿姨站在他的对面，用双手握紧他的手臂，一边慢慢倒退着行走，一边鼓励他说：“嗯，对，很好，就这样，对了，再走一步，嗯，真棒！”
站在远处，望着他们的身影，我久久伫立，静静凝视，瞬间，一幅胜似夕阳美景的温馨画面闯入我的脑海里：夕阳下，两位白发老人，肩并肩，相互扶持，迎着夕阳的余晖走去，他们步调轻盈一致，不时地相视一笑，然后渐渐消失在夕阳的暮霭里。诗经里：“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样的句子，此时用来形容他们，我想应该是最合适不过的。
慢慢走近，我认出了那位叔叔，和他打招呼，他却全然没有反应，仿佛我们从来就没有认识过似的。
“不好意思，老头子去年中风了，很多事情不记得了。你们是？”那位阿姨不好意思地问道。
“哦，我就住在你们家楼下，我是每天上班乘车时认识叔叔的，那时叔叔天天坐车去晨练，后来就好久没见他了。”我忙向阿姨解释道。
“哦，这样的。他去年住院差不多住了一年了，这才刚出院没多久，在帮他慢慢恢复呢。”阿姨向我说着叔叔的事。
此时，我看清了那位阿姨，她头发已经花白，但衣着整洁，给人的感觉是优雅有气质。眼神温柔如水，虽然脸上爬满了纵横交错的皱纹，但清晰的五官依然十分精致，俊俏的模样也丝毫没有被岁月的痕迹所侵蚀，看得出阿姨曾经一定是位聪明能干的美人坯子。叔叔的脸上已失去了往日的饱满与红润，此时的叔叔，两鬓华霜，面容苍白，但仍难掩他面孔中的那副慈祥。他们以面对面的方式一进一退地行走，叔叔前进，阿姨倒退。
他们就那样四手相握，用眼神鼓励，用言语赞赏，他们相互搀扶着，相互支撑着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去。
那天以后，每天傍晚散步时，小区外的公园里总能见到他们的身影。无论刮风下雨，无论春夏秋冬。天晴时他们在露天处练习，下雨时他们会移步到廊檐下练习。
冬天时，叔叔的恢复变得缓慢而又迟钝，他的双腿像绑了铅似的沉重，他的行动缓慢到令人窒息，缓慢到犹如蜗牛在爬行，缓慢到犹如电影里重复播放的慢镜头般迟缓而又无声无息，缓慢到犹如隔着千山万水让人揪心地等待着的恋人信息，慢得让人忽略了匆匆而过的日子。
还好，阿姨是个慢性子，她容忍着叔叔这无视人间喧嚣以及无视四季更迭的缓慢。她知道，公园里的桂花树，木槿、紫薇、风铃木、杨柳、木棉以及那些不知名的同样懒散缓慢地开在草丛中的花儿，还有树上叽叽喳喳叫着的鸟儿，它们也不介意叔叔的这种缓慢，它们也和阿姨一样，只想耐心陪伴着这种缓慢，直到它愿意离去的那一天。
缓慢寒冷的冬天过后，很快就到了春暖花开莺飞草长的人间四月天，公园里，温暖的阳光如爱人的笑脸般柔美可爱，清风拂过，人们的步伐开始变得轻盈，人们的着装也开始变得艳丽，白玉兰花儿开得烂漫肆意，就连小草儿也欣欣然地，舒展着它们飘逸的身姿。
再见他们时，叔叔的步子已不再那么僵硬，苍白的面孔也开始变得红润，向上指着的手指，开始可以自然地耷拉下垂。和他打招呼时，他的嘴角开始生硬地向上牵扯，表示着笑意。
火红的七月来临时，熟悉的街角，喧闹里弥漫着流光溢彩的气息，灼热的阳光抖落了一地的碎影，叔叔和阿姨也在春的旖旎中迎来了夏的火热。公园里，稠乎乎的空气中，没有一丝风，只有不知疲倦的知了撕破了喉咙在“知……知……知……”地叫个不停。
南方的四季虽没有明显的交替，但夏的面孔人们还是熟悉的。阳光灿烂得近乎灼人，紫薇也开出了一滴滴高贵的紫色花辫雨，黄花鸡蛋花，红花鸡蛋花，还有那结满果实的芒果、龙眼、荔枝、黄皮儿，都争先恐后地向你展示着它们的果实与花蕾。经过它们时，伸手张口便可品尝到它们甜美的果汁。
那时的叔叔已经会笑了，脸上不时地还会呈现出奇怪但却自然的表情，间隔地他已能咿呀咿呀地吐出几个清晰的字句，偶尔，他还能让阿姨放手自己缓慢而又歪歪扭扭地走上几小步，他们无视别人的眼神，就这么一前一后地就在公园里走出了一道温暖和谐的爱之风景。
叔叔走累时，他们会停下来，坐在旁边的长椅上，阿姨扶住他，指点着远处的高楼大厦，并一一告诉他，那里是哪儿，他曾经开车带她去过哪里，在那里，最高的那间酒店里，他们去年还在那过了金婚纪念日呢。有时，叔叔会咿呀几句阿姨不太清晰的话语，阿姨一边点头说是一边溺爱地抚摸着他的手背鼓励他就该这么坚持下去。有小鸟从头顶飞过，叔叔激动地想要站起，看到近处的花儿齐刷刷地开着，叔叔的眼睛眯起，细成一条线似的。
关于他们，记忆深处里，最让我难以忘记的还是春天那次，那时叔叔还不会说话呢，那天也是那么坐在椅子上休息，叔叔突然咿呀着想要挣脱阿姨的手，并奋力地伸出已不再那么僵硬的手指，向前方指去，顺着叔叔的手指方向向前看去，阿姨看到了一株枝干苍劲的木棉开出了一树火焰般的红红木棉花，一片火红蔓延逶迤，夕阳下夺目耀眼。看到树下有几朵跌落下来的火红木棉花朵儿，叔叔笨拙地弯腰试图想要捡起一朵，一个趔趄，他险些跌倒。
阿姨扶叔叔坐稳后，伸手把花捡起，充满怜爱地把花儿放在了他仍在颤抖的手上，他吃力地抬手，想要把花儿插到阿姨的鬓边，她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她羞涩地把头向他伸去，并温顺地将身体也向他的身体靠近，他再次用力举起那只颤颤巍巍的手臂，可还没等他的手伸过她的肩膀，就已无力地垂了下去。叔叔眼眶湿润了，阿姨却笑着将花儿捡起，用手握紧他的手把花儿插在了她的鬓角上。那天，转身我再也忍不住满眶盈盈的泪水。
走过了春夏，走过秋冬，走过了风雨，走过严寒，迎着朝阳，披着晚霞，叔叔和阿姨就那么相互搀扶着缓慢地在公园小道上踱着，以一种令人震撼的方式，在路人钦佩的眼神中，循序渐进地踱着退着前行着。她的腿成了他的腿，她的手臂成了他的拐杖，她的肩膀成了他的依靠，她的鼓励成了他的动力，她的笑容成了他的勇气。他们绕过花坛时，轻轻缓缓地，玉兰和四季桂向他们招手，它们用馨香伴着他们的脚步，他经过每一朵花时都会驻足，他似乎想要记住每一朵花的名字，她就耐心地给他解释，这是桂花，一年四季都会开花的，花儿碎碎白白，香味沁人心脾，那是玉兰，朵儿大大似个小喇叭，同样是白色浓郁芳香的花儿，但它只在春天才会开花。他似懂非懂地点头，一只鸟儿从他们头顶飞过，叽叽喳喳地和他们打着招呼。
那一天，我被眼前的那一幕深深地吸引。远远望去，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有泪在眼眶中涌动，我知道，那是感动，为那份情动容，为那份爱动情。那时，我深刻地理解了夕阳红的另一种含义，对“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也有了更新的诠释。那不是所谓的浪漫，而是一种真挚，一种相濡以沫誓死不变的承诺：我不能给你很多，但我会陪你一直到老，直到老到我们哪儿也去不了。
“录取通知书收到了吧，姑娘考到哪所学习去了？”阿姨和蔼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回忆。
“收到了，录取到了‘广中医’。”
“嗯，中医好啊，你看看老头子这病，全是靠中医调理兼康复理疗恢复的。”
“不用等我们了，你们走三圈回来我们还没到呢，快陪姑娘先出去走走吧。”阿姨一边快人快语地催促着我一边用手向我摆着手势。叔叔左手搀扶着阿姨的右臂，右手也微微抬起，向我做着和阿姨同样的手势。
别过叔叔阿姨后，我挽紧老公的手臂，向小区外的公园走去。迎着西下的夕阳我让自己沉浸在夕阳余晖的意境里，并默默在心中把最美的祝福送给叔叔和阿姨：愿他们健康长寿，快乐幸福，永远生活在充满爱的氛围里。
不记得在哪里看过这么一句：有时候，此时此地此人，竟是一种不可求之奢侈。确实，人生的佳境，就是由此时此地此人，构成和美谐调的意境，而达致人生圆满的。如同张爱玲那一句淡淡的：原来你也在这里。也如同文中的叔叔与阿姨，念起，总有一片暖在心中升起。
――后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