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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向晚。李东山放下雕刀,走出工作室,搬把小凳坐在门前。院门前有一棚架,弧形,最高处有三米多,上面摇曳着肥大的葫芦藤叶,欢跳着白色的小葫芦花;棚架下缀满丫丫葫芦,嫩绿的葫芦皮,泛着薄薄一层白霜,就像小娃娃脸蛋上的细密绒毛。
李东山掏出烟盒,抽出一支,安然地坐着吸了起来。晚霞余晖带着色彩,映在他皱褶很深的脸上,让他沉静粗糙的脸庞,添了几分生动。他眯缝着眼,略有所思的样子。他正在创作的这幅板画,名为《富贵葫芦娃》,准备拿去进京参展,正是这棚葫芦给他的灵感。丫丫葫芦,聚福纳财,象征着百姓日子越过越好,这寓意贴合心意,李东山觉得再好不过。
李东山家的这个棚架,种过许多个品种的葫芦。早些年困难,栽种的是茄子葫芦,长到比拳头大点,就可以摘下充饥;后来又栽种大葫芦,瓜熟蒂落抠出瓜瓤,晾干了切成瓢,盛水用。现在栽几棵丫丫葫芦,纯粹就是营造景观,丫丫葫芦皮变成乳黄色,壳硬了,即可摘下,刮去青皮风干,就成为孩子们手中的玩具宝葫芦。
大门口有声音传来,“嗒”“槖”,“嗒”“槖”,李东山没瞅见人影,就知是狗旦爸来了,扔掉手里的烟屁股,朗声喊道:你这个急性子,我说过去你那,你倒先来了。
话音刚落,两支拐杖杵进大门里,接着一个高大的男人身子一悠,来到院中。“大哥,我的《响水河两岸》刻完了,静静面,印两张你看看。”
狗旦爸满面红光,中气十足,六十多岁的人,头上没有几根白发。李东山拎两把高脚木凳放到葫芦架下,两个人坐了下来。
1
时光倒流,回头数十年。
李东山记得很清楚,那年这个棚架下种着菜葫芦。那时李东山和狗旦爸都年轻,三十不到。
有天傍晌午时,狗旦妈来到李东山家里,要借钱,借200元。李东山知道狗旦他妈为人,不串门,不轻易向人张口。果然是眼前一道坎,过不去了。
狗旦爸上山炸石伤了腿,生产队应该管,但没钱,天王老子来了也没钱。狗旦爸的右腿在屁股下丢当着,人疼得嗷嗷叫。狗旦妈把全村熟悉的人想个遍,摇摇头。只能去东山大哥家试试,他是木匠,背地里能干点私活,也许能攒下两个。
狗旦妈来到东山家,站在葫芦架下,那菜葫芦秧还没有爬满,上面空空荡荡。狗旦妈一只手搭在光滑的木杆架上,眼睛望着在院里觅食的鸡,眼眶里像连雨天的水塘。李东山的媳妇闻声从屋里出来,站在狗旦妈的身边,默默陪着她难受。
李东山心里也急,可是地主家也没粮啊。他这个木匠活好,远近闻名,这家姑娘出嫁,那家儿子娶亲,都找他给做套家具。可是家家都穷,他偷摸地给东家干,给西家干,见人一说拿不出现钱,又好生地招待他,就抹不开面,逢年过节人再拎二斤槽子糕来看他,工钱的事就难再催要。
狗旦妈站在那,眼泪啪嗒啪嗒无声滴落,李东山急得拿拳头直捶脑袋,可是他即便掏了家里的耗子洞,也寻不来钱。他只好跟着无望的狗旦妈,去看看狗旦他爸。狗旦爸的腿根处缠裹着一块旧被面,有殷殷血迹从里面渗出。这时的狗旦爸已不再喊叫,疼晕过去。
送狗旦爸回来的两个人,看李东山来了,起身告退。李东山和媳妇回家拽来架子车,上面铺上床破棉絮。
狗旦妈和李东山两个人呼哧带喘,来到公社卫生院。大夫一看,这么重的伤,他们弄不了,打了一针止疼药,嘱咐他们快去县里大医院。
狗旦妈说,好几十里,去了指定要做手术,没钱不是白跑?李东山说,白跑也得跑。两个人又拉上架子车,在颠簸的山路上,弯腰弓背。刚刚入春,天不是很热,两个人头上却像刚刚揭开的蒸锅,热气呼呼直冒。
也许是刚刚打过止痛针剂,狗旦爸被颠弄醒了。他听说要上县医院,突然间来了脾气,死活不去。他说反正这条腿已经废了,不如回去弄点接骨草鼓捣鼓捣,慢慢自己兴许能长好。李东山和狗旦妈不同意,狗旦爸说,你们不听我的,信不信我从这车上滚下去?
李东山说,你哪来的脾气,还滚下去?你不就是担心没钱吗,咱去好好和人说说,他们还能眼见着你这样不管?
医院真就管了。做完手术,大麻烦去掉,李东山和狗旦妈合谋,趁人不注意把狗旦爸背出医院。两个逃账人先是沉默,后来眼圈红起来。狗旦妈说,偷跑了,真对不起那些好心的大夫,人家忙活半天,咱连声谢谢都没说。李东山说,这笔账我们自己记着,不还上就不算人。狗旦爸麻药还没有过劲,躺在架子车上昏昏沉沉。
两个人看着右腿处塌下去的破棉絮,默默赶路,不再说话。
狗旦爸还不到三十岁,缺了一条腿,狗旦妈难受,李东山也难受。李东山家从打在龙爪沟落户,就与狗旦家为邻,几辈人互相帮衬,渡过许多难关。土里刨食的的狗旦一家,顶梁柱丢了一条腿,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他们从县里返回龙爪沟,天色已黑,把狗旦爸搬弄到炕上,李东山打着手电要去找能消炎的草药。狗旦妈说他腿上还裹着医院的药呢,要不明天再去?李东山说那药劲早过了,换点新鲜草药,劲大,扭头就走。七岁的狗旦懂事地跟在李东山的后面,说叔你薅草,我来给你打手电,两个人就去了后山。
2
李东山从狗旦家回来时,媳妇和孩子已经睡下。昏黄的灯光下,他看着炕梢摆放的一对箱子,有些发呆。赤楸原木色,浅淡的乳黄,这箱子是爸爸的手艺。
李东山的爸爸跟着他的爸爸,一锛一斧、一刨一凿学木匠,也算个成手了。但汗珠子摔八瓣儿,大车檐,小车架,各式家具做了不少,日子却过得捉襟见肘。李东山的爸爸为挣钱,扔下木匠家什,自己跑去下煤窑,听说每天能拿到二十到五十块,可是李东山的爷爷,钱没见到,儿子也没回来。
李东山大一点,看着日渐衰老的爷爷,时不时就替爷爷干点力巴活,做什么农具,备料砍荒材都由他来。爸爸死在煤窑,妈妈思虑成疾,也走了,留下祖孙俩相依为命。爷爷常常摸着李东山的脑袋说,东山,你长大了,也想啃这木渣片儿?李东山说,爷爷的锛凿斧锯,样样家什我都喜欢。爷爷苦笑,你还真是爷爷的亲孙子,天生是吃这碗饭的料。
爷爷干活,李东山放学有了时间,就不离左右,给爷爷打下手,也听爷爷讲些家族的渊源。
李家祖上原籍河北,靠着雕版年画手艺,开了一间作坊,日子过得富庶殷实。太平年月,吉祥如意的图画,就是人们心中的向往,哪个不喜,哪个不爱?且李家板画出神入化,精巧无比,有的画作得以被宫廷选中,声名远播。
清光绪年间,华北遭遇三年大旱。赤地千里,田中没有一棵庄稼苗,树木旱得没有叶子。饥饿的灾民用榆树皮、草根,甚至用鸟粪和土块来充饥。草根干得嚼不动,观音土入腹后无法消化,许多人被这些吃到肚里屙不出去的东西活活撑死。树皮草根,剥掘殆尽,鸡犬杀而不留,牛羊食之净尽。放眼望去,满目苍凉,饿殍遍地。
李东山的祖上生意荒芜,无以为继,家里两个幼小孩子没能活下来,也参与进逃荒行列。颠沛讨要,辗转数月,来到辽东这所县城,当时这里水陆码头,商贾云集,颇有富庶之象,一家人就在离县城三十余里的龙爪沟安顿下来。
此番逃难,太祖爷扔下了家里的瓶瓶罐罐,独独背上一块最喜欢的木刻雕版。
初来乍到之时,李东山的太祖爷暂且收起木雕刻刀,拾起木匠家什,做些维持生计的犁杖车辕之类农用工具,偶有闲暇,会选一块木板,在上面描龙画凤,以供自娱自乐。
日子稍稍好过,李东山的太祖爷重操技艺,时不时做些版画,拿到集市售卖。尤其年节,版画有供不应求之势,穿红肚兜的胖娃娃,鲜艳明丽的地瓜花,栩栩如生的林中小鸟,竟一时让太祖爷名声大噪。人们风传龙爪沟有个关里过来的能人,能把枯树画活,能把小鸟画飞。许多人慕名上门,央告着跟着太祖爷学手艺。
太祖爷见过世面,对欣赏他手艺的人感激不尽。他更知道这些祖传手艺想要长久存活,离不了一代又一代人的接续传承。且这雕刻技艺,非几日之功,要天赋悟性,也要肯下苦功。所以凡来求艺者,他尽其所能,倾力而为。渐渐,十里八乡,这种木板雕刻画流行开来。
太祖爷临终时告诉儿子,人活着,除了吃饭,心里还要有美,这版画就是咱心里的美。太祖爷口中的这种美,无外乎满足了基本生活需求后,人所离不了的精神追求,李东山后来这样想。
李东山的爷爷耳濡目染,握起那些刻刀来,有如神助,自带似曾相识的熟悉。爷爷专注画稿、在木板上刻刻削削的神情,也如一块刻版,就那样长久清晰,留存于李东山的记忆。
3
李东山看着赤楸木上原色的花纹,一圈圈像山体上的等高线,流畅之间还似凸起一般。
一块木板,竟能在久远的岁月里如此鲜活,我们这些有血有肉的大活人,怎就把日子过得死气沉沉,沦落到如此不堪?
李东山从箱子里,翻出红绸布包裹的木雕原版。经过岁月风蚀,红绸布表层黯淡无光,颜色斑驳;打开来看,内里的大红依旧,新鲜如初。
李东山把那块雕版拿了出来,下意识用嘴轻轻吹拂,上面没灰,更不可能沾上其它东西。李东山又拿在鼻子下嗅嗅,想从那上面寻到一丝祖上的气味儿。只有淡淡的墨香,浸润到木纹里留下的淡淡墨香。
李东山把那块雕版捂在胸口。这块雕版,是祖上传下的;这上面的刀刻技法,纯熟圆润,是祖上的得意之作。
李东山又从箱底,翻腾出一个小木盒,里面放着几把刻刀,有三角刀、圆刀、平口刀和斜角刀。刀柄处似已包浆,褪去包裹的油纸,刀锋处闪着青冷的寒光。李东山用手指轻轻在刀锋面摩擦,冷硬、冰凉,却引出心里一股热流。
李东山还在出神,媳妇披衣起来,揉着眼睛,问李东山:狗旦爸住院了?
李东山回过神,瞅着媳妇:没住,腿截掉,人回来了。
媳妇长长叹口气。这要熬发了(指发炎)咋整?
李东山没有回答,心里却在苦笑,咋整,听天由命。
媳妇突然有些惊恐地问李东山,大半夜的,你摆弄这些干什么?快收起来睡觉。随后又叮嘱一句,别拿出去,让别人看到,再揪你的小辫子。
李东山还是没有出声,握着这几把刀,重又看向那块雕版。雕版经过漫长岁月,表面泛起一层油光,小鹅雏根根绒毛,大杨树枝叶片片纹理,南瓜花瓣丝丝脉络,奔涌河流粼粼微波......大千世界中那些小巧事物,纤毫毕现。不过是农家寻常所见,竟雕出韵味十足的艺术景观。
李东山听爷爷讲过,太祖爷一般选用木纹细密、木质匀净、板面光洁的梨木、桦木、枣木和椴木来做雕板的原材,木纹变化多,拓印出的画作立体感很强,动植物灵动鲜活,呼之欲出。
李东山的太祖爷去世后,爷爷接过木版画的衣钵,也用这门手艺贴补家用,天长日久,有用心的左邻右舍也会了一点皮毛。大家都喜爱木版刻画,心里喜欢的物事,就把它刻在木板上,印出来着上色,贴在家里的土墙上,令蓬荜增辉,每天看上去,过日子的心气也添了几分。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刮过的风味道变了,李东山的爷爷不得不放下雕刀,甚至把后来制作的雕版劈了当柴烧;刻刀也收存起来,嘱咐儿孙轻易别动。
李东山心生感慨:这么美的版画,就此搁置太可惜了,何况太祖爷有过吩咐,这门技艺不能在后世子孙手中断掉。李东山把雕版重新包好,把刻刀又裹上油纸,轻轻地放回原位。此时他打定主意,心里踏实了。
4
也许是因为年轻,狗旦爸那断腿创面居然一点点愈合,长出鲜红的嫩肉。李东山起初给他送过几回土霉素和止疼片,他过意不去,再三盯嘱,别再花钱买药,没事了。李东山就给他打了一副木拐杖,借着“木腿”帮助,他自己能送出去屎尿,狗旦妈就可放心地出去干活。
李东山那天又来看狗旦爸,狗旦爸说大哥我现在腿不疼了,有些憋闷,可这一条腿,能干个啥?李东山说你将来下田地肯定不行,干点啥挣钱,还真要想想。
狗旦爸说想也是瞎想,在外出大力,好劳力一天能挣十几个工分,一个工分关五分钱,一天都挣不上一元钱。就我这样的,还有啥想头?
李东山说,现在不像头几年,总有人管着不让干这干那,我想把木版画再拣起来,印出画,有人买,不就赚钱?我教你,咱哥俩弄起来。
狗旦爸连连说,我哪是那块料,听人支使出点力还行,那些巧活儿,怕干不来。
“没干怎知不行?”李东山说,“你坐在家里,先练起来。有事做,省得天天憋闷。”
自己一个废人,靠媳妇挣工分养活,狗旦爸上吊的心都有。可自己还不到三十岁,这条命丢了有点可惜,再说狗旦、狗旦娘,他也舍不下。狗旦爸的心活了。若真能管用,自己岂不有了活路?
刻刻削削,铲铲抹抹,两个人忙活起来。椴木板材质较软,李东山让狗旦爸先来练刀。狗旦爸说我从没摸过雕刻家什,能鼓捣出个什么来呢?
李东山说,我跟爷爷学过简单的绘画和技法,但从没动手做过。咱可以摸索着学,就从眼前能看到的东西学起。照猫画虎,慢慢就能画得像了。反正你也没事,别着急,慢慢来。我先给你画个草样,你在上面练习刀法。以后实在画不来,还有我,我相信一定能把好东西刻到木板上,做出版画来。
李东山一有空闲,立即扎进木板堆里,热爱已让他奋不顾身。
时过境迁,木刻版画的昨日早被人们丢到脑后,村里人听说他在鼓捣木刻雕版,没有人相信他会成功,也没有人认为他这是正事。媳妇也不屑,把头扎在木板上,整个人如痴如醉,傻子一般,真能从上面挖出钱来?纯粹没事搁这闲磨爪。
有的时候,信念是一种说不清的东西,是动力,也是灵感。李东山初中还没毕业就辍学,显然文化底子不厚。为了一个构图,为了描画细节,他可以静静地坐半天,看风吹杨柳,枝条如何摆动,看山中清泉,如何汩汩长流。为一个雕刻作品,他可以不吃不喝,通宵达旦。热爱与执着,引领着他一步步向目标靠近。
5
土地承包,农民时间有了,政治生态越来越好,人们都在朝着发家致富上铆劲。而生活水平提高,对美好事物的追求也像被压制的草芽,一旦揭开石板,得到阳光雨露,草芽便开始发疯地长。
李东山除了农活,剩下时间全用于版画创作。有一天,他听说县里来个美术学校的老师,要在文化馆讲绘画,兴奋地立即报了名。如饥似渴,如鱼得水,有许多困惑他的东西仿佛迎刃而解。
家乡的山川风物全装在心里,李东山再拿起刀来,刻画刀法更加细腻,通过黑与白、点与线的疏密变化,能将心中所思,得心应手化作水墨风采。
狗旦爸跟着李东山,已能娴熟地使用刀刻技法。他能用圆刀,刻出圆润饱满有力流畅的线条,也能将平刀和斜口刀并用,铲出需要的空白面来。简单的点线画样他能雕出来了。
当几块成形雕版付印出画,李东山和狗旦爸免不了心中忐忑。李东山把印制出的版画拿到集市去售卖,起初有些畏畏缩缩。那些民间风俗、山水风光,还有人们讲古时口口相传的民间传说,居然有刻印在画版上,居然印出的画来比眼中所见的实物还要生动,人们眼前一亮,纷纷解囊选购。李东山和狗旦爸喜出望外。
版画有了市场,有外地的人也来找李东山,订购他们的作品。想不到他们在木板之上,真的挖出了钱,两家人的生活由此一点点改善。狗旦妈觉得粗笨的狗旦爸都能驾驭,她也开始学起。
李东山和狗旦爸有了钱,第一件事是还债。他们来到县医院,说起多年前逃账的事,但已没人记得。也许那个年月,这样的事不少,众人免不了唏嘘感慨。两个人还了钱,还送上他们精心制作的大幅版画:《救死扶伤》。
李东山的版画因为有传统技法,还有浓郁的地域特点,先后被多家美术机构收藏;李东山带着一众喜欢并投身版画的人,互相切磋学习,牵头策划组织了当地版画作品展。一些展品甚至走进北京民族文化宫,有数十幅作品被文化宫收藏,李东山的10余幅作品还荣获国际奖项。
李东山出名了,有了太祖爷当年的风采:龙爪沟有个关里人的后生,他的版画,山里有啥,画上就有啥。
6
随着印刷技术突飞猛进,市场上各种内容、各种形式的印刷品越来越多,板画市场也面临挑战。
李东山从祖上版画的流转传承过程想到它的前途。好东西要让人欣赏,也要创新能换来真金白银,这样它才能继续存活,不至于贫血而死。
李东山心灵手巧,还有捕捉市场的敏锐目光。他对狗旦爸说,咱们住在大山里,身边有取之不尽的创作素材,换一种方式试试,看看木雕产品能不能有市场?
狗旦爸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咱们这个版画红红火火,你都因它出名了,改做木雕,不是丢了西瓜拣芝麻?”
李东山说,狗旦爸,万变不离其宗,木刻版画是我们的基础,木雕可以是它的衍生产品。如果不创新,守着老本过日子,以后版画的路能不能走得下去?做出好的木雕产品,也能提升我们版画的层次。版画是我们的拿手好活,我们还要继续,不会丢下。但你想没想过,木雕产品相对简单,如果能打开市场,会带起多少人一起干,让多少人像你一样,守在家里就能赚钱?
狗旦爸将信将疑。这几十年里,是李东山带着他一步一步走出困境,儿子狗旦跟着李东山,也练出了一手木雕的好手艺,现在已经是版画创作基地的骨干。可是突然变了路子,他的心里真没底。
李东山亲自设计,亲手雕出几款样品,拿给与他有版画合作的商家洽谈,试试水,看有没有销路。李东山清楚,只有市场认可的东西,才是他要努力的方向。
在焦急等待中,李东山接到了木雕产品订单,李东山成功了。那些带着乡土风情的木雕工艺品,深受市场欢迎。李东山乘势而上,在家乡成立了东山工艺品公司,依靠版画、木雕工艺品等,实现年产值近千万元。他设计的木雕作品已在全国建立起销售渠道,有的还远销海外。
李东山在当地吸收百多名乡亲,进到工艺品公司就业,狗旦爸业已成为公司的元老级人物,一家三口忙版画,忙木雕,小日子越过越富裕,越过越舒心。
县里文化馆来人,找到李东山,说县里要举办农民版画培训班,请李东山过去,给大家讲讲。李东山瞬间红了脸:我没有文化,就是凭着摸索自己鼓捣,哪里会讲。
来人说,你已是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了,在本乡本土创办了版画创作基地,多次给喜欢版画的农家子弟讲过雕刻技法,有百多名爱好者都走上了创作之路,有这样好的基础,完全可以胜任啊。你怎么做的就怎么讲,这么说吧,一块木板,你怎样在上面描摹草稿,又如何下刀,就实打实地说。
李东山还是有些局促不安。他想起当年自己去县文化馆听美术老师讲课,那种崇拜的心情,那种豁然开朗的收获。自己站上讲台,哪经过这种阵仗?一时犹豫。可想到文化馆老师的话,他又有了自信。是啊,自己花费那么多心血悟出的东西,真能传播,岂不也是功德无量?
李东山的脑子里浮现出爷爷给他讲过的那些画面。在一间青堂瓦舍的高门大院,太祖们围在操作台前,一丝不苟地描画着秀美山河;一旁的徒子徒孙聚精会神,用手中锋利的刻刀,将那绘好的图画刻成雕版;还有人将刻版涂上油墨,覆上宣纸,进行印制......
李东山的心底有一股深情涌动:我把风雕出来,风就天天留在我的指尖;我把家乡的山水雕出来,它们即便没腿,也可走遍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