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
番外放在别的地方啦
我空守我的黄泉,你走你的人间,也许一切,终是错过。
——题记
她站在彼岸花丛中,不知何去何从。
她是鬼魂,只是没有对生前的记忆。她生着极为好看的琥珀色眼眸,嘴唇薄而无情,但微微上扬,一看就是笑得多了,自然而然便成了习惯,生前应该是个活泼的姑娘。
她本应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奔向她未来的人间,却不知为何,停留在了这片花海。
黄泉便是这样,无论生前有多么亲密,死后多半都成了陌路人,能长相守的是少数。曾经的缘分都化作滚滚黄泉水,再多的情,喝了孟婆汤,经过花海,都成了陌路。
没有一个鬼,愿意看看瑰丽的晚霞,红色的彼岸花摇曳着身姿。
“大抵是人间太美好了罢。”她轻声叹息,心中是数不清的怅然。她身穿的不过一件普通的麻衣,脸上布满了伤痕,心脏部位有个缺口,整个人看起来好不失魂落魄,在红色的花海中格外显眼。
她望了望自己。
我,是怎么死的?
哦,看这位置,应是匕首穿心。
不是她天生无情,就是面对自己的伤疤,也毫不动心。而是已经死了,过去种种,她突然觉得没必要去追寻了。
她抚摸了这缺口,手却穿体而过。她突然想起,自己是自刎的。于太阳落尽的那一刹,她望着云霞满天——和阴间的晚霞一样艳丽。
也就是她在云蒸霞蔚间走着走着,就忽然累了,失去意识前,随手拿出匕首,插入了自己的心脏。
可是,她一个弱女子,又能有什么执念,让她……
让她死了的执念。
——记不得了。前尘尽数被乱石冲刷干净,留下的不过片刻欢梦、几抹闲愁。孟婆汤,做的倒是挺好。她只是躺下来,轻笑一声,然后静静听着晚风吟唱。
黄泉,没有太阳。一切只不过是鬼王自欺欺人制造出的幻境而已,不过只是给鬼王一些自己还在人间的念想。
“你在想什么?”一株彼岸花忽然开口,“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她恍然听到这话,怔了怔,没有太多惊讶,很快就知道是旁边的彼岸花同她对话:
“嗯。”
“追溯往事有什么用呢?”
“是没什么用。可我觉得做了鬼,总得记得生前之事,开开心心去投胎。”她竟有些不自在,好像是在刻意模仿谁的语气,可一时半会儿又改不过来,一看,就是过了许久许久,已成自然。
“那要先喝孟婆汤,再懵懵懂懂走过黄泉路,有何用?”
“天意如此,不会给太多恩爱的机会,也不会有生生世世,这,或许是真正的黄泉罢。”
“你的记忆太苦了。”彼岸花道,“忘了才好。”
“是吗?”她不置可否,却问道,“人间现在是何时?”
“乱世。”
“我……似乎记起来了,我是盛世的人儿,却生在枯草堆中,被一家人捡起。那家人住在穷乡僻壤里……你可是知晓了我的过往?”
“我只是浅品味了你的记忆,只有万千苦涩。”
“彼岸花,民间话本里是会吃人的,看来,你是朵好花。”她打趣道。
“彼岸花不会吃人……不过你倒是第一个在我们这里躺着的鬼魂。”
“……好吧。那你陪我聊聊天,帮助我回忆过往,可好?”
“嗯。”彼岸花浅浅应了一声,“你的一生,有没有甜的时光?”
“甜的?”她歪了歪头,“有,可是记不得了。”
“这晚霞,是不是……”
她顺着彼岸花的话语,望向云海。耳边,仿佛有一首歌谣从记忆中浮现。
“第一个台子四角方,岳飞枪挑小龙王,武松手托千斤石,太公八十遇文王……”
是谁,谁在唱……
“你怎么天天唱着这破歌谣啊。”
“你又调皮了,赶紧去挖野菜吃。”
是哪两人,在山林里肆意嬉戏打闹。
记忆冲开了一层,露出里面的眉目。
她身边依旧是彼岸花海,依旧是无数鬼魂走过的路。今日的鬼魂,比往日多了些许,目光呆滞地望向前方。他们已无数次地踏过路的尽头——奈何桥,老死,又获得新生。
黄泉路,忘却的是过往情深。
“回忆起来了。”她缓缓道,“有个人带我唱歌谣,挖野菜。你可以带我去那边的树林里看看么。”
“嗯。”彼岸花送了她一缕清风,她便乘着这微风,到了那个树林。树林是幻化出来的,黄泉是不毛之地,所生的不过是枯草,成不了树林,约莫是鬼王随手布下的。
“民间话本里说,黄泉的尽头,在人间。”她抬手遮了遮阳光,“如今看来,黄泉只是循环着,生生不息。”
这些话,是一个人对她讲过的。那人只比她大了三岁,为人处世却来得成熟得多。穷乡僻壤的小山,也曾有一处院子,院子的旁边是一片小树林。
是她渴求的人间啊。
“青雨,人死后真的能逃避过去吗?那还不如死了好,没有什么牵挂。”
女子只是一笑:“在这世上,总有些牵挂好。”
“那有情人真的可以相守生生世世吗?”
“缘分只有一世,已经算是好的了。若是三生三世,至今也没有人。”
“真是奇怪,咱们凡人还要编话本,说生生世世长相守……”她一噘嘴,忽然问道,“你是如何知晓这些的?”
“很早以前。”女子蹙起了眉,“他说他是世外高人,一生洒脱不羁,是为我而来。”
——她想起来了。她叫梨酥,而那女子,叫程青雨。青雨,这名字实是好听,就如她温婉的性格,也像那江南春雨,润物细无声。
至于她的名字,之前程青雨只是随口起了一个字,酥,说是看到了酥饼,可是又没钱买,回来就取了这个字。酥,一如她跳脱的性格,她想,大抵也是跳进了程青雨的心窝里去吧。
她们彼此爱着。
稍微大了一些,她便向程青雨提亲了。其实也不是什么正经的提亲,只是从破烂堆里头寻到了一张宣纸,用血写上去的聘书。
梨酥在山林中被程青雨的爹捡到,可是没过几年,爹就离世了,留下一座破烂的小茅草屋。二人便在山林间打猎劳作,到集市上卖了钱过活。虽说还是穷得叮当响,可是相比于从小就被禁锢在深闺的大小姐,还是自在快活得多。她们只不过是一对平常人,没有话本中的那样精彩,也不如话本中的女子坚强。她们只不过是在这盛世中,做好自己的一份事,再安安静静地离开。
“今日,我们便算是成亲啦。”
梨酥最后将买来的红床单铺上,高兴道。
“行。”程青雨捡了四根树枝,插在地上,笑道,“这就是咱们的爹娘。今日来不了,便在此看着我们。”
“……”梨酥默默拿掉了两个树枝,“我的爹娘,是抛弃了我的,那不算数。”
“……好。”
“你也别伤心,你不是说了吗,爹也会在不知道哪里看着我们的。”
“嗯。”
“那就……”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第三拜,梨酥没有说,可是二人却互相拜了拜。
“从此,就是一家人了!”梨酥高兴道。
于是,在这简陋的屋外,她们拜了堂,成了亲。可是自始至终,似乎没有什么过多的举动。
一切都成了自然。
“你这歌谣究竟向谁学的?虽然唱的不好听,可是……”她躺下来,望着程青雨。
“其实……是向我阿爹学的。”程青雨垂下了眼帘,“阿爹走了。”
“那阿爹是怎么……走的?”
“山匪掳走我,说是要……辱我清白。爹为了保护我,只身闯入山匪窝,把我救了出来,他却葬身其中。”程青雨说得很平淡,可平淡中,是无尽的苦楚。
那一次,梨酥正好出去卖菜,回来的时候,程青雨父女二人已不见踪影。她拼了命地找,却沓无音讯。直到一日之后,才看见程青雨满脸血污地跑了回来。
阿爹死的时候,程青雨只哭了一次,可是梨酥看在眼里。
程青雨知道,哭并没有用,于是便把无数悲楚藏在了心里,装作无事发生,只是拿出了很久不用的箫,趁梨酥出去之时吹。可是声音实在是悠扬,梨酥也知晓了,可是却并没有阻拦。
回去的时候,程青雨却一如既往地平静。梨酥知道阿爹一定死了,想要问她,却终究止住了话语,直到现在大婚了,才敢问起。
“我爹娘啊,刚出生就抛弃了我。他们现在,应该过得很好,看到我成亲了,也会高兴的。”梨酥低下头。
“你有想他们吗?”
“想?与其想着他们,还不如想想你的爹。他虽然是不厚道了点,留下我们二人独自过活,在的时候也是个浑浑噩噩度日的,但好歹好吃好喝地待我们……还是不说了。”梨酥看着星空,感叹道,“好美的星空!”
程青雨也笑了。那是梨酥见过的,她阿爹离世后的第一抹真正的笑意。就是卖菜的笑,也只是漫不经心,旁人看不出来,甘心买菜,梨酥却看得一清二白。
“你倒是机灵。”她也抬头,眸子里满是暮色被点燃后的花火,美极了。
“那还不是你惯的。”
“胡说,我何时惯着你了?”
“唔……”梨酥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却想不出什么花头,索性道,“哪里都惯着我!”
那一晚,二人相依,成了良宵。
“我与一个女子成婚了。”梨酥望着黄泉的树林,“真像。”
“像什么?”
“像我们曾经的小木屋。”
一句,道破的,是多少无奈。如果在这里能真的插上两根树枝,程青雨是不是就会回来……
回来?
她们不应该在一起……
“你怎么了?”彼岸花见她神色有异,不由得问道。
“我……”她按了按太阳穴,却忽然回想起了一切。
“你那个故人……你是不是想起来了?”
“……嗯。”她浅浅应了一声,却笑了,笑得花枝乱颤,近似疯癫。可是笑声多轻啊,像天边的流云,轻轻一拍,就散了。
笑着笑着,她流下了泪,泪珠顺着她洁白的脸颊滑下,似乎划开了黄泉的天幕,而那重重叠叠的天幕背后,是她心心念念的人间。
流云碎了,岁月也在沉寂中逝去。
“你说,我喝了孟婆汤,忘却一切,未尝不是好事。”梨酥顺手往腰间一摸,却摸了个空,“却偏偏记起来。”
程青雨埋下的一坛梨花酒,终究是喝完了。
“记起来也是好事,至少也没那么多疑惑了。”彼岸花安慰道。
梨酥失笑,坐了下来:“疑惑……苦啊!”
“苦尽甘来。”曾经那个人对她说,“总有一天,我们俩会吃到京城的美食,你急什么。”
“那可是我们劳动一辈子,都去不了的京城,即使去了,我们又没有钱,难道做个穷光蛋,向别人乞讨?还不如这样风风光光的好,多逍遥自在。”
“扑哧。”程青雨只是轻笑。
至于那壶喝完的梨花酒,也是程青雨埋下的。
“酒是好酒,好好藏着。我们平时都没机会喝酒,老了,养不活自己,再喝了做一场梦。”那时程青雨笑意盈盈,对梨酥道。
“为什么现在不喝,啊?”梨酥伸手便去夺那酒,奈何程青雨比她高了半个头,硬是够不到,“好啊你,仗势欺人!”
“那你说说,我仗什么势了?”
“你你你……”梨酥面色通红,“反正我吵不过你,你有本事,和我打架呀?”
“你一日日尽不学好。”程青雨笑骂。
“不学好,还不是你教的~”
……
到最后,还是程青雨眼疾手快,把酒埋在了树林的一棵树下。梨酥不无遗憾地背过身去,不再理她。
“那你的故人,后来怎么样了。”彼岸花问道。
“后来?”
那坛酒埋下没几天,程青雨的“故人”找上门了。
“上次你爹帮你挡了灾,这个小美人儿又不在,这回好了,一起绑走!”山匪首领嘿嘿一笑,将要绑走她们二人。
“那……可让我们去里头拿个东西?”程青雨竟对山匪行了个礼。
“青雨,拿什么?”梨酥问道,眉头紧皱。
“拿一张纸。”程青雨并没有压低声音,“到时候万一有人查了,好让几位大人写婚书。”
“行。”山匪首领道,“俺就在这儿等你们,别耍花招。”
木屋里。
“你要拿什么,青雨?”
“拿保命的符纸。”程青雨翻箱倒柜,拿出了两张繁复的符纸,又把其中一张放在屋子里,另一张交给梨酥,“我师父给我的。”
梨酥知道,程青雨打小便有个便宜师父,说是为情所伤,来到这山里休养。
——“他挺糊涂的,虽说是个公子,看起来约莫只有二十来岁,可我爹偏说他是世外高人,让我拜他为师。”
——“那你拜师之后呢?”
——“我师父什么也不管,有时候我问他问题,他倒也不一定会回答。”
——“那你要这师父有何用?你还不如拜我为师,我罩着你。”
——“他倒是教会了我一些世间的道理,告诉我轮回之事。奈何后来我被他封了口,只有把一切藏在心底。”
——“哦。”梨酥应了一声,语气十分不屑。
“你师父?很厉害吗?”梨酥问道。
“嗯。”程青雨回答,“走吧。”
可是一出门,程青雨就带着梨酥死命地跑。
“诶你们这俩小美人!”山匪首领气急败坏,怒极反笑,“兄弟们,快追!”
程青雨跑得很快,很快,就跑到了一处悬崖。她和梨酥站在悬崖边,望着追过来的山匪。
“你这是……要让他们死?”梨酥惊讶道,“那帮山匪也追到了悬崖边……”
难道是她死……
不。
不对劲。
“这是我第一次杀人。”程青雨的眼中突然变得很平静,那一晚的星光似乎没有留下什么痕迹,梨酥只看到了无尽的黑,仿佛这世间一切,都纷纷入她眼中,再无生还,“也希望是最后一次。”
“你……你要干什么?”梨酥有些不安,无助地看向程青雨,后者却只是重重攥紧了她的手。
“小美人,”山匪首领大声道,“你要死,也带不了我们。还不如赶紧从了俺们,当个压寨夫人,怎样?”
“不!”梨酥却抢在程青雨前面,紧紧握住她的手,回答道,“无耻山匪,你杀了阿爹,还想怎样。今日,就算我们二人死在这里,也是一起死!只不过,你们得先去黄泉了!”
“呵,你们怕不是在谈情说爱吧。听你们挺久了,不如,地府见啊小美人?”山匪笑道,满是轻薄。
“快,快撕符!”程青雨急促道,眼中是焦急,梨酥却凭借多年的默契,读到了濒死的痛快。
事到临头,梨酥却安静了下来,问了最后一句话:“你在骗我吗?没有骗我,我就赌一把,撕了。”
“我……”程青雨知明白了,她怕是知晓了什么,强作镇定,“没有,你撕吧。”
“……好,我理解。”梨酥知道了,撕开了符纸。那一刻,她本来充满着星光的瞳孔中,突然熄灭了,换作无尽的暮色。
符纸化作了点点蓝光,环绕在她周围,映着美好的斜阳。
时光就在此刻,好像凝滞了,梨酥回头,拼命地记住程青雨的模样。
这一去,定是永别……
下一秒,山匪猛地冲上前,却被一道骤然升起的屏障弹开了,纷纷落下了悬崖。梨酥的眼眸,被血染红了,一时竟找不到聚焦。
她转身想要去拉程青雨的手,视线却清晰了起来。
程青雨仿佛知道这屏障有多么厉害一般,早就避开,然后她便像断了翅膀的蝴蝶一般,落下了悬崖。
失去意识之前,她心里,竟是释然。
只不过,似乎要让梨酥,失望了。
她的程青雨,终于能够保护她一次了,真好。
坠落之前,她温柔地注视着梨酥,眼中又出现了那一夜的星光,缀在了曾经平静无波的黑眸上。她深深地看了梨酥一眼,那一眼很复杂,有愧疚,可杂碎的融合在一起,只是不舍,万水千山道不尽的不舍。
梨酥并不意外,心却比三九寒冰还要冷。
她聪明得很,知道了程青雨心已去,便没有阻拦她。
只是那琥珀色的眼眸里,何时又盛满了银珠?
“你这眼眸,煞是好看。”程青雨曾看着她的眼睛,笑道,“像是琥珀。”
“琥珀是什么?”
“琥珀我只见到过一回,我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东西。”程青雨垂下眼帘,“可惜我没钱买。”
“那等我们发家致富了,再去买个十万八千。实在不行,你就多看看我的眼睛,这样你就不会想琥珀啦~”
梨酥哭了,哭得撕心裂肺。
她最后看了一眼,随后被程青雨留下的法阵传送回去。
夕阳恰好落尽。
“程青雨死了。”思绪又回到了黄泉边的小树林,梨酥狠狠地咀嚼这几个字,“那时是我的生辰。她本来要为我过生辰的,可她不过十八,便丧命在悬崖。”
“你……你的……”
“那是我心仪之人,我甚至见不到她的……”梨酥仿佛说不下去了,狠狠地闭上眼眸。
“那你后来不是……回去了。”
“有时候留下的人,会比逝去的人痛苦一万倍。”
程青雨如流星一般,匆匆地闯入她的生命,却又无情地在她生辰之时离开她,永远地离开她。
“又长大了你。”有一年程青雨的生辰,尚且年幼梨酥笑道,“等过不了几年,你就要成满头白发的老太太啦~”
“……”程青雨温柔地看着她,“那我成老太太后再过三年,你倒是也一样了。”
“我才不会变老呢!”梨酥不满道,“变老的只会是程青雨!”
“你也会变老的。”小木屋里,醉眼朦胧拿着酒坛子的程青雨她爹走了出来,摸了摸梨酥的头,“别骗自己。”
“你就是个老人家。”梨酥望着程青雨爹花白的头发,不由惊奇道,“我刚来的时候,爹你还一头黑发,现在怎么白了?”一想到自己以后也会这个模样,她瘪了瘪嘴。
“你长生不老,行了吧。”程青雨爹乐呵地笑了笑,痛饮了一壶酒,“要是孩子她娘在,看到你们俩,估计,也挺高兴的吧……”
“爹……”程青雨收敛了脸上的笑容,道,“娘会高兴的。”
“不。”程青雨爹忽然摇了摇头,“她会数落我们,又邋里邋遢……”
……
梨酥竟哭不出来了,所剩下的,只是悲哀。
她被传送回了小木屋。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可是在她眼里,染上了朦胧,染上了一层灰。
她怕了。她怕曾经那个少女,真的成为了沾满俗世尘灰的名字,成为了冰冷的坟墓。可是她,连骨灰都没有啊……
她找了一张宣纸。宣纸又皱又旧,她知道要用墨涂上去,自己也有了些银两去买,可还是固执地割开自己的手掌,一点一点写上去。
就像曾经的婚书。
第一笔,泪已经染湿了宣纸。血晕染开来,染上了一朵艳丽的红花。
好像牡丹。
“程青雨喜欢莲花,她要是看见了,定要引用《爱莲说》的话说我爱慕富贵……”梨酥吸着鼻子,“可是牡丹开的时候,花瓣重重叠叠,有种大方的美……这是我啊。”
第二笔,她画不下去了。她顾不得手掌还没结痂的伤口,挖出了刚埋下的梨花酒,挂在腰间。她一向是爱干净的,可是现在,脸上却沾满了污渍也不肯去洗。
恍惚间,她看到了木棍,跌跌撞撞地奔了过去。
“爹,你看,梨酥又长大了一岁。”程青雨笑道,“如你们所愿,她是个好姑娘。”
“哎哎哎,我说青雨,你这么迷信。”梨酥撅起嘴,不满道,“人死不能复生!”
“……”程青雨却只是笑着。
那两根木棍,一如大婚,一如去年她生辰,无言地注视着她,只不过她的身边,少了一个人。
“大……婚。”她工工整整地写了上去,泪珠如断线而下,混杂着血污泥污。夜晚来临,天空黑得像是要把她吸进去,下起了小雨。她就这么呆坐着,忽然拿出了那不成样子的画,用手一点一点刨了个坑,埋了进去。
她坐了一夜。
“后来,我找了一处地方开了个茶馆。我似乎天生就有烹制孟婆汤一般的茶的手艺,但是一杯忘忧,不是忘记过往。”梨酥道,“茶馆没什么人。”
“客官想要什么茶?”
“忘忧茶即可。小姑娘,不知你姓甚名谁?年方多少?”
“小女名唤梨酥,年方十五。”她轻轻把茶盏放下,回答。
“可有婚配?”
她犹豫了一下:“有。是个温润如玉的好郎君。”
客人见她已经“成亲”,不再多问。
梨酥本来待人,不至于如此温婉有礼,应该是活泼的。现在,她似乎麻木了,也仿佛只是固执地模仿一个人,一个她记忆深处的人。
盛世也有饿死鬼,终究是她无用。茶馆的生意并不好,她却勤勤恳恳地经营着,遇到薄命的女子,便招来,同她一起经营这茶馆。
“小美人~”前堂里,熟悉的声音传来。梨酥不动声色,却是拿出了手中的匕首。
“客官,要点什么?”
眼前依旧是山匪熟悉的面孔,她不免低下头去,回避他赤裸裸的目光。
“你们这儿,卖美人不~点个美人,如何?上次有个美人儿,掉下了山崖,命硬的很没死,被我给……”山匪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淫笑道。
“客官,小女子做的是小本生意,您要的,自是没有。”梨酥恭恭敬敬地答道,双眸中却藏不住无尽的悲伤。
——原来程青雨,真的死了。
她却未曾想那山匪猛地捏住了她的下巴,迫使她把脸往上抬。
“这位店老板,看着好生眼……”山匪话刚说到一半,便是被梨酥飞来一刀,割了喉咙。
“我是梨酥。”梨酥拿出一块手帕,细细擦拭匕首上的血迹,见仍有几抹擦不掉的血污,皱起了眉,不紧不慢道,“你要找的人,那年,就剩下你一个了。”
这些年,她碰见的,只有一个幸存山匪。如今,倒是逮了个正着,报了她几年没有咽下去的仇。
梨酥忽然就感到无力。
“小梨子,你怎么了?”店里招来的帮手小寒问她。
“想走了。”
“……”小寒目光复杂地看着她,良久叹了口气,“今日是你的生辰吧,生辰快乐。”她明白,像她们这样的薄命女子,一走,便是死。她们的老板,梨酥,也许这决心比别的女子更强罢。
“……谢了。”梨酥轻轻回答,话中有不明显的情绪,而这种情绪,自从开了这个茶馆,就没有消失过。小寒觉得,那或许是一种别样的惆怅,淡淡的被隐藏得很好,只是每年她生辰的时候会明显些。
小寒也是滚滚红尘中一伤情女子,比梨酥大了五岁。她想,大概是梨酥也像她一般,爱而不得,游走于世间。
“那……之后找谁帮你打理这茶馆?”小寒问。
“就你吧。”梨酥笑了一声,不知道在想什么,“店里就这么几个人,你与我交情好一些。”
“啊……”小寒鼻子忽然一酸,“那小梨子,山高路远,你……多保重。”
“嗯。”
梨酥离开了。
她去了那间木屋。
三年了,已经渐渐有爬山虎爬上了木屋,郁郁葱葱,煞是好看。梨酥在腰间拿出了那一壶梨花酒。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那是她第一次尝到酒的味道,甚是醉人。可惜她是个一杯倒,不一会儿,眼前就出现了模模糊糊的幻影。
她看到了程青雨。奈何她醉了,脑子也清楚得很,知道故人早已归去,回不来了。
“你也来了。”她轻笑,“每年我的生辰,你是不是都在啊。”
你从未归去,对么?
没人回答她。
梨酥自讨没趣,随手抽出了一把匕首,在手里把玩。
下一瞬,她便把这把匕首,插入了自己的心脏。
梨酥感到很痛,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她的生命力在流失。
她兀自想道:“当年程青雨被割了喉咙,也是这么累吧。”
程青雨,我来陪你了。
那一年,她年方十八。
“你说那人叫程青雨?”彼岸花灵惊奇道,“她在黄泉旁边等人,他们说,这是唯一一个喝下孟婆汤还能记得自己的执念的鬼魂……”
梨酥的泪一下子就下来了,顾不得什么,奔向了黄泉边。可是所见的,补过一格高大的身影,显得冷漠而无情。
“程青雨呢?!”她哭着质问。
“她已经听劝,入了六道轮回。”那是一个男子,戴着兜帽,缓缓转过身来,俊美的脸上仿佛有千年不化的冰霜。
“你是她师父,对吗……你是谁!”
男子避开了这个问题:“你是孟婆。”
孟婆……
梨酥的记忆似乎解开了封印,露出里面的面貌。
——她便是熬汤的孟婆,人称孟酥。那男子是鬼王。
地府生活,只有陈年的乏味。她诞生于天地之间,自古以来便有不可更改的使命,为世上无尽的魂魄熬碗汤,忘却前尘所有,投胎作人,如此往复。她听春去秋来万千人间事,观万千魂魄一朝忘却多少情,心生好奇,于是借历劫之名,向鬼王打了报告。鬼王封印的她的记忆,她便随着那万千魂魄,下了凡间去。
却不知下凡了,情不知何起,无从寻觅。她是孟婆,世间一切,她自是明白。一世的姻缘,终在一世结束,随着跳下轮回台,原本牵上了红线的两人从此分开,很少才有三生三世。
曾经有人祈求过孟酥给他们一条姻缘线,孟酥却婉拒了。
“若是你们喝下孟婆汤,还能记得彼此,”她口气平淡,“那就给你们。”
——最后,没有人记得。
“鬼王大人。”孟酥恭敬道。
“记起来了?”
“嗯。”孟酥的睫毛颤了颤,“鬼王大人倒是无情,她是这些年来唯一一个喝下孟婆汤依旧记得执念的人,您却是让她投胎了,不等我来牵一条红线。”
“你是孟婆。”鬼王道,“应斩断一切情缘。”
“哪怕她每一次来的时候,能够记得我,也不行么?”
“……”
“您是如何劝她的,凭借这些大道么……”孟酥并没有得到鬼王的回应,眼中的光一闪一闪,黯淡了。她转身,准备回去。
“就算程青雨投胎的时候,你可以看见她,也不行,是吗。”鬼王忽然道。
“鬼王大人想必未经什么情,怕是不懂。”孟酥只是回头,淡淡看了一眼鬼王,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谁知那孟酥的脸上,已经满是泪痕,一道道都是那么锋利,好似要划开黄泉的天幕。
谁知那鬼王目光久久地凝望着黄泉,眼波流转,本是应该笑的,却匆匆化作了一抹哀伤。
程青雨穿着华贵的衣服,脸上洋溢着笑容,向孟酥走来。
——那是转世后的程青雨了。
孟酥惊了一惊,不由问道:“你这一世过得如何?”
程青雨看了看孟酥,似是不解孟婆为何如此问她,却还是答道:“做了一个商人的妻子,很幸福。商人待我甚好,我们一起看星辰看大海……真希望我能喝下孟婆汤还不忘记他,等他啊。”
“是吗。”孟酥兀自笑笑,心中却猛地一痛。
——她终是不记得我了。
可是她现在的这幅模样,真的很像年少的我,活泼,开朗。而我,仿佛沉默了,被岁月打磨温润沉稳。
终是不一样了。
“你是不是叫梨酥……”程青雨忽然道,“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好像……还在黄泉边等你。”
“……”孟酥一喜,却很快被冷淡掩盖住了,她不该打搅程青雨了,而这一世,程青雨已有了别人,“你认错人了。我是孟婆,又怎能与你又瓜葛。”
“那……”程青雨有些失落,“我……走了?”
“喝吧。”孟酥扯出了一个笑容,“去吧。”
她看着程青雨喝下了孟婆汤。只是,她的眼神一瞬间便呆滞了,朝着奈何桥走去。孟酥忽然想叫住她,问问她,可是终究止住了脚步,万千思绪,不过化作欲言又止。
上一世,程青雨喝了孟酥下凡前熬好的汤,执念从未忘记。这一世,太漫长,她说了很幸福,喝下了孟酥亲手递的汤,却是忘记了一切,如万千普通鬼魂,投入时空的茫茫洪流之中,再无踪迹。
命运,总是这么捉弄人啊。
孟酥趁着空闲,走到了彼岸花灵旁,坐了下来。
“你是……孟婆?”彼岸花灵见她穿着一身红衣,惊奇道。
她没有回答。
“那你这么苦,要不我去找鬼王,抹去你的记忆吧。”
“……不了。”孟酥望着远方,“至少有人记得,就好。”
最后,孟酥去了一趟人间,找到了那一座小木屋。
小木屋经过了一百年的光阴,终于有人住了。看上去是一对普通的人间夫妻,甜甜蜜蜜。炊烟袅袅升起,竟给人一种恍惚之感。
她无力地坐在了老树下,然后到人间的街市上买了壶梨花酒,走近了,埋在先前的那棵树下。
捎着满脸的泪痕,她奔回了时光。
(正文完)
作者的话【最好别看哈哈哈哈】
历时一个月,终于写完啦~累死我算了。。。
其实我的文风可以很沙雕,比如本学生党为班级写的沙雕日常,能让你笑死的那种。感觉写文把我应付老师作文的态度拿出来了惹……本人大概下次会写he吧,试着写写看~不过我之前的be还是可以写成he的,这篇也可以。。。
但是其实作者本人认为,既然一世的情缘尽了并且没有再续的可能,那就好好地活在回忆里。but还是要振作起来,像孟酥一般,继续做她应该做的,那就行了。不愧对自己,是对过去的最好报偿。
话说程青雨有点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