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美人面
临安郡,太守府中灯火明明。
韩奇一身孝衣突然出现在厅内,韩骘自是有些吃惊。他镇定自若地摆了摆手,见左右侍从退到了外面,他客气地指了指边上的椅子,示意韩奇坐。
“你爹骤然病逝,我心内着实悲痛。既然你回来了,就早些与他安葬,莫要让他魂魄不安。”
“姨爹,”韩奇拱手抱拳,面色冷峻,再也不见往日的谦和。“我有一事回禀,明日我就带妹妹把爹的灵柩送回望州故居去,早日回乡也是爹的遗愿。我兄妹二人多谢姨爹照拂,今特来向姨爹请辞!”他开门见山。
“你爹是我的左膀右臂,如今虽说你只能挥刀弄枪,不过,我对你寄予厚望,你且留下来,待过了三年孝期,我就与你和湘里完婚。”
韩奇起身,弹了弹衣角。
“奇乃一介草莽,不懂谋略,怕不能为姨爹分忧。侥幸做了参军,也是承蒙姨爹的厚爱!婚约之事我从未奢望,爹生前也曾提及,这婚事姨爹自可取消。如今,我只想带着玉奴早日返回故里,让爹早日入土为安,还望姨爹成全!”
韩骘压着心中的怒气,冷冷道:“玉奴早到了该婚配的年纪,听说你爹生前曾属意石松的大公子。我是她的义父,你爹既然不在了,如今我也可与她做了这主,你怎可带她一走了之?”
韩奇拱手又一礼,“多谢姨爹关心,石家我们已是高攀不得,妹妹体弱,在临安养不好身子,我一定要带她回去。望姨爹成全!”
郡丞章嘉从外面不请而进。
“早就听闻韩参军忠义孝悌,只是你不服军令,私自从营中出逃,这个罪你可担得起?”
韩奇两眼寒光,一步一步逼近了他。
“我爹是如何病故的,你也心知肚明,这个罪责你又担得起么?”
章嘉并无惧色,笑道:“参军大人莫要动怒,说起来当日主簿大人窝藏叛党,若不是太守大人一力保荐,他又怎会安然脱身?你兄妹二人又如何平安长大?做人莫要忘了根本!韩主簿明辨是非,他如今不过是承担了他该承担的!”
韩奇哗啦一声把剑抽出来直指与他。
“你苟利忘义,贪生怕死,却陷我爹不仁不义,还要赶尽杀绝!”
章嘉突然狂笑起来,“哈哈,参军大人今日是要章某血溅当堂么!”
韩骘拍桌而起,怒斥道:“大胆韩奇!不得在此撒野!来人给我将他拿下!”
见厅内出现数个侍卫,韩奇把剑狠狠压在章嘉的脖子上,他扫了众人一眼,冲人群吼道:“退下,不然我现在就杀了他!”
韩骘压着怒火,慢道:“你放下剑!想必这中间有所误会,其中缘由,你且容我慢慢道来!”
韩奇冷笑一声,“姨爹,改日我再与你高谈阔论!我与众兄弟同袍数载,不想误伤,今日你必得放我走,不要逼我大开杀戒!”
他推着章嘉一步步移出厅去,直走到院外。众侍卫昔日都与他相熟,此刻犹豫着莫不敢近前。韩奇抬起一脚将章嘉狠狠踹进了人群中,他翻身上了院墙,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见韩骘背着手在房中走来走去,章嘉走进来低声回禀:“大人,韩文石已下葬,只是那韩奇并未出现。我已在他家中布好了人手,就等他出现!玉奴姑娘还在府中,他一定不会走远!”
韩骘斥责道:“你说万无一失,如今又是谁走漏了风声?”
“听说石主簿府上的一名私卫与韩参军的副手是表兄弟,这事应是从他那里起的!如今韩文石入棺盖定,韩奇只听凭一面之词,并无实证。大人不必过于忧心!”
“他如今又跑了,让我如何安心!传石松来!”
石松战战兢兢跪于厅内,偷眼打量,试探着道:“大人,我已将那侍卫处理了。只是,韩奇如今不知藏身何处,大人还是传令下去全郡通牒捉拿,早日解决了他,省的留下祸患。”
见韩骘沉默不语,章嘉也劝道:“石主簿所言极是,原本我想韩文石一旦入土归葬,这事便了结。实想放韩奇一马,既然他不识抬举,大人莫要再犹豫,我们与他心慈手软,圣上可不会与我等心慈手软。请早传令下去,捉拿叛党韩奇!”
韩骘摆摆手,“你们先下去。”
他去吩咐管家,“把玉奴接到府里来,不要声张!”
韩骘在书房里点了一炷香,对着门口遥遥一拜。
“文石兄,终是我韩骘对不住你了!”他对着夜空远远几点繁星,想起数十年来沉沉浮浮,长叹一声!
当年司马氏谋逆,余孽犹存,新帝登基两年内,逆党连番作案,其中犹以成王府被焚最为重大,圣上大怒,下令全力缉捕。韩骘听闻,叛党之一的阮氏曾与自己多年未见的连襟兄弟韩文石私交甚厚,遂利用韩文石将其诱捕。阮成恩伏诛,韩骘经恩师谢祯举荐从县丞一跃成了望州刺史,平步青云。在韩骘力保之下,韩文石也从窝藏余孽的罪党摇身一变成了有功之臣,跟着他在望州做了八年的主簿。
如果不是三年前如日中天的恩师突然获罪入狱,又突然畏罪自裁。韩骘在望州仍然可只手遮天。恩师成了圣上另一个“飞鸟尽良弓藏”的牺牲品,韩骘自然想到自己不能全身而退。只是未曾想,圣上却把他从物产富饶进可攻退可守的望州,调到了离京都两千里外的临安郡,他毫发无伤。三年来,他在临安战战兢兢丝毫不敢怠慢,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是因为他心里比谁都清楚,他这条命随时都在被人惦记着。
如果不是又有人拿阮承恩一案来大做文章,他是万万不会纵容章嘉对韩文石下毒手的。
他把韩奇调到县郡去剿匪。他以为韩奇会一辈子蒙在鼓里。
韩骘去了后院,韩玉奴迎上来,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义父。”
韩骘和从前一样严肃,“你爹突然过世,你哥哥自是接受不了,这几日我遍寻他不着,你一个人在府里我不放心,暂且在这里先住着。”
韩玉奴低着头,眼中带泪,“爹爹刚刚入葬,哥哥未归,玉奴要为爹爹在家中守孝。”她声音很轻,却有着平日鲜见的执拗。
韩骘伸出手,本想去拍拍她的肩头,但见她梗着脖子,不似从前亲近,他把手又放下了,淡淡道:“我会派人去守着的,你一个女孩子留在府中,义父不放心。等你大哥回来,我便送你回去!”
天刚黑下来,韩奇偷偷潜入到了家中,他东绕西拐躲开了守卫,去了书房,推开书架,对着隐在壁上的阮承恩的画像拜了三拜,悲呛道:“师父,当日如果不是他们邀功心切,您又怎会含恨九泉。为了玉奴和我的平安,爹忍辱负重在望州和临安委身数年,与您大仇未报便遭毒手。韩奇一定会让他们血债血偿!”
他将酒在画像前祭了,又叩首跪拜一番。
他去了韩文石的卧房,燃上白烛,跪在床前许久。
他没有泪。
老仆人三财,见房内有烛光闪烁,慌忙进来把房门紧掩了,低声求道:“少爷,小姐已被太守大人接到府里去了。这府里都是他们的人,你还是快些离开吧!”
韩奇起身,“财叔,我这些日子不在,府里就托给你照看了。倘或一年半载不回来,你自己看着料理吧。逢年过节记得去爹的坟上为他清扫祭奠。”
三财擦着浑浊的眼睛,点头哽咽道:“老奴记住了,少爷,你要保重!”
韩奇一直在小巷的马车上等到了丑时。见东边太夫人的厢房火光冲天,府内乱成一片,他直奔西小院韩玉奴的房间。
“禀大人!府中未发现贼首踪迹,只是,玉奴姑娘不见了!”
韩骘听闻,一脚把来报的那府卫踹倒在地。
“废物!一群废物!我本想留他一命。如今看来他誓要与我为敌了!传我令下去,缉拿韩奇,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韩玉奴毫发无损带回太守府!”
章嘉忙去吩咐通告全郡及县各处,发出通牒。
哪知韩奇带着韩玉奴给人间蒸发了一般,踪迹全无。
韩骘还未喘过气来,石松举着一封信从外面仓惶而入,“大人,大人,京都来的密报!”
韩骘阅罢,头痛欲裂。信上说朝廷得了奏报,临安太守与北疆宇瞻部私下勾结,圣上已指派了晋王彻查,观风使团不日就将抵达临安。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将信丢给了侍立一旁的章嘉。
“大人!我们临安与北疆相隔千里,自古穷僻,非军事要塞,攻守皆不便。勾结一说甚是荒唐!圣上听信此等无稽之谈,还派晋王爷来详查,这一招欲加之罪真真倒叫人有口难辩!”章嘉看完信,摇头喟叹。
“我就知道,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死了一个韩文石,又来了个晋王!”
韩骘冷笑一声,把桌上的茶盘狠狠的摔与地上。
石松急了眼,“且不问是谁居心叵测在背后推波助澜,眼下我们最大的难关便是这三五日就要踏入临安城里的晋王!如今该如何应对,众人可有对策?”
列座其他人互相对望,议论了半日,也没议出个整策来。
“依愚之见,圣上派了晋王驾临,我们倒可以绝处逢生!”章嘉却不忧反喜。
韩骘疑惑,“此话怎解?”
“如今这情形,圣上早已看不见我等的忠心了。我们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攀上大树。依我看,来的这晋王便是最佳人选!”
“不可,不可!”下首有人小声嘀咕道:“虽说晋王少年英雄,十五岁便能指挥三军,冲锋陷阵,智勇无双,颇得先帝的欢心。只是自打燕王死后,他倒像换了个人,听闻整日是声色犬马,只知吃酒寻欢,昔年盛举无一,现在贪财好色倒人尽皆知,这样一个庸碌之人我等怎可依附?”
见韩骘点头不语,章嘉近前来,笑道:“属下倒认为,他现在的荒唐之举也很可能是在掩人耳目。如蛟龙失水,看似蝼蚁可欺,实是养精蓄锐。昔有南皋之大鸟,也曾三年不翅,不飞不鸣,然飞必冲天,鸣必惊人!”
韩骘叹道:“遑论其他,单如今他困守京都,纵有亲王爵位看似荣宠,却无属地无兵权,他如何肯顾我们二三?”
章嘉恭恭敬敬奉上茶,“大人!当日燕王如何被毒杀,中丞大人又因何自裁谢罪,他这些年又如何被圣上一直困在京都,连一众朝臣及在座各位都心知肚明,晋王不聋不哑,他是当真不闻不问还是在蓄力自保,大人可细想一二!若将来这公案被人捅破,到时他会不会顺应天命,闹个天翻地覆,我们不妨赌上一睹!”
韩骘长长的叹了口气,似是默认。
石松叹道:“大人!属下觉得郡丞大人言之有理。放眼望去,这天下敢与龙椅上那位抗争的也只有他一人了。只是从前与晋王府并未有任何往来,如今该如何尽快攻下这晋王?章兄是否有了主意?”
章嘉慢道:“自古英雄爱美人,大人大可效仿平阳公主献卫子夫,这美人计我们不妨一试,先稳住了王心,往下之事我们再从长计议!”
石松点头附和。他抬头见韩骘面无表情,遂道:“这美人嘛,依我看临安郡歌姬舞姬不缺,寻几名姿色出众伶人来倒也不是什么难事!此事大人可交给属下去办!”
章嘉摆摆手,“非也,非也,既然他盛名在外,寻常乐姬粗鄙之人怕不能打动与其,且为表诚意,属下觉得非是氏族宗亲女眷不能也!”
石松疾声道:“章兄,你难道想让大人把大小姐送上不成?”
章嘉只看着韩骘,毫不怯弱,“听闻这晋王如今刚过而立之年,正是风华三甲,以愚之见,现下合适的人选莫不如大小姐,一来可表大人的诚意,二来入了王府,大小姐就是我们与晋王府最合适的传讯人。若晋王来日荣登九五,以大小姐的姿容,又怎会屈居侍妾夫人之位!请大人以临安郡以仕途为重!请大人三思!”
“大胆章嘉,圣上春秋鼎盛,你妄议储君,可是不怕惹祸上身!”
章嘉迈步上前,屈膝跪下,“大人,如今刀已放在脖子上了,您还要顾忌到何时?”
“你们都退下吧,此事容我再想想!”
韩骘挥挥手,他此时担心的莫过于万一笼络不住晋王,倒白白折了宝贝女儿。且这晋王到底是潜龙在渊,还是泥底里的一尾土鳅,他如今并不能辨别,这赌注有些大了。
夜里,见他的书房里一直亮着灯,韩湘里捧了一碗荷叶羹放于他的书案前,娇俏地嗔道:“爹爹,早些去歇息吧,祖母见了又该起唠叨了。”
韩骘点点头,“你先下去吧,爹还有些事要做。”
“爹,”韩湘里临出门前,又轻轻说道:“与其您要把我嫁给表兄,我宁愿进王府侍奉王驾,湘里愿意为爹爹分忧!”
“湘里,你!”韩骘诧异不已。
“爹,如今韩奇下落不明,姨爹的事情,我想他必不会善罢甘休。我与他的情分已是断了。若临安不保,您再受人胁迫,湘里情愿为您去搏上一搏。”
“我的湘里能为爹分忧了!”韩骘将她拥在怀里,欣慰不已。
五日后,在洗尘宴上,韩骘安排艳若桃李的韩湘里以一曲《明君》舞进献王前。
她不负众望,倾城一舞,风情万种。
她亲奉了玉樽,跪与晋王的面前,娇羞炽烈间眼波流转,说不出的妖娆妩媚。这些年莺莺燕燕万紫千红晋王见识了许多,韩湘里这等容貌倒也能算得上一流。晋王心下冷笑了一声:韩骘你这老匹夫倒有些诚意,既然你舍得你的女儿,孤倒也无妨与你做了这顺水人情。
他轻轻捏住了韩湘里细白的腕子,一双龙睛凤目似笑非笑盯着她,见她脸上腾出了一团红云,他一把拢住了她的纤腰,不待她惊呼,他旋即又把她拽到了自己近前,贴着她的脸问道:“怎么?你怕了孤?”
韩湘里挣扎了片刻,却柔柔说道:“殿下,奴,不怕!”
晋王嘴角浮起了一丝浅笑,放开了她。
不出半月,平安奏疏已呈到了京都。临安郡的无妄之灾迎刃而解。
只是在他意欲携韩湘里返回京都的前两日,她却突然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