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屋在左堡村严庄组东头,建于1950年秋天,座东朝西三间半茅屋,它与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茅屋不是一个档次的,四面墙壁是用土坯垒的,地面是泥地,只有南边一间有一个朝西的小窗户,冬天小窗户用簸箕挡上,晚上躺在床上透过簸箕的缝隙可以瞧见星星点点夜色,锅灶砌在这个房间的西南角,水缸放在锅灶的北边,东边放一张床。堂屋是用木板隔开的,有一张大桌子和一张小桌子,几条板凳,大门朝西,堂屋北面有一间半房子,一间是我父母卧室,半间是余头,堆放粮食和杂物。虽说是不上档次的茅屋,但在我心中却是温暖的家,那时我们家有八口人,父母、祖父母、老姑、我和两个妹,住在一起其乐融融。每到春节临近,父亲头天晚上发面第二天蒸馒头、包子和水糕,那是家乡的味道,回味久长。送灶后,我母亲开始煨咸猪头、咸鸭子,那种香味,让我们馋涎欲滴。豆腐百页早就做好了,豆腐放在水里慢慢吃,冷天不会变质的。除夕最忙,傍晚父亲用小蒲包装上生石灰,在茅屋四周打印子,至今我也不晓得它是干什么的。夜里父亲要守岁,堂屋里有个火盆,火盆里烧着木材,大门门栓要用红纸封上,初一五更天父亲放鞭炮开门去土地庙烧头香接财神。大年初一我们要给长辈拜年,大人们的祝福语都是″恭喜你过120岁、五担一亩″,五担是800斤,现在亩产1600斤已是小意思,但人的寿命120岁还是一个梦想。
在这个老屋里,不只是有家的温暖,也有悲欢离合,1958年夏天,要吃大食堂,吃饭不要钱,每家每户小锅小灶一律拆掉,那一天我的父母在南头房里拆锅拆灶,忙得灰头土脸,我和大妹、二妹去前庄看花,五岁的二弟和五岁的堂妹结伴去大汪边戏水,二弟不慎失足落水,堂妹不知呼救,等到大人发现时二弟已经死亡。这件事对我刺激很大,伤心不已,后来在左堡小上四年级写作文″复述故事一则"时,我把它写了进去,因为是真人真事,又是真情实感,该篇作文获得高分,由此激发了我写作的兴趣和爱好。以后的岁月里,不论黄浦初中还是宝中,我都住校读书,与老屋相伴的日子不多。可是1968年10月我从宝中高中毕业回乡务农又和老屋朝夕相伴,青年人的故事自然而然地发生了,它可不受贫穷和落后的左右。
1968年年底,我在生产队里挑猪脚粪垩田,远远瞧见庄子北面大联圩走来一个美女,谁知她老远就喊我的名字,近了一看原来是我初中女同学周莲英,四五年不见,她巳从一个少女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她现在泾河公社林场工作,是个林场员,负责全公社的多种经营,而我父亲又是大队多种经营负责人,有工作联系,自然而然到我家吃饭,没料到我父亲一句留她住下的客气话,她就真的住下了,与我们全家同吃同住同劳动,当时我家还有七口人,她睡在南头房我的床上,我只好在在堂屋地上打稻草铺,南头房又没有房门,我俩就隔床聊天,主要聊我俩分手后的情况。以后她又来我家几次,最后一次约我正月初二去泾河镇上她家里吃饭,说是全家人约我,我如约而至,她家在泾河镇中心街上,两层楼房,午歺特丰盛,有鱼有肉,十几道菜,她爸她妈她哥她嫂子对我特别热情,让我坐上席,嘘寒问暖,一个劲儿夸我好。饭后周莲英又送我一捆刺槐树苗,绑在我破旧自行车上带回家栽在老屋后面。一转眼天气暖了,周莲英又用自行车把我从老屋带到她住所,她住在张桥河北苏庄一个农户家里,房子面朝西,收拾得很温馨,晚上我睡在她床上,她睡在房东家里,一天三顿吃得又好又干净,她要我多住几天,我婉谢了,并毅然转身离开她,我为什么拒绝这份感情呢?说来幼稚可笑,那就是初一同学时,我看不惯她的假积极,尤其看不惯她在班主任面前献殷勤,初中二年级时我还无师自通写了一首藏头诗讽刺挖苦她,这个偏见蒙蔽了我的双眼,扰乱了我的心智,我没有想想我是一个农民,又是一个农民家庭,家里穷得聚不起一个农民的女儿,我还有什么资格挑剔她呢?她有一份正式工作,长得又百里挑一,她的全家人又把我奉若上宾,我该惊喜,为什么会惊吓呢?没想到这一别竞是半个世纪,听说她现在生活在邳县,丈夫是小车子初级中学老师,其余不得而知。她今天还好吗?这一幕刚刚过去,另一幕又悄悄开启。1969年5月,我收到了高中同学卢之美的来信,她插队在山阳公社春光大队,她是我们班团支部宣传委员,思想进步,成绩良好,人又漂亮,又善解人意,怕我没钱回信,来信中夹了几张邮票,于是鸿雁传书,心照不宣。那年秋天,我按约定上城,准备把这层窗户纸捅破,她家在县南街,号码记不得了,一进她家,发现气氛异常,卢之美立即拿个干面口袋,叫我跟她去粮店买米,在中大街,她告诉我她父亲前几天畏罪自杀了,是漏划的地主分子,我惊呆了,心情一片灰暗,恰巧天上下起了蒙蒙细雨,真是″凄凄惨惨戚戚″,我吃了一碗面条步行24华里回到老屋,路上我想得很多,最终我选择了退却,从此不再来往。诗人裴多菲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自由也是政治,生命,爱情,政治,第一位还是政治,不过在今天,恐怕是金钱第一了。
1970年10月,我成了公办教师,1979年8月我任城中学校长,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子,从此与老屋日益疏远,90年中期,老屋被老兄弟拆除,砌了两层小楼,小楼朝南,但两年前老兄弟去世,姪儿在外地打工,这两层小楼再也无人居住。老屋拆了,老宅基地还在,老屋的记忆还在,老屋的形象还在。
仅以此文纪念老屋。
2021年元旦于盛世嘉园北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