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氏俱乐部

无名氏俱乐部,确切地说,是“典范无名氏俱乐部”,是个严格要求成员平凡无奇的组织。成员必须按理发师图册上任一样式蓄发,将体重控制在社会平均值之内,常年循规蹈矩并偶尔故意犯一些玩世不恭的小错误:把烟头摁在撒尿男孩雕像上,吓唬幽会的情侣,把车停出界线一两厘米,等等。当然也要各自沉迷于某项爱好。这些具体实施起来千差万别。因此,我头一次参加俱乐部集会时,所有人风貌多样,几乎令我眼花缭乱。

无名氏俱乐部的这种集会几年一次,这次的地点选在一辆普普通通的公交车上。某位无名氏买下报废的车辆,进行修补,某位无名氏给它喷上红漆,某位无名氏制定无伤大雅的行车路线,最后再由某位无名氏扮演一天司机,沿着大街小巷,挨个把等在标志物旁的新老成员接上车。

引导我入会的是一位雀斑女。在外人看来,我们已经交往了近五十一个星期,双方工作稳定,既不热衷,也不吵架,可以预见不久将成为一对模范夫妇。这天,她穿着一条稍旧的浅红色连衣裙,郑重其事地把卷发扎了起来。我们站在泥泞的街边,彼此以“您”相称,并像其他行人那样,被春寒冻得哆哆嗦嗦,重心不断从一只脚沉到另一只脚。

雨越下越大,仿佛灰云从天空沉到了路上,一切都晦暗不清。

“您知道吗,这世界上有很多号称仅对聪明人开放的俱乐部?”

她漫不经心地转过头去,“我知道更好的。”

片刻后,她问我:“想见其他无名氏吗?”

红色公交车风雨无阻地在我们面前停下时,两位乘客走下踏板。头一位是鬓发如霜的老人,没有拄杖的那只手拎着灌满水的透明塑料袋,里面有几条金鱼。另一位,穿着橙色工作服的消防员,好心搀扶着他。擦肩之际,他们向我们心照不宣的点头示意。

我跟在雀斑女身后上车时,简直心都要跳出来。全车大约可以容下三十人。车内永远沉默,这是各位无名氏必须恪守的准则,只有间歇性的、翻报纸的沙沙声和手机的提示音。无名氏们看起来出自所有阶层,包括胡茬上沾着食物渍的秃子,故作冷漠的中学女生,衣装革履的中年人和膝盖上放着盒饭的流浪汉。每当新人走进车厢,深陷在皮椅子里的成员们便各怀鬼胎地投来一瞥。这匆匆的一瞥让我惊讶得手足无措——但惊讶是大忌。是前排一位六七岁的小女孩救了我。她努努嘴,示意我在她身边坐下。雀斑女则欣然坐到一位气球男身旁,那人半脸胡茬,几乎要被蓝、白、红三色气球淹没。

她的红发和它们相得益彰。

公交车重新开动。半是为了掩饰紧张,半是为了无可名状的某种怀念之情,我探头向窗外,寻找那两位刚下车的乘客,看着他们的背影逐渐消失在一片雾雨之中,仿佛红色金鱼一摆尾便游过了入河口。

我第一次遇到雀斑女是什么时候?

在当天上交的备忘录里,我吞吞吐吐地写了一堆废话,但我心里记得这是个泥泞的三月上旬。我穿过道路两边闪光的橱窗,去商店买用作早饭、午饭、晚饭的罐头。商店对面是一家邮局。我隔着货架看到了她的侧面:臂弯里夹着邮包,乱糟糟的红色卷发,松开的领口,雀斑和时刻抿紧嘴唇的古板劲头。像极了我早年的一位朋友。这时恰好她也看到了我;她有过于灵巧的、阿拉伯人用羚羊来比喻的眼睛。我努力接近她,并很快发现她确实是一位无名氏。这个名词还是她教给我的。

大概在高中时,我决定成为这种人。每天清晨,我在可接受的钟点内醒来,穿好路上随处可见的大衣,沿着习惯的路线,迎着编号为B2509-B2541的摄像头去学校。工作之后,目的地变成了市中心的办公楼,摄像头编号也从郊区的B类变为等级更高、频率更密的V类,V1509-V2101。这当然都是深思熟虑的选择。我时常要费一番功夫,认真揣摩“常见”的限度。比如,一年中要不要选择一天肆意消费、酩酊大醉?要以何种频率向同事倾诉苦闷?

据说我工作的大楼隔壁,就是有志于为所有人提供幸福生活的部门所在地。但我从未接触过该署。专员们收集睡眠时间、购买记录、压力指数调查问卷,以供分析,并根据分析结果,兢兢业业地做出各种调度,对酗酒、禁烟者实行限购,为过度紧张的人员匹配其他职业,安排病患住到医院周边,等等。

托平庸的无名氏生活之福,我的生活从未被调度过。我呆在深思熟虑才选定的职位上,几年来,看着同事们受各种原因驱使,来了又走。这使我愈发下定决心。

“无名氏是一门关于幸福生活的技艺。”初次见面时,雀斑女说。对此我再同意不过。

相遇以来,我和雀斑女每月见几次面,每次都寒暄几句,继而有条不紊地喝起免费柠檬水。假日里的咖啡馆和小饭馆到处都是这种笨拙的大龄男女,绝无独特之虞。在喁喁谈出的废话间,我们偶尔吐露一两句真言:为什么选择做无名氏,以及那些没有变成无名氏的早年好友的下场。

谁也不知道“正常”的边界在哪。一切都由部门专员们分析决定,且秘而不宣。他们像旧日的历史学家那样,从事件中抽取一幅画卷,再用它来解释过去,预兆未来。假使不刻意避免独特之处,说不定有朝一日就会被判断为超出界限。最常见的是精神问题。每年都有无数人被调度进精神中心复健,雀斑女的前夫是其中之一。他痊愈出院后,调度分析得出,这段婚姻一旦持续,将不利于他的精神幸福,于是安排了另一个城市的新工作。

“他就高高兴兴地去了。”她说。

我说,调度找不到任何适合我朋友的职业。他高中毕业之后,失业三年,危害指数逐级攀升,不断被调度到更偏僻的住宅区,可以购买的商品种类越来越少。他最后告诉我,这是严谨地逼他早日自杀。

他的眼睛多像你。

雀斑女眨眨眼:“他现在呢,去世了?”

“我帮他穿过了排水管道,永远藏在那里面。”我尽力模棱两可地回答。追溯往事让我紧张,生怕暴露我曾握过刀的手的另一面——那绝对不是一个无名氏会做的事。

她装作没听懂,看了看钟,一口喝完柠檬水,转身出去了:“下次见。”

下一次,我们在废弃的红色电话亭旁碰头。雨下得很大,一条涓涓细流顺着伞沿流进她的领口。水流所过之处,她那有点凄切的浅红衣料,降调成较深的铁锈色。

她突然问我:“想见其他无名氏吗?”

我愣了片刻。她清了清嗓子,用更快的语速说:“给你三十秒。”

厚厚的雨衣让人略觉气闷。我想起朋友那张生气流失的脸,和临死前衰老干涩的表情,那时和当下,完全不同的两个场景有某种相通之处。他们都一无所成,也将离我而去;我的答复和雨水分分秒秒的滴答同时落下。

不必说,那就是我参加这次俱乐部聚会的开端。平凡无奇的公交车穿过密雨浮现,而我坐在了一位无名的六七岁的小女孩身边。在下一个停靠点,我听见衣物窸窣声——那是心怀鬼胎的恋人不会认错的——雀斑女扶着栏杆站起来,一言不发地走下车。气球男紧随其后。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座位有限,无名氏必须给新的无名氏让路。她是我的引导人,也即将彻底从我的生活里消失,成为一位遥远的无名氏。我必须在车上的人里选择新的同伴。

我感到眼眶又湿又热,巴不得猛灌一大杯酒。

我把头转向那位小女孩。“您好。”

她眨了眨眼,咬着发白的发梢,在膝盖上摊开一卷过期的游乐园票券,并皱起眉头点数。她呼吸均匀,过分冷静;像数年前我用过的那把刀。

“我们做点什么吧。”我的新同伴回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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