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忆中第一个家,是个茅草房子:麦秸做成的屋顶,黄泥裹着麦稃打成的墙,犹如脆黄的饼干里掺进些许白芝麻。我仿佛还记得和墙泥的场景:一大摊泥土,用锹锨整成环形火山状,浇上几桶水,大人们便光着大脚丫子,挽起裤腿儿,快速地蹈着泥浆,就像跳起欢快的桑巴,粗壮的腿肚子有节奏地抬起,下落,抬起,下落……直到把泥巴的黏性全部践踏出来,才撒上麦稃,再次和匀,谓之“熟泥”。据说,只有这种泥打出的墙坯才经得住日晒雨淋。在这种泥土构建的草屋里,我迈出人生的第一步,也开始拥有了家的记忆。
难忘那一个个夜晚,在煤油灯昏暗的光亮下,母亲纳着鞋底,不时将针轻轻划过头皮;父亲倚在床头,默默地看着书,一切都是那么的静谧和温馨。窗外偶尔漏进一丝微风,灯光便摇曳起来,我躺在床上,看着墙壁上的人影不时晃动着,不知不觉间便进入梦乡……
儿时的回忆往往经不住时间的侵蚀,不是散佚,便是模糊,只有那屋前的六棵泡桐树,却倔强地伫立在脑海中,成为老家永久的标志。
那六棵泡桐树在屋前呈一字排开,根深叶茂,树干挺拔,却很容易受伤,是一种很爱“哭”的树,如果被蹭破了皮,不管你是有心还是无意,它总会流出“泪”来。而且伤得重了的话还会留下疤痕。大大的叶片上有细细的绒毛,显得更为深绿,却没有光泽,摸上去也并不光滑。每至花开时节,秀颀的花朵如同唢呐,成串的在枝头招摇,淡紫色的花朵令印象中的老家更添几分诗情画意。
当繁花落尽,已到初夏时节,绿树成荫,添得一院清凉。微风拂过,偶尔几片老叶翩然而落,有一种似蚕非蚕的虫子也会从天而降,它们伏在叶片上,好像肥胖的女巫坐着飞毯。臃肿的身体可能是贪吃的缘故,绿莹莹的,点缀几条彩色的斑点,让人看了汗毛直竖,如果触碰一下,它便会焦躁不安地扭动着,翻滚着。我曾捏着叶柄把它扔到鸡笼里,居然也引起一阵恐慌,不过后来还是葬身鸡腹了。
孩童的眼中,世界总是充满着新奇,这泡桐树下,就洋溢着无限欢乐。我喜欢故意在树根洒落些饭粒,看蚂蚁如何搬运回家,然后用樟脑丸画个圈儿,让它迷失方向。傍晚时分,在泥土中沉寂几年的知了猴儿终于返回地面,它们趁着夜色往树上爬,期许完成短暂一生的重大蜕变。我便守株待“兔”,把这些美味一一收入囊中,尽管有时守到很晚,第二天还是会在树干上看到新鲜的蝉蜕。
为了能够盖上瓦房,父亲筹划了很久,终于有一天,这六棵泡桐慷慨地倒下了,晒干的枝条被当成柴火,树干成为新居的一部分——房梁。它们早已没有生命,与我却似乎并不曾远离,依然见证着我的成长……
社会的不断发展,刷新了人们对于老家的印象,当老人们为自家红砖黛瓦堆砌成的院落而欣慰不已时,古老村落里却又不时冒出一幢幢楼房,可当那些楼房里在人们暗自窃喜时,已经有人举家迁入了繁华的城镇……
我一直以为,有了远方,才有了故乡的概念,在这我三十多年的记忆里,老家的房子盖了又修,拆了又搬,已有五六次之多,尽管都没有远徙,仅囿于城乡之间,可在我的记忆中,我的家园,却只有低矮的草房子,房前有那六棵泡桐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