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家就在太浮山底下,只要推开窗,太浮山的景象就会尽收眼底,从青翠欲滴的春流转到云雾缭绕的夏,从层林尽染的秋推移到白雪皑皑的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小时候一半的记忆都和这座山有关,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我逐渐与它疏远了。
去年的三八节,是我时隔十余年后首次登上太浮山。由于那次走的是从太浮镇直通金顶大庙的盘山公路,眼中的景似乎只有脚下宽阔而漫长的碎石子路和路两旁边散落着的十数所人家,因为失了小桥流水的风韵,也就平常起来,太浮山似乎也于我生分了。幸好还有樱花谷带来的一点惊喜。在三月的暖风里,那错落有致的樱花树用它们或红或粉的簇簇花团点缀于尚未完全吐绿的山谷中,让这平常而单调的景色多了几分生气。
上周,得几位好友相邀,我再得机会与太浮山亲近,当得知是在火车站广场集合时,我便知道这次必定会走经文家林场的那条路,于是拉着儿子欣然前往。那一路,到处都是我童年的足迹。
当车行驶至林场时,一道宏伟坚固的堤坝和堤坝上“甘溪峪水库”那几个灿烂醒目的大字便迫不及待地跳入眼帘。这座水库是沿此路线进入太浮山的第一道风景,也是留下过我很多快乐回忆的地方。因为青山环绕的缘故,那里的水总是呈现出青翠碧绿的颜色。清澈甘甜的山泉水哺育了大山的孩子,他们也对这里有着某种特殊的,无法言说的情感。小时候我们就常常在这一带放牛,砍柴,比赛打水漂,无忧无虑的笑声总能随风飘得很远很远。有时哪怕什么也不做,就那么傻傻地坐在堤坝上,吹吹山风,也觉得十分美好。
新修的公路一直通到水库的尽头,驾车的朋友禁不住赞叹:路真好,像是上了高速一般。而我的脑海中却放电影般地浮现出以前的情景来。最开始的时候,只有一条由众多上山砍柴的人踏出来的小路,多年以后,人们凿山炸石,终于铺就了一条可以通车的土公路。公路修成后不多久,深信靠山吃山的父亲就做起了贩卖木材的生意。我憧憬着这项生意能给全家带来物质生活的改变。
然而,不多久后的一个夏天的中午,山谷中的一声轰响打破了这个美梦,替父亲运输木材的汽车出事了,它搭载着满车的木头和十多个搬运木头的工人从离水库不多远的公路上直冲进林场下方的稻田里,两条年轻鲜活的生命当场就离开了,其他的人也不同程度地受伤。父亲虽在车祸中捡回一条命来,却从此落下了腰痛的毛病,也断了做生意的念想。
水库的上方曾经是一个药厂。在我很小的时候,药厂就被废弃了。我还记得药厂旧址的前坪处有两棵巨大的香椿树,春天到来的时候,那满树嫩红的椿树芽格外地显眼。我曾和小伙伴们握一根长长的竹杆立于椿树下,想要捣得一些嫩芽回去炒来吃,却从未如愿。
站在水库的入口放眼望去,每一座山峰似乎都有一个熟悉的名字和一段温暖的故事。彪蛇峪是我们砍柴的好去处,特别是入秋后,小伙伴们不止一回地借砍柴之名徘徊于那里的野板栗树下,期待能从枯叶中拾得几把被风摇落的栗子。新月坡的红砂岩是极好的,曾经吸引了一批又一批的石狮雕刻者,我们常常跑去那里偷看石匠师傅们的手艺,并喜欢骑在雕好的石狮上,使劲地试图抠出它嘴里的含着的石珠子。八岭坡则是父亲用来观天象的一座山峰。每年“双抢”前后,最是晴雨不定的时候,上一秒还阳光普照的天一下子就能电闪雷鸣起来,父亲在这个时候总是盯着八岭坡看,以它的颜色变化来判断是否会下雨,大多数的时候他的判断是正确的,但也有几次在父亲固执地阻拦下,塔子中新晒的谷子被突如其来的暴雨冲得满地都是。杉树岭一带是野生绿茶生长较多的地方,清明前夕,刚长出来的毛茸茸的茶钻子更是野茶中的极品,我们唤它“毛尖”。孩提时代,父亲偶尔会带着我和母亲一起上山去采“毛尖”茶。我很享受这样的春日的上午,因这满眼的青翠颜色,满耳的鸟叫虫鸣,满把细长珍贵的新茶,更因那脉脉亲情在山谷间弥散……
临近上山,我意外地看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早就听说自太浮山香客渐多以来,附近的妇女们就开始摆摊售卖一些山里的吃食,却直到那天才得以一见。她们也立刻认出了我,亲切地唤着我的小名,并热情地捧出几个桔子递到儿子的手中。浓浓的乡情,让我微湿了眼眶。
踏过石墩进入山林,沿一条陡峭的山路艰难而上,就是紫竹林了。这里我们小时候并不常来,因而有一种乍见的惊喜。虽然已是入冬的天气,一根根笔直挺拔的紫竹仍是苍翠的颜色,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竹海自顾自地形成一个幽闭的世界,穿行于斑斑竹影里,恍若行走在梦中。
从紫竹林往上,山路更艰险了。这时,队伍中有人说,再往上走一段会有几棵古银杏树。这立刻让我兴奋起来,那应该就是父辈们口中的白果树了,万没料到它竟会在前方等着我,于是咬咬牙跟上队伍。对我来说,白果树一直有一种神奇的吸引力,却从未得见。大人们告诉我,老张家祖上有一个太爷爷,颇通风水,且特立独行,对坟冢之地极为看重。晚年时千挑万选,最终将自己的长眠之所择定在白果树。他也自此离家,花了三年的时间在这里挖了三丈深坟冢一座。这件事被当时名噪一时,家大业大的蒋氏家族听说了,他们也带了风水先生前来白果树探究。风水先生对此地更是赞不绝口,后来就有了蒋家欲以四十口庄园换太爷爷在白果树的坟地一说,但太爷爷拒绝了,最终他以三十匹白绢裹了自己的素身,把自己永远地留在了白果树。虽然张氏的后辈们并没有因此而一飞冲天,但太爷爷为子孙计长远的美好初衷还是深深地烙在了我们心里。
那几棵并行生长的白果树,棵棵都是百岁以上的高龄,粗糙不平的树皮,极力延伸的虬枝,无不积淀着历经岁月沧桑的顽强。遗憾的是现在是冬天,没能一睹它的枝繁叶茂的姿态。听说白果树也叫公孙树,意思是爷爷种树,孙子吃果。不知道这几棵白果树是否已经挂果?我长久地凝视着这里的每一寸土地,努力地想要寻找一丝坟冢的痕迹,却辨识不得,只在离树不远处发现一堆长满青苔的粗粝石堆,像是人工堆放上去的,不知这是否就是传说中的神奇坟冢?
儿子早已心情愉悦地欢跳着继续向前了,他还没有机会听到这样的故事,即使听到,也未必还能理解这样的家族情感。
从白果树向上,山路已近平缓,远远地能望见金顶大庙了,众人加快了脚步,穿过一段平缓的路段,再经过舍身岩,最后爬上一段几乎是垂直角度的旧石台阶,终于到达了终点。这时天空飘洒起几点小雨,四周都呈现出一派灰蒙蒙的颜色,但修葺一新的金顶大庙却格外的光辉耀眼。记忆中的金顶大庙准确地说只是一座庙宇的遗址,遗址周围四处散落着用红色砂岩雕刻的石龙残块。偶尔能看到一个完整的龙头,上面龙须、龙眼、龙口、龙鳞都清晰可辨,雕刻技艺十分了得。大庙重修以后,这些残垣断瓦已是踪迹难觅,只有庙宇下方的一堆红岩灰似乎还在向曾到过这里的故人们证实着它们的存在。早些年,在正庙遗址的下方一点,还有一座虽然破败却仍能遮风避雨的小石屋,里面供着两尊小像,一尊是杨泗将军,一尊是关羽大帝,在新修的气势恢宏的大庙里,已经没有他们的神位了。
建筑大抵都是新的好,但太新的庙宇,却让我有些亲近不起来。入得大庙,一眼瞥见小沙弥放在功德箱旁边充着电的手机和主持耳朵上的蓝牙,我暗思忖,不知举头三尺的神明们对此做何感想?青灯古刹在这个物欲横流的年代或许早已成为历史的神话。
只是庙宇一旁的小屋顶上,碧绿的青藤还是旧时模样。记得儿时有一次爬太浮山,曾在青藤深处滑落过一个小小的望远镜片,经小伙伴们百般寻找,却不复得,这恰若那儿时的光阴,早已跌入时间的长河里,再也握它不着。
儿子极欢喜地奔跑于每座神像前,最后却对着一个高高的青瓷花瓶一拜再拜。我微笑地看着,并不阻拦,他自有他的快乐,在我记忆渐老的地方,他的记忆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