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蝶逐梦黎明前,寒蝉鸣泣黄昏后
“你说什么?!怎么可能!”苏鹮大惊,他举起双手捂住自己的太阳穴。现在,不光胸口闷痛,头也痛起来了,两侧颞部像有无数根细针在刺戳,脑海中那些记忆的碎片像漂浮在海面上正在融化的冰,水底的暗流汹涌带动着表面冰块彼此激烈撞击。苏鹮的头脑里响起纷乱的脚步声和宛如开启香槟酒瓶塞的“砰砰——”声……人们在尖叫……眼前似乎急速晃动着无数人影,灰色的路面在微弱的晚霞映照下,斑驳流离。所有的景、人,都处于一种极不稳定、剧烈颠簸摇晃的状态下……金秋在身侧奔跑着,她的长发散乱飞舞,有一绺飘到了他脸上。突然,一个穿制服的男人闪现,自己本能地将金秋一把拉到身后,“砰!”这声音沉闷刺耳,自己脑门上似乎被橡皮筋弹了一下,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和热金属的刺鼻气味,脸上一股热流挂下。一瞬间,他似乎没感到疼痛,只是震惊,仿佛时间一下子停止了,他想伸手抚摸脑门,却抬不起手。接着,突然什么感觉也没有了,仰面向后倒去,最后看到的是漫天的火烧云和金秋惊恐的眼睛……苏鹮将头埋入臂弯,瘫坐于地。他崩溃了,难道自己的确已经死了?!那么,经过“主脑”改造的他,还是原来的他吗?
金秋蹲下身子,轻轻扶住他的手,温柔地将他揽于怀里,她眼中的雾气化为清泪滴落,“鹮哥哥,那时候,我就像现在这样抱着你——我拼命捂住你眉心的伤口,但血还是汩汩冒出,我的双手沾满了你的鲜血。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哭不出来,也没流眼泪,我完全懵了……他们围了上来,我也没动,也没想要跑,只是紧紧抱着你……”
“那么,秋秋,你还活着?!”苏鹮猛然扭头望着她,他把自己的生死抛诸脑后,欣然嚷道。
“我被他们抓了起来,秘密审问我要我供出‘解梦会’人员和相关资料、情况,还要我指认你也是‘解梦会’骨干。我不知道哥哥是否也被抓,其他人怎么样,但我一直保持沉默,他们也没办法。后来,他们竟然找来‘知梦堂’的堂主庄梦生,要给我施梦术,想从我梦境里找线索。我猜测哥哥一定还没被抓,否则他们也不会那么急。我假装配合,要求先去一下洗手间,他们同意了。我在洗手间里,拆下裙子上半固定的腰带,上吊了……”
苏鹮愣住了,金秋的话对他简直是个晴天霹雳,“你,你……死了?”
“应该是吧!不过,我也不知道我现在算什么状态……我好像一直睡着,但不记得做过什么梦。你之前总说过了很多年,是真的吗?我只觉得像是昨天的事。”金秋眼中满是迷惘。
“差不多,距离那次事件,过了有近十年了!”苏鹮叹道。
“十年?!这不可能!这么长时间,我以什么形态存在?!”金秋惊呼道。
“你一直都活在一个女孩身体里,她的名字里也有一个‘秋’字。”苏鹮慢悠悠道。
“真的吗?我……我真的寄居在别人身体里?”金秋迟疑着,“难道,那些影像不是梦,是真的?”她一脸茫然。
“我也是刚刚才从你哥哥那里得到证实的。之前,我只是有所怀疑,她的言行举止总觉得似曾相识,但我不敢想象。”
“你见过我哥哥了?他还好吗?他早就跟鹤姐姐结婚了吧?”金秋连珠炮似地询问。
“他——很好,发生了……很多变故,”他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她,“他们两失去了联系……我姐为了救我,另嫁了他人。”
“这样啊!”她沉默了,眼里的光也黯淡了,半晌才说:“鹤姐姐为了救你——鹮哥哥,你真的没死?”
“哎——”他叹了一口气,“我也不知道,我这样算是活着,还是死了,亦或半死不活?”
金秋上前,主动抱住了他,轻声道:“那么,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了!”她摸到他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惊道:“原来这戒指回到你这儿啦!”
“我也不清楚怎么回事,我醒来后,姐姐就把它给了我,说是现场唯一留存属于你的东西。还说‘解梦会’是邪教,你跟你哥都是骨干,清除行动以后,你哥失踪,你当场毙命……然而,我的记忆出现了混乱。我姐说我头部中弹,成了植物人,被送往伦敦著名的脑外伤康复中心治疗了将近一年才苏醒。可是,我却记得是你,为我挡了子弹,你当场死在了我怀里!事后,我还动用家里的关系,去太平间拜别了你的遗体……回家途中好像遭到了袭击,后来就不知道了。我暗中调查,甚至黑入‘华佗’系统和英国的‘阿斯克勒庇俄斯‘系统,奇怪的是,有关那事件前后一年多的记录都不翼而飞了。但有一件事,我很肯定,在伦敦康复中心,我的大脑被‘主脑’改造过。所以,我的记忆可能也被篡改或植入过。”
“如何以人为物理方式改变和植入记忆以及怎样利用梦境提高处理信息效率,也是‘解梦会’主要研究课题,难道,这才是我们遇袭的原因?”金秋皱眉道。
突然,远处隐约传来钟鼎之声,空中缓缓降下一朵粉色莲花灯,降至金秋头顶约三尺处悬停,一只蓝闪蝶扑飞向灯芯,火苗倏然蹿起,吞噬了它的身影,散落下一星半点闪耀的蓝色光点。与此同时,金秋的身体也变得半透明,她神色大异,刚来得及唤了一声:“鹮哥哥,再见了!好好活着!我爱你——”便消失了。
苏鹮惊呼:“秋秋,你别走!回来!”追着莲花灯狂奔,眼见莲花灯越飞越远、越升越高,终于不见。他捶胸顿足,号啕大哭。自从金秋元灵回归,与他相见,他曾经丢失的情感也瞬间复苏了。这种痛不欲生的感觉,比之当年更有过之无不及。一群萤火虫不知何时聚集了过来,在黑暗的雨林里蜿蜒着,仿佛落在地上的银河。苏鹮怅然若失地跟着它们走,行至一处漆黑的深潭,忽见一盏小小的莲花灯缓缓向他漂来,到他跟前停下,仿佛在召唤他,又慢慢向对岸漂去。他失魂落魄般毫不犹豫地步入水中,紧跟着它,甚至没注意到:他并未没入水中,而是贴着水面漂浮着。莲花灯忽明忽暗,没一会儿,灯火渐暗,竟灭了!
随着莲花灯灭,苏鹮身子一沉,没入水中。冰凉刺骨的潭水令他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金秋的声音犹在耳边:“好好活着……”无论如何不堪,他苏鹮总归还活着!他拼命挣扎……
“别乱动!你想让我们都陪葬吗?!”苏鹮猛然惊起,一时没搞清楚状态,瞪着眼睛望了一会儿,才看清对面坐着一个男人,这人一双狭长的丹凤眼透过银色细框眼镜,冷冷地盯着他。“颜朝冰颜局?!我——我这是在哪里?你怎么会在这里?”他脑子里一片混乱,环顾四周,除了零星的灯光外,一片漆黑。自己似乎躺卧于一个柔软的气垫上,这个气垫大概有五、六个平方那么大,通过边缘环绕的冷光光带和微微的晃动可以发现,它似乎正平稳上升,速度不快不慢。这不是上次沈度开着去祈光大厦顶部空中走廊救庄知蝶时的警用空中摩托——绰号“飞毯”吗?这回,平时几乎不露面、神秘兮兮的“颜局”,居然亲自出场了!看来事情不简单。
颜朝冰穿着黑色便服,稍稍抬了抬下巴,“你之前从上头掉下来,是我接住了你。”
“我从上面?”苏鹮抬头望着“蚁穴”上部的空旷空间,数根错落分布的软轨依稀可见。他十分疑惑,“我刚才不是在做梦吗?”
“也可以这么说。不过,你在被‘先知’借身后,居然还能活下来,也算奇迹了。”
“也许,是因为我已经死过一次了,本身只剩下‘半条命’。”苏鹮自嘲道。
“哼,更可能是由于你被‘主脑’改造过吧!”颜朝冰冷冷地说。
“你——你怎么知道?!”
“你以为魔都公安是干什么的!”颜朝冰不理会苏鹮的惊讶,不屑地挑了挑眉角,“接下来,你一定要保持清醒,不可入睡。他们又一波攻击要开始了!”他递给苏鹮一个耳塞,“这是‘阻波器’,防止声波攻击的。”
“什么?!还没结束?!”苏鹮一惊,虽然并不十分意外,“庄知蝶、秦归日、沈度和陈半秋他们呢?你找到他们了吗?”
“刚刚花凛的‘伏羲计划’熄火后,半秋已经被我的人救出来了。沈度他们耳内有对抗超声波的耳机,他们不会受攻击影响。我也把这玩意儿放入你的耳内了。所以,你才会那么快醒过来。”颜朝冰解释道,“至于庄知蝶和秦归日目前还没消息,不过,他们不是在关塞的‘上南区’,就是在金声的‘右西区’。”
“那我们必须赶在他们攻击计划发出之前把他们救出来!如果所谓的‘先知降临、回归’是以拆解人的元灵为能量来驱动,那他们就太危险了!”苏鹮嚷道,一脸焦急。
颜朝冰瞥了他一眼,道:“有时候,我真不明白,你到底算哪方的人?‘鼹鼠’?不对,你比‘鼹鼠’还多一面吧!”
“他们两不一样,他们是我朋友!而且,你不觉得奇怪吗?被掳走的人,除了那些以‘招工’名义骗去的Level C底层劳工和为实现‘长生不老’贪念、自愿去的Level A、Level B精英阶层,就是‘知梦堂’的人,还有与‘知梦堂’有关的人。”
“实验室都有屏蔽声波的保护罩,只要不在内部发动攻击,他们不会有事。关塞和金声不会把自己也搭进去。‘当你在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颜朝冰以尼采的一句名言欲结束与苏鹮的对话,“有些事,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沈度,真的是你吗?”一个男人柔和的声音从通道口不远处传来。沈度浑身一震,这个声音那么熟悉,他不敢相信,也不敢随便回应。刚刚“光球”被环绕“先知”的光环吸尽了所有能量,最终自动熄灭了,光环快速旋转着缓缓向上升去,穿过了顶部穹窿,从“十八街”西边的莲花湖中破水而出,径直飞升向夜幕笼罩的苍穹……此刻,由于之前短时间内消耗了过多的能源,“蚁穴”内一时电力供应短缺,除了几个主实验室和主要通道,其余无数分支通道、分实验室内灯光都灭了。沈度和柳徽所在的分支通道,也笼罩于一片黑暗中,沈度拧亮了联络手环,它以他身上微弱的生物电能和动脉搏动的动能作为能源,只要他活着,它的功能正常,就可运转。
沈度凭借这点微光,拉着柳徽,探着手杖,顺着通道,跌跌撞撞往回走。柳徽小心地搀扶着他,两人都沉默着。刚刚的事件发生得太快,给他们造成巨大的冲击。严樱死了,花凛也死了,且尸骨无存,从刚刚恢复联络的警方“量子通讯”线路中,他们得知警方无人机和智能机械警察,已经进入“黑球”内,救出了昏迷不醒的陈半秋,为了防止她遭受更严重的攻击,将她暂时安置在警方控制、防护罩完整的“左东区”的“极光”主实验室内。
来人的脚步声很从容,不紧不慢,但没有停顿,一直毫不迟疑地迫近。沈度将柳徽护在身后,停了下来,他半靠着通道壁,悄悄扬起左手持握的手仗,对准越来越近的身影。
“这还是我认识的‘沈诸葛’、‘沈大胆’吗?”那人揶揄道,伸出一只手扶在通道壁上,埋在壁内的感光灯晶片次第亮了起来,眨眼间,整个分支通道都亮了。
“陈深!”沈度看清来者的模样,惊呼道,刚才听到他的声音,沈度心里就产生一种强烈的预感,但他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以这种方式与旧友重逢。陈深与十年前几乎一模一样,仿佛岁月特别眷顾他,没在他脸上留下一丝一毫痕迹,这张娃娃脸还是青春逼人。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沈度颤声问,“是啊!这么多年了,你到哪里去了?”柳徽也微微摇着头问道。
“哦,嫂子也在啊!”当年的“三剑客”里,陈深年龄最小,沈度最年长,故陈深见到他们都呼兄唤长。此时,陈深脸上仍然挂着自然的笑意,仿佛还像当年一样。
“呃——小深,那时候你突然失踪,我们都急死了!我和你哥——”她望了沈度一眼,沈度悄悄对她使了个眼色,她略一眨眼表示领会,“一直在找你!还有你女儿小秋,她也长大了……”
“小秋——”陈深的目光暗淡下来,“她还好吧?”他只对女儿十分关切,却对自己当年的遭遇只字不提。
“小秋那时候情况十分危急,由邱局——哦,现在已经是邱部长牵线朝大、西莲医院顶级专家,才把她救回来。据说,为了恢复她坏死的脑神经细胞,用了‘极光’公司当时正在试制的最先进药物,好像是从胚胎脑组织中提取的物质,能刺激脑细胞迅速恢复增长;另外,因为小秋未受创脑组织太少,不够作为培养基,还移植了另一个刚刚死亡的妙龄少女的部分完整脑组织。”柳徽边说,边观察陈深的反应。沈度似乎也是头一回听说这个隐情,不禁皱眉,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陈深点点头,虽然仍然微笑着,表情却有点僵,“难怪,冰哥要给她改名,叫‘半秋’!原来,她的确只剩了半条命。付出这么大代价把她救回来,究竟值不值得呢?”他突然话锋一转,像是在自言自语地喃喃道。
柳徽闻言,也觉得怅然若失。沈度却听出了弦外之音,心想:难道他知道会有这个结果?他事先就了解将付出什么代价?!
“当然值得!”柳徽略微激动地尖声道:“不管她叫陈秋还是陈半秋,她都是一个好孩子!一个非常聪明的孩子!”
陈深显然没料到她会有这么大反应,愣了一下,便呵呵笑起来:“是呀是呀!小秋是个好孩子!她现在哪里?我想见见她。”
“你还和当年一样啊!‘小太阳’陈深。我不兜圈子了,你现在到底为谁效命?”沈度却严肃起来,时间紧迫,他必须立刻搞清楚这个久未露面的老友底细。
陈深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甚至瞬间有一丝失神,随后长叹一口气,道:“一言难尽!”
“陈深,欢迎归队!”突然,颜朝冰出现在之前严樱跳下去的通道口,原来是一条软轨带着水滴形舱室,将他送到了这里。他仍旧老样子,虽然嘴里说着“欢迎”,嘴角微微向上牵动,算是表示一下笑意,但镜片后的眼睛,却依旧冷漠。
他走过沈度身边时,低声说:“你们先坐这车快走!我来应付他。”便径直朝陈深走去。
沈度狐疑地望了他一眼,突然看到他背着的右手竖起了食指,他一怔,这不是紧急情况下的强制撤离暗号吗?事不宜迟,沈度没有丝毫犹豫,故意大声说:“哎呦,‘颜罗王’驾到,我等小鬼就撤啦!我这老伤腿,挨不下去喽!徽儿,扶我下去!”他边说,边向柳徽使眼色,柳徽也看到了颜朝冰的隐蔽手势,马上会意,扶起沈度,迅速进入水滴形舱室。他们刚钻进去,舱室便自动关闭,立即开动,软轨也即刻脱离、转向。
“你现在不叫‘冰块脸’,升级做‘阎罗王’了?”陈深始终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不动声色道。
“如果你想见你女儿,跟我来吧!”颜朝冰冷冷地说。
“你还真是,一成不变、一如既往啊!”陈深调侃道,“这么多年了,辛苦你了!”他又正色道,“你一直没告诉小秋,她的父母在哪里吗?”
颜朝冰停下脚步,一字一句道:“她知道父亲因公殉职,母亲常年出差。平时,由我和沈度、柳徽他们轮流照看。”
“唉——”陈深叹气,哽咽道,“可怜的孩子。若不是身负重任,我又何曾想这样!”
“那么,”颜朝冰转身直视着他,“这个时候,你为什么突然回来?你究竟有何目的?”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锋利如尖刀。
陈深凄然一笑:“对不起,颜局,这些情况我只能对邱部长汇报。他同意让我先见见小秋,他也应该已经跟你联系过,否则你也不会这么快过来。”
“哼,你以为邱部长会见你吗?”颜朝冰不屑道。
“他要的东西,只有我能给他,他为何不见我?”陈深并不生气,轻描淡写地说,“倒是你,邱兹的爱将,怎么会派你来这个危险的地方?”
“小秋是我的外甥女,我看着她重生复苏,我拉扯她长大。”
“没想到你对她倒真上心!可是,你们用别人的脑组织——别人的元灵滋养她自己的,这样做对吗?她醒过来后,还是原来的她吗?对捐献脑组织的人来说,公平吗?”陈深突然激动起来,连连发问。
“一个尚未成形,一个濒死之人,有何公平不公平?!能以自己必死之躯拯救他人,何乐而不为!若姐姐泉下有知,她也会赞同!”
“你这是要改变过去既定的事实吗?”陈深目不转睛地盯着颜朝冰,问道。
“我是改变她的未来!扭转不公平的命运,有错吗?!”颜朝冰不甘示弱,反问道。
陈深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才道:“现在,你又借助‘先知’的力量,剥离他人的元灵,如愿以偿了?”
“有些事,必须要付出代价!你有什么立场指责我?你可是小秋的亲生父亲!”
“如果,我当初知道你们是用这种残忍的手段‘复苏’小秋,我断不会同意!我夜观星象、日看晶格生长,人的命运皆有定数,不可强求啊!我想见她,又怕见她。我怕的是:她早已不是我的女儿!”陈深摇头叹息。
“你现在纠结于此,有意义吗?走吧!”颜朝冰瞪了他一眼,转身朝前走去。
“我就要启动‘黄昏计划’了,一旦开始,就没有回头路。你确定吗?”关塞直视着自己的女儿关鸠,不久前,她还是那个唯唯诺诺、胆小怕事的女人,此刻,她却红着双眼,狠狠瞪着他,丝毫没有怯意。果然,是他“蝉公”关塞的女儿。
“快点动手吧!”她几乎吼了出来。关鸠感觉自己快要支撑不住了,她的神经紧张到了极点,已经有点歇斯底里了。
“你这么做,‘主脑’不会放过我们!他许诺过我,带我们回到‘过去’,你哥阿雎就会复活!”关塞哽咽道,他还想再挣扎一下,博取女儿的同情。
“‘主脑’要把我们都困在‘过去’里,打开‘上维世界’不是为了回归,而是让那些怪物降临到我们的世界!它们映照在我们世界的影子,就是‘梦魇兽’!我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小非不需要回到‘过去’,他需要走向‘未来’!”关鸠毫不示弱,不肯松口,“父亲,这是我最后一次请你立即执行计划,花凛的‘伏羲计划’已经成功,通往‘上维世界’的通道已被开了一条缝,‘先知’灵体已到达临界处。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关塞见她如此坚决,望着停放儿子关雎尸体的US-1实验室门,叹了口气,“好吧!无论如何,该来的总会来!”他瞥了一眼最里端的US-3实验室,沉默了。前不久,在关鸠还没回来时,苏鹮秘密约见了他,把处于催眠状态下的庄星临交给了他,让他带回“上南区”隐匿起来。当时,关塞颇为惊愕,以为自己白捡了个大便宜,一个“知梦堂”的人居然自己送上门来,天下能有这等好事?再三询问跟他几无交情的苏鹮为何,苏鹮只是笑笑,回答他:“到时候,我自会请您帮忙!”如今看来,莫非……他悄悄按下控制注入外孙体内药物的按钮,更大剂量的“修普诺斯”—深度安眠药缓缓注入了他的静脉中,他要让女儿知道,作为SSA“三巨头”之一,他可不是浪得虚名!心狠手辣,绝对不是吓唬人的名头,哪怕同归于尽。
埋藏在“上南区”主实验室和三个分实验室顶部的四个巨大球形龛室像一朵朵花似地往外撑开了规则的六瓣,一片黑压压的乌云状物体从它的内部倏然飞升弥漫,在微弱的灯光下不断聚散,犹如游弋海里的金枪鱼群或掠过灌木丛的雨燕集群,变幻莫测。一束灯光扫过,“蚁穴”内几个区域主实验控制室内还维持开启的三维显示屏上,同时显现了这个神秘的集群身影—原来是无数的仿真机械“蝉”,它单个尺寸只有真蝉1/3到1/2大小,结构组成却十分精细。它们密密麻麻、成群结队,依靠控制室内发出的磁场自动驱动引导,开始四散飞去,钻入“蚁穴”内部各个通道口和通风排水管道中,只要有隙可乘,就纷纷侵入。
一时间,“蚁穴”内几乎所有的犄角旮旯都分布了这些不速之客的身影,所到之处,无论是实验室工作人员还是警方人员,都被这不知从哪里钻进来的“昆虫”惊到了,纷纷躲避。但显然没有用,这些机械蝉虽然不像真正的蝉一样振动瓣膜发声鸣叫,却自带超微型脑电波模拟发生器,振翅时次第连续发出α波、θ波和δ波,它们与人脑的自然脑电波重合、共振,大大加速了人们放松神经、昏昏入睡的过程。只要是纯粹的自然人,没有特殊的防御器具,都会在五分钟内感觉无比倦怠又十分舒适,难以抵挡强烈的睡意,不管身在何处,有没有合适的休息处,纷纷就地躺倒;实在没有足够空间摆平自己的,也凑合着或靠或坐,尽量让自己有个栖身之所。只有极少数警方高层,耳内放置了声波干扰器,可以对抗这种无声的攻击,保持清醒,不被疲劳和如山压来的睡意打倒,在屏蔽上述三种波型时,干扰器自身持续发出β波,兴奋大脑皮层,维持专注度,提高认知和警觉。
这些智能机械蝉攻陷了“蚁穴”绝大部分区域后,渐渐从与地面连接的通道、管道处向外扩散,初看似杂乱无章,实际上很快啸聚成群,秩序井然,队形变幻莫测,路灯下远看就像一团庞大的飞蝗群,影影绰绰;好像荷花在最后一天开满池塘,几条多米诺骨牌线路同时推倒,机械蝉群里也产生了分化,主要分为两种功能——一种对人类大脑直接发射“催眠波”,另一种则侵入其他公共发射器的频率,改为发射“催眠波”,进行范围更广的传播,甚至黑入各国各地的网络系统,只要没有特别设防,连卫星都可以通过改变指令间接控制;也有部分脱离大部队,三五个一组,分别同时奔向各个方向,接近某个发射塔或公共网络布局点较稀疏的区域中心地带时,按事先预制指令程序,启动磁场,这个中心一定方圆内预设的某个隐蔽处舱室便会自动打开,释放出一模一样的机械蝉……所到之处,不但令街上的醉鬼不顾飞驰的车子,立刻倒在马路上,连同清醒的路人、路边烧烤小吃摊边大快朵颐的食客、在夜幕下讨生活的边缘人类、公园长椅上的流浪汉和尚未打烊的小店店主,统统扑倒在椅子、桌子上,有些熟人、朋友相拥顺势滑倒,更多地方的比邻陌生人,横七竖八地卧倒在地。幸亏路上跑的车基本都是无人驾驶,会自动规避行人,但面对屡屡突然发生的紧急情况,有些设施不完善的地区还是有车避之不及,酿成连环追尾事故,只不过,除了车载电子网络自动报警、联系救护车外,没有人呼救。大家都睡着了……
只过了大约十分钟,迅速传播和激发的连锁反应,就将整个魔都置于睡神修普诺斯的统治之下。
关塞看着三维屏上跳动的光点,那些光点组成了魔都的版图,瞬间熄灭了。他挥了挥手,版图缩小,显示出邻近省市的光点图,这回竟然更快,仅过了约五分钟,它们也熄灭了。他继续刚才的动作,整个国家的光点版图显现,犹如被从中心吞噬的奶酪,被昆虫啃啮的叶片,黑点密布、千疮百孔;而且,几乎在显现同时,灭了。关塞不为所动,丝毫没有动容,在一旁观看的女儿,却一脸震惊,脸色苍白。她知道父亲计划的大致内容,只不过,她以为他只是像平常一样虚张声势,弄了个唬人的把戏骗过‘先知’,也不可能有这么大的规模。可事实证明她错了!
关塞回头轻蔑地扫了她一眼,得意地说:“怎么了?怕了?这还没完呢!”他再次调动屏幕,三维投影屏笼罩了整个控制室,显示了全球的光点图—那是从太空俯瞰的视角,太阳光隐没之时,子午线所过之处,光点刚亮起,便渐渐沉入黑暗,“为了提高效率和节省能源,我将计划实施时间延长至24h,未来24h内,从莫斯科、罗马、巴黎、伦敦到纽约、东京、悉尼,将像我们一样,绝大多数人都会依次陷入沉睡。这只是第一步——”关塞的双眼变得异常闪亮,脸、脖子和裸露的双手都胀得通红,他忽然感到自己似乎正手握全人类的命运,像个真正的神,这种凌驾于一切之上的感觉简直太棒了!比吸食任何毒品甚至是“梦幻天堂”还要棒!说完刚才的话,他又扭头望了一眼女儿,很满意她瑟瑟发抖的怂样,偷偷按下一个隐秘按钮,实验室通风口的纳米层流保护罩无声开启了一道拇指宽的缝隙,一只机械蝉立即钻了进来……
关鸠却看呆了,她渐渐感觉到不对劲,父亲疯狂的眼神令她非常不安,但又不知道这无名的恐惧来自何处,只能静观其变。“下一步是什么?你让所有人都入睡,再也醒不过来吗?”她颤声问,她忽然觉得有些冷,便将双臂抱于胸前。
“别急!先是这里那些渴望永生的有钱有势的家伙,人家付了巨款,总得给人优先享用吧!刚才你也看到了,花凛提取了数千个Level C家伙的元灵能量,才打开通往‘上维世界’通道门户的一条小小缝隙,离真正的‘上维世界’还差得远呢!”关塞得意洋洋,连声音也高亢起来,“他们不是想永远年轻、长生不死,一直抓着权利财富和青春不放吗?好啊!那就满足他们!可惜,他们终究是凡夫俗子,进不了‘上维世界’,就作为通往那个世界的铺路石吧!也算‘永恒’啦!”他抹了抹控制台桌面,好像掸去了一层灰尘一般,控制室内的三维屏便切换回了“蚁穴”内部巨大的球形空间,原先盛放Level C 人群的壁龛之上,又有二十层更为宽敞的壁龛,十层为一隔断,标示为“B区”、“A区”。与鸽子笼般狭小拥狭小拥挤的“C区”不同,“Level B”所在的“B区”空间比“C区”大了两倍有余,里面除了全套智能维生系统外,还有备用辅助维生系统,“顾客”们不像“Level C”一样几乎全身赤裸,剃着光头,没有尊严,“Level B”们统一穿着体面的连身连帽服,而且像是量身定做般合身,旁边还放置着一些他们喜爱的个人物品:乐器、画笔、化妆品、香水瓶子、他们本人或亲朋好友的电子相册、书籍……好像他们的私人卧室,他们不过是上床睡一觉而已。由于空间尺寸大了,整个“B区”人数大概只有“C区”二分之一左右,但也全部满员。而处于最上层的“Level A”,一如他们生前,好像站在食物链顶端的猛兽,他们需要更加宽广的“领地”——他们所处的格子已经不能称之为“壁龛”了,而是一间间大小不一、宽敞舒适、真正的“房间”。这些房间完全按照主人的喜好布置装修:有些人喜欢视觉享受,整面墙甚至整个房间都是三维投影屏,不停播放着或香艳或惊险刺激的大片,主角可能就是他们脚下的“B区”邻居们扮演的;喜欢音乐的,整支智能模拟乐队恭候在现场,随时演奏;喜欢有人陪伴的,自有仿真程度极高的智能机器人定时进入相伴……室内金碧辉煌、美轮美奂,美酒佳肴、珠宝、艺术品、各种精美玩意儿应有尽有,琳琅满目,乍一看,仿佛时间倒流,回到了古埃及金字塔内的“来世天堂”,这些人留着精心打理过的发型(看上去像定期清理过),身着各种华服,佩戴各式耀眼珠宝首饰,他们和变成木乃伊的法老们并无不同,渴望权力和财富能穿越空间和时间,永远伴随;而自己,通过沉睡,以夺取他人青春的身体或自我再生的方式,战胜病魔和衰朽,获得梦寐以求的“永生”。人终极的贪欲便是对于时间的渴望和对他人极度的剥夺压榨,在这区区“蚁穴”内,表现得淋漓尽致,正应了所谓的“马太效应”:凡是多的,还要加倍给他,叫他多多益善;凡是少的,就连他所有的,也要夺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