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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健忘的人,我的记忆就像爱捉迷藏的精灵,在我寻找她们的时候无处寻觅,却又会不经意在某个时刻浮现眼前,但她仍会像琵琶女一般容貌半露,只可窥见那模糊岁月的斑驳一角。
我对于小时候的事情已全然模糊,在我回忆时只依稀记得,那时的我拥有着令如今的我感到不可思议的能力——那种和陌生人快速成为朋友的能力。我感到羡慕和不解,羡慕我曾有这样的天赋,不解它为何消逝在今后的成长之中。
那是不知年岁的某天,隔街对户搬进来了一户新的人家,这个消息从街邻四坊飞入我的耳中,我不记得当时的我是怎样的心情,但我的行动也说明了一些。我和小伙伴一起去了新的邻居家里“拜访”,记忆的精灵一贯只展示她美妙的面庞,我不记得新的邻居是怎样的人,是男是女,是高是瘦,但我对躲在大人身后的那个小男孩却难以忘却。
他说不上多么好看,但他看起来与众不同,他低顺的眉毛,白净的面庞,略显高大的身姿,都让他在一群皮肤黝黑,身形消瘦的孩子中鹤立鸡群。他眨着好奇的眼睛,揪着父母或是其他关系的大人的衣角,蜷缩地躲在他们身后,像一头初生的小兽可怜巴巴却又充满好奇地面对一群围观他的绵羊。而我同样也躲藏在绵羊后面好奇地打量着小兽。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看起来人畜无害的他会在我的童年里留下怎样让人难以忘怀的一笔。
对于后面的事情,回忆又开始选择了躲藏,我不知道我是如何和他成为了朋友,或许是因为一场游戏,我邀请了他的加入。或许是一次分享,我同他分享了我喜欢的零食。但这一切的真相都只能期盼于小精灵不再调皮。我只记得我和他逐渐熟络,小兽也慢慢的显露真身。
我和小怡不知何时成为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他总是穿着干净整洁的衣服,不与人争吵,不与人打闹,安静着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这周遭的一切事物,像是混入青涩的野山莓中红得发紫的那颗。他理所当然地被孤立了。孩子们往往比大人更有群体意识,他们孤立的理由不禁令人发笑,或许是因为不会方言,或许是因为安静的性格,又或许是因为更受大人的喜爱,总之小孩子会从这些令人不快的地方直接表露自己不加修饰的恶意,而成年人的孤立总是会在背地里偷偷地中伤。
那是一个烈日炎炎的午后,热浪从地上升腾而起,灼热的空气充满人的鼻腔,伴随着一呼一吸,仿佛整个身体都被燃烧了起来。就是那样炎热的下午,吃到一根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冰棍便是世间最美好的事情。我拿着爷爷奶奶给的零花钱,奔向镇上离我两条街的小卖部,在路上我路过了小怡家附近的小巷,幽暗的巷子里传出的嬉笑声和微弱的哭泣让我停止了脚步,我偷偷地伸出一个脑袋,看见了早该料到的一幕,看见了一群小狼肆意地捉弄着一只小羊。小羊高大的身躯蜷缩在角落的背影深深地映入脑海,汗水一滴滴从身上滑落,我的力气和想法似乎随着滑落的汗水一同蒸发在空气中。我不记得那一天我有没有吃到冰棍,也忘记了我在那里看了多久,脑海里只留下了小怡独自走出巷子时留给我如山一般的背影。
小怡似乎并不在意这些不公正的对待,他就像山一样默默承受,不露于表面。而我依旧像连体婴儿一样整日和小怡待在一起。我们之间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我们都喜欢探险,都有着难以遏制的好奇心,我们也都同样喜欢童话故事,也曾幻想着一场属于我们的冒险,小怡是勇者,而我是他忠实的骑士。
在我家的对面曾是一座大山,开门见山在我的童年是一个纪实描述。宽厚的大山屹立在那里默默承受着万物对他的所作所为,那时的他还正直壮年,威严的黄褐色面庞和翠绿色茂密的头发都展示着他正意气风发。飞鸟在上空盘旋,时不时发出几声欢快地鸣叫,孩童在山脚玩耍,一次次冲上山坡又吧嗒吧嗒地滑下山脚,孩提的欢声笑语惊散了飞鸟,只留下沉默的的大山和金色的余晖注视着那群不知时间已悄然离去的孩子。
如今的大山变得死气沉沉,不再听见孩童的欢声笑语,只有零零散散的几只飞鸟哀鸣着盘旋,像围在尸体旁恼人的苍蝇。人们挖去了他的部分身体在他行将朽木的躯体上建立起了一座又一座的高楼,在他彻底死去的那天没有在沉默中爆发,只有微不可闻的几声呜咽,微风穿过山间,吹散了最后的生气。夜幕迅速降临,万物开始沉默,哀悼着大山的死去,一切都寂静的让人耳朵嗡嗡作响。
当然这一切都是后话,那时壮年的大山对于好奇心旺盛的孩童有着近乎致命的吸引力,仿佛在他庄严肃穆的面庞后面埋藏着不为人知的神秘宝藏,静静的等着冒险家前去挖掘。孩子们的思绪自由又烂漫,他们认为在黑暗的角落里隐藏着吃人的怪兽,在看不见的远方有着童话般的冒险,而自己是打败怪兽的超人,是冒险故事里的勇者。他们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
在某个寻常的一天,一切都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日上三竿,还在被窝里依恋的我被爷爷奶奶叫醒,我不满的从被窝里钻出来,带着困意下楼洗脸刷牙,早餐是热气腾腾的葱花面,香气扑鼻。迅速地吃完早餐后我飞快地向着小怡家奔去,因为我忽然记起今天是我们约定去“桥洞”探险的日子。
小怡家和我家在一条街上,之间只隔了数十米的距离,小怡家附近有一座高桥,它连接着小镇和大山,在赶集和上学时便能看见上面行人三三两两。而桥的下方就是一个桥洞,洞口四四方方,高度刚好容纳当时的我进入,洞内幽暗深邃一眼望不到尽头。夏天溽暑蒸人,如洪炉铸剑,而桥洞里会流出清泉万派,沁人心脾。于是那里成为了小孩子们的聚集地,树上夏蝉狂鸣,我们在树荫下伴随着鸣叫声打闹,在溪水里尽情嬉戏。蝉鸣,欢笑,戏水构成了我们整个夏天。
现在早已入秋,桥洞不再往外流出清冽的溪水,聒噪的蝉鸣也消逝在淅沥的秋风声中,树荫下再不见孩童的声影,仿佛整个世界都将高桥遗忘在了夏天,只有形单影只的行人,和两个好奇心旺盛的孩提打破了这无端的泡影。
我站在树下静静地等待着小怡,秋风吹拂,黑黝黝的洞口传来呜呜的哭嚎,树叶窸窣作响,给桥洞铺上了神秘的面纱。我的心思被桥洞深深地吸引,眼前的不再是桥洞,而是通往魔王城的试炼之路,是通往大山背后宝藏的秘密通道。在我神游之际,风势变得迅猛,呜呜声愈演愈烈,仿佛有猛兽将从黑暗中一涌而出,树叶纷飞,似乎是在害怕,它们迫不及待地从树上逃离,四散开来闯向我的眼睛。我揉了揉眼,恍惚间听见了小怡的呼喊。
我睁开眼,望向桥洞里不远处,那里似乎有着一个人的身影,他半蹲着背对我,我不确定地呼喊着“小怡,小怡。”,没有人作答,洞口呜呜的哀嚎像是对我的回应。虽然洞口光线微弱,但我坚定他就是小怡,背影和记忆重叠,我似乎看见了蹲在角落里,被欺负的那个小兽,而我只是在旁边看着,懦弱的看着。
我慢慢地走向那个背影,疑惑着小怡怎么提前来到了这里,在我站在洞口时,背影却往里面移动了起来,我急忙叫喊“小怡,你要去哪”,但依旧没人作答,我连忙加快脚步走进去,而后潮湿黏腻的气味扑面而来,摸着洞里滑腻腻的青苔和墙壁,逼仄的空间,望不到尽头的黑暗,心里的恐惧涌了上来,一如之前的我。我咽了咽口水,努力地平复心情,步履蹒跚地摸索着前进,此刻的我多么希望小怡能出现在我面前,但奇迹并没有发生。
我缓慢向前移动,没有在路上遇到怪兽,也没有碰见机关,只有黑暗和自己重重的呼吸。不知道走了多久,像是几秒又像是过了几个世纪,此时我回头已看不见光亮,孤独,害怕淹没了我。我蹲坐在原地失声痛哭,耳边却响起了呢喃细语,像是孩子们的讥笑,像是小兽的哭嚎。寒气也渐渐地拥我入怀,我似乎身处魔王的城堡,寒冷,黑暗,细语不断的刺激我的神经,我明白了我不是什么勇士,连滚带爬地疯狂向后窜去,只过了几秒便看见了亮光,我顺利地冲了出来,站在树下大口大口地呼吸,久久不能平静。我看向洞口,却看见小怡站在那里。
在多年以后,我依旧会回想起那个下午,小怡脸上带着惊恐愤怒的神情,野兽般地向我冲过来,将我扑倒在地,一拳又一拳地挥向我,脸上挂着长长的泪珠,怨恨的眼神像刀子刺向我的心脏。狰狞可憎的面目,口齿不清的低吼,都像钝器般击打着我的神经。他似乎在质问我,但我早已精神恍惚,头晕目眩,我无法将面前的这个野兽同之前的小怡联系在一起,强烈的割裂感在心头涌起,只觉得面前的是一只从黑暗里冒出的择人而噬的怪兽,可我并不是什么超人。
黄昏渐近,树木的影子被无限拉长,群鸟在聒噪中回巢,我躺在影子中,不去想之前的事情,数着飞过的鸟儿,一只,两只……疼痛感蔓延全身,眼泪在眼眶中打转,眼前的世界变得模糊,只能辨认出粉色的天空,五彩斑斓的晚霞,一群密密麻麻的黑影。倏地,我放声痛哭和嘈杂的鸟鸣共同谱写了黄昏落幕的基调,直至夜色笼罩,飞鸟归巢,家人的呼唤在远处响起,一切又开始重归寂静。
在那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小怡或是听闻过他的消息。
多年以后,我再见到小时候的伙伴时,一时兴起和他们聊起了此事。话音落地,沉重的气氛在人群中蔓延。此时,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肃静的氛围中响起,清晰有力。
“小怡早就死在了那个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