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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朝洺州,槐仙山,我与太师父无声对弈。小师叔忽至,拱手作揖:“师父,陛下已下诏,立安王为储。”
“阿允,八年已过,明日你便下山吧。”
灭门
我乃陆允,年一十七,洛阳人氏。父亲陆青云,原武朝护国大将军,战功显赫。母亲林惜安,中书令嫡女,温婉贤淑。
兄长陆凌,长我三岁,于九岁时走失。三年后,我于洛阳夜市与之偶遇,其模样稍有变化,可我一眼便认出他额角的疤。幼时我险些落水,兄长飞扑而至死命将我拽住,不想被岸边碎石划破额角。眼前人分明是我一家日夜思念的兄长,可他却道我认错人,我只得强拉硬拽,令其同我回府。
二人吵嚷之下便至将军府外,我却察觉有异。未到戌时,府邸一片死寂,空中血腥味似有若无。我心中忐忑,悄然推门,血腥味霎时浓郁,目之所及,尸陈遍地。行凶者歹毒非常,管家幼女小灵儿,不足五岁,亦不能幸免。我无暇他顾,一路踉跄,奔向父母房中。
父亲已去,母亲尚存一息,听得屋外踏足,她拼尽气力道:“儿……藏……”我隐入榻底,窥见来人,身形矮小,头戴鬼面,手握大刀,此刻那刀上亡魂不是别人,却是为我胁迫归来,又被我弃于身后之兄长。我且悔且疚,泪流不断,又惊恐万状,只得死命掩嘴,盼望不被歹人察觉。
那人环顾一周,未有发现,遂抛下兄长死透之躯,于院内点火烧府。待我钻出,母亲已然咽气,她面朝兄长,死不瞑目。我们一家,生离三年,未及团聚,竟又死别。
我于烈火中逃脱,一路心惊胆战,奔走槐仙山。父亲从军前,曾是槐仙山掌门莫渊弟子。听闻我家中变故,太师父面色凝重,一声长叹后,他仅言四字:“莫想,莫问。”
太师父领我回后山,悉心授我武艺。八年来,我潜心苦学,只为有朝一日,寻得歹人,为我陆家枉死四十七口报仇。
那日,我窥得凶徒左手背处有一刺青,为对称双蛇,蛇头有角,蛇背有翼。下山之际,我自太师父口中得知,此蛇乃腾蛇,属苗疆部族之图腾。
“离山后,你可去寻你师姑叶青衣。她与你父自小交好,或知他为何人所害。”
父亲从未提及此人,或他二人尚有书信来往。陆府已然付诸一炬,唯有那处可以一探。
栖月阁
六岁那年,上元节前夕,我与兄长于夜市闲逛,偶见一辆马车匆匆驶离,欲出城门,兄长窥得车上之人为父亲。
“父亲此时出城做甚?”
“跟去一瞧便知。”
马车驶入桃林,一座河畔别院若隐若现,父亲踏出马车,四下张望后,方推门而入。
“鬼鬼祟祟!”
“兄长,我们回吧,尾随他人实非君子所为,何况此人是父亲。”
“你呀!回吧。”
此后接连两日,兄长一入夜便不见踪迹,须约莫一个时辰才归家。第三日晚,父亲与兄长先后出去,次日拂晓,父亲失魂落魄归来,直言兄长失踪,命全府去寻。
母亲幼时坠马,腿脚有恙,我遂同她在家静候。她焦急忧心,泪难自抑,我劝她莫要担心,兄长大约在那处叫栖月阁的别院。母亲面色有异,示意我莫要多言,只当从未去过那处。
我问母亲何故,她只道,栖月阁乃父亲故人居所,故人已逝,父亲偶去缅怀,我若提起,怕要惹其伤心,她自会遣人去该处寻。
如今想来,栖月阁极可能为师姑居所。携了太师父所赠画像及防身器物,我径直往栖月阁去。
恰逢阳春三月,各处天朗气清,群花竞艳。唯昔日那片桃林为瘴气所笼,怖如鬼魅。我服下解毒丸方敢进入。
栖月阁大门虚掩,院内廊檐下尸骸密布,触目惊心。凡可见处,尘埃厚重、蛛网重重。卧房内,榻上、几上皆有凌厉刀痕。推开书房门,又一尸骸赫然垂下。室内器物倾撒、碎片四散,墙上遍布挂画为人粗暴扯下之痕迹。地面有燃过的余灰,可见只字片语及挂画一角,无甚用处。
柜上摆瓶却分外引人注目,放眼室内,唯此物完好无损。大力转之,书柜随之移动,露出一截楼梯。楼梯下方为大型密室,正中乃是一副石棺,前有碎石在地。
半炷香后,我面色惨白,步履沉重,离开了栖月阁。我将前往苗疆,为陆家、更为母亲寻一个公道。
密室之中,碎石拼凑完整后,竟是一方墓碑,上书“爱妻叶青衣”,立碑人是“陆青云”。棺内并无尸骸,唯有一幅挂画,却是父亲与那叶青衣的床帏秘画,落款人亦是父亲。画底碾着一片碎布,布上用血画了一条腾蛇。
赵远州
欲掩人耳目,我一路择小道而行,将至境内,忽闻临近官道有人高呼救命。待我赶到,只见一老一少正遭追杀。刺客头戴鬼面,全身装扮与当日灭我陆家满门者一般无二。
我怒不可遏,上前营救,可那老者惊慌跌倒,被紧随其后的女刺客一剑穿胸,当场毙命。女孩哭喊“爷爷”,不顾安危折返,眼看另一刺客迎面而来,我急忙将其护住。
两名凶徒,一男一女,一远一近,招招阴损,配合默契。我逐渐不敌,双臂各中一剑。原以为大仇未报便要做刀下亡魂,谁料一兄台从天而降,与我合力应敌。兄台武艺高超,二人见势不妙,悻悻离去。
“小兄弟受伤了?”
“皮外伤而已,劳兄台挂念。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对方并不答话,自顾自向怀中摸索,又不由分说抓过我的胳膊,撒金创药于创处,痛得我龇牙咧嘴。
女孩死里逃生,惊吓过度,三缄其口。兄台却是知无不言。他自称赵远州,二十有九,祖上世代经商。母亲原为赵府侍妾,母子二人深得父亲喜爱。谁想六岁那年,家中祖母病逝,那无良嫡母污蔑母亲毒杀祖母,父亲向来慈爱,竟信毒妇恶言,将母亲鞭笞至死。他寒心不已,再不愿留于那吃人之处,遂游历四方,天地为家,所遇不乏能人异士,亦习了些防身本领。
“听闻太子殿下已至苗疆,为陛下寻药,赵某一介平民,不曾得见皇家威仪,此番特意前来,若能有幸目睹太子风采,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赵兄幼年丧母,历经坎坷,却豁达通透,且有侠义心肠,我与他相谈甚欢。他知我也去苗疆,恐我们一伤一幼再陷险境,提出与我结伴而行,我自求之不得,埋葬了老者,我们三人即刻出发。
薛茹
及至苗疆境内,天色已晚,恰遇一间客栈得以投宿。途经客堂,遇一白衣公子,浑身贵气,正与随行之人言谈。身后女孩,忽地一步上前,紧拽我的右手,她的手烫而发抖,我不动声色,牵起她往房中去。“大哥哥,救我。”女孩面露惊恐,声音含了哭腔。
此女名为薛茹,时年八岁,今日遇害老者乃其祖父薛止。薛止原为苗疆大夫,多年来潜心研习医术及蛊术,机缘巧合救治了洛阳一位大人物,被引荐至太医院,专为陛下及妃子瞧病。昨夜,她睡得迷迷糊糊之际,忽闻爷爷隔门与人说话,并称那人为殿下。殿下走后,爷爷拉她起来,带她连夜逃出洛阳。那位殿下的声音和底下坐着的白衣公子毫无二致。
当今陛下并无兄弟,仅有二子。长子元赫,初封安王,今贵为储君,其母乃中书令堂妹林皇后。次子元川,封怀王,幼年丧母,陛下体恤,厚爱有加。然母亲患有腿疾,从不出去应酬,这些年来,我并未见过太子表舅与怀王殿下,此二人之为人及性情我亦不知。只赵兄或知,我遂同阿茹去隔壁寻他。
“赵兄可知,陛下所患何疾?”
赵兄闻言,神色紧张,却又兴奋不已。他招手示意我与阿茹靠近,低声道:“陛下中了蛊毒。”
“赵兄,此前你说不曾见过太子殿下,若你日后得遇其人,当如何确认他是太子?”
“太子殿下臀上有齿痕。”
“此等秘辛,赵兄如何得知?”
“多年走南闯北,无甚本事,门路却广。你若不信,只当为兄胡诌。”
“赵兄所言,我岂有不信之理?如今倒有怀疑之人,赵兄武艺远在我之上,可否为我冒险一探?”
“好说。”
深夜,白衣公子客间。
“何人?不知死活!”
半刻钟后,打斗声止。赵远州客间。
“赵兄,如何?”
“稍等,容我喝口茶。”
“赵兄,那人臀上可有齿痕?”
“有!”
“赵大哥如何看见?”
“小阿茹,我自是扯下那人裤子瞧见的。”
“呀!赵大哥真不害臊!”
身世
如此说来,真相极有可能是:太子表舅先买通薛止给陛下下蛊,再哄骗他离开洛阳,以寻药之名行追杀之事。寻不到药,陛下一死,他顺利登基。而当日灭我陆家满门的罪魁祸首亦是元赫!若他为幕后黑手,定会与凶徒接头。我将阿茹托付于赵兄,开始紧盯元赫。
次日夜间,元赫便有动作,他与两名手下悄无声息进入密林。起初他尚在我视线范围之内,一不留神,却失了踪影。我于林中盲目搜寻,多遇毒虫,幸有阿茹所赠驱虫药粉。半个时辰过去,我欲打道回府,却听得不远处有异响,竟是那两名刺客!
“阿匪,你此时去叶青衣墓做甚?”
“多日不去,怕母亲挂念。”
二人拨开藤蔓,穿过狭长暗道,行至一无顶洞穴。此处高且空旷,抬首可见星辰,星光洒于潭面,忽明忽暗。潭边有一拱形合墓,二人于碑前坐下,开始交谈。
“我母亲与那陆青云原是青梅竹马,二人自幼于槐仙山学艺,互生情愫。十六岁那年,二人结伴下山,一路行侠仗义,偶然救下中书令林贺之之女,林贺之赏识陆青云,将其收入麾下。”
“三年后,陆青云已是军中怀化大将军,谁想他为更进一步,竟娶了中书令之女林惜安,弃我母亲于不顾。我的父亲霍知节乃陆青云部下兼好友,自第一眼见到母亲,便属意她。那段时间,他瞧母亲闷闷不乐,心有不忍,冲动之下向她表明心意,母亲对那陆青云死了心,遂应允父亲,二人很快成亲,母亲亦有了身孕。”
“此后不久,周国来犯,父亲随陆青云去了战场。谁料父亲惨死,陆青云却立下战功,步步高升。母亲生产后,那陆青云正巧赶回洛阳。他借看顾师妹及故友遗腹子之名,将母亲哄骗至栖月阁。此后,他逐渐露出本性。他乞求母亲原谅他,与他重归于好,他会视我如己出。遭母亲严词拒绝后,那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竟在茶水中下药。母亲喝下药,功力尽失,无力自保,遭他强迫。”
“此后,他带我回陆家,对外说我乃他与林惜安之子。母亲被软禁于栖月阁,生不如死,可她唯恐她一死,我便失了利用价值,只得为我忍辱偷生。三年后,她却发现自己再次有孕,她用了各种法子堕胎,不想那孽种命大,竟活了下来。”
“整整九年,我被蒙在鼓里,直到太子殿下出现,我才知晓陆青云此人之恶毒。他为权势舍弃母亲,见母亲嫁人、为他人生儿育女,又嫉恨不已。我父亲之死,便为他一手策划。为了一己私欲,杀我父亲,辱我母亲,我与他不共戴天。在栖月阁戳破他嘴脸那晚,他欲杀我,幸得太子殿下相救。殿下助我手刃仇人,夺回母亲遗骨,此生,我必为之肝脑涂地。”
我不知如何回的客栈。见到赵兄,我便两眼一黑,不省人事。
“发热了。小阿茹,你照看他,我去抓药。”
次日晌午,我才迷糊转醒。昨日之事对我打击太大,我无法相信向来引以为傲的父亲是那样一个人,无法相信他强迫叶青衣才有了我,更无法相信灭我陆家满门之人会是兄长。不会的!兄长之死乃我亲眼所见,我势必找到此人,揭开其伪面具,还父亲与兄长公道。
我向阿茹打听苗疆巫蛊之事,她年岁不大,却在薛止身旁耳濡目染,懂得许多。得了我想要的,我又细细叮嘱她一番。
次日晌午,赵兄破门而入,捧腹大笑:“太子殿下昨夜不知去了何处,方才顶着满身大包回来,那模样着实有趣。”
“赵兄,你别光顾笑话人家,你的手如何?”
“无妨,起些疹子,不痛不痒。此地虫多潮湿,在所难免。”
元赫回来后,伤口溃烂,高热不退,直至夜间,才逐渐转好。次日一早,他们一行离开客栈,出了苗疆。
“赵大哥,太子殿下如何走了?不寻药了?”
“小阿茹,太子殿下万金之躯,被毒虫咬成这般模样,哪还敢留。”
“可那人是他父亲,又是当今陛下。”
“父亲又如何?人得先紧着自己。”
追凶
我辞别赵兄,带上阿茹往洛阳去。我不知刺客阿匪会随元赫折返洛阳,亦或继续刺杀阿茹,我只得让阿茹与太子时时出现于同一处,如此,我与阿匪定有相见之日。及至江陵城,我们跟随太子一行入住水云间。
今夜,我便守株待兔。若他二人一同前来,硬拼我毫无胜算。我在房中点上熏香,早早就寝。子时方过,门外即有动静。来人妄图施用迷香,可我与阿茹早已咽下解毒丸,不受其害。
一番打斗后,反是他二人双双倒地。槐仙山的迷魂香可非浪得虚名。我心中犹疑,几番挣扎后终于伸手覆上男子面具,轻轻一揭,不是兄长!我暗自庆幸。谁想阿茹眼疾手快,又撕下一层人皮面具,面具下蛊虫密密麻麻、四散而逃,熟悉的疤痕赫然显现。
不!不可能!我再次试着撕拉眼前人的脸颊、额角,阿茹将我拉住。
“允哥哥,只此一张。此法乃苗疆秘术,将易容蛊置入刚死之人口鼻,蛊虫游走间,轻松啃下死者脸皮,再将脸皮牢牢吸附于他人脸上,可谓严丝合缝,相比中原易容术,更能以假乱真,得亏此人面具尚有破绽,否则极难察觉。”
我沉默片刻,终于泄气,瘫坐在地。
霍匪
兄长醒来,发现自己全身被缚,同伴倒地不起。看向我的那刻,他眼中闪过丝丝厌恶。我再次向他求证我二人身世,他的说辞与之前一样。
“即便他所言非虚,那犯错之人自是陆青云,你为何杀害母亲与其他人?他们待你那般好。”
“待我好?林惜安横刀夺爱在先,助纣为虐在后!陆府上下如何不知情?他们皆是陆青云的帮凶,手上沾了我霍家的血,罪有应得!”
“小灵儿呢?垂髫稚子,何错之有?你为一己之私,不择手段,杀害无辜,同那人有何分别?陆凌,你莫再执迷不悟,那位殿下,不过将你当杀人的刀!”
“我再说一遍,我乃已故云麾将军霍知节之子霍匪,不是什么陆凌!陆青云那般禽兽不如的畜生,不配当我父亲,而你,不过是畜生的孽种!”
“你……”
我气急攻心,站立不稳。
“允哥哥……”
“全是阴谋……那日的‘兄长’是假……你也知晓我在榻下……为何留我……”
“母亲十月怀胎生下你,我怎舍得杀你?留你一命,让你因仇恨而痛苦,让你为所谓的公道寻求真相,末了发现,你所捍卫的公道不过笑话一场,你引以为傲的陆家乃是一切罪恶之源,而你只是一颗可悲的罪恶果实。感觉如何?是否大快人心?哈哈哈哈哈哈……”
兄长为仇恨蒙蔽,铸成大错。我虽痛心疾首,却无法恨他。只此事不单涉及陆霍两家恩怨,亦牵扯皇子,势必引起朝堂动荡。我不杀兄长,却不能让他回去通风报信。
好在,离开洛阳那日,我去林府拜访了外祖林贺之。八年前,知晓陆家灭门,他一夜白头。他原以为我与双亲一道遇害,听得我喊外祖,他步履蹒跚,神情恍惚,走近我时,眼中皆是不可置信,频频确认后,终将我拥入怀中,痛哭流涕。
“允儿,你母亲出生不久,你外祖母便去了。我仅安儿一个孩子,若不能替她报仇,我死后定无颜面再见她们母女。你此去苗疆,路途凶险。你且持我玉牌,沿途各路,可号令林府门生。务必当心!”
兄长与银灯由江陵刺史秘密押往洛阳林府,我和阿茹则继续跟踪太子。
“阿茹,我以你为饵,却不许你手刃银灯,你可怨我?”
“允哥哥,我是自愿的。若要知道真相,难免以身犯险。至于银灯,你还得留着她做证人呢!我能等。”
不日,我与阿茹到达洛阳林府,向外祖细细禀明近日发生之事。他听后痛心不已,直呼“造孽”,又同我讲起父亲母亲与叶青衣的爱恨纠葛。一时间,我竟不知该悲该喜,只因真与假,皆是罪孽,我的痛苦减少,兄长的痛苦势必增加。眼下还有更要紧之事待我们完成,我只得先将兄长之事搁置。
此后,我与阿茹在林府住下,阿茹自苗疆带回许多蛊虫,每日埋头捣鼓。外祖带我面见怀王,如今他是我们唯一的依仗。外祖向来同太子亲厚,与怀王鲜少往来。此番登门,元川颇为惊讶。知晓我们来意后,他眉头紧锁,不敢相信。好在,我们最终达成一致。
“殿下,太子派遣的两名杀手,希望由您看管,放在林府始终不太稳妥,切不可让他们回太子身边通风报信。我已放出消息,说他们行动失败当场死亡,太子应当不会起疑。”
指证
时至四月,陛下病情加重,太子日日侍疾,不许旁人接近。四月初五,外祖派去苗疆之人悄然返回,一道回来的还有三副棺椁。四月十三日,陛下崩逝,丧钟长鸣。文武百官皆赶往上阳宫,哀送先皇,迎新皇即位。
上阳宫仙居殿外,内侍传先皇口谕,令太子即位。
“且慢!老臣有事要奏!”
“不知林老有何要事?”
“老臣要奏:太子殿下德行有失,得位不正!”
众人不解,议论纷纷。
“林中书何出此言?”
外祖转身,面向众人,将太子灭陆家、害陛下之罪行一一告知,我与薛茹皆为人证。
“林中书贵为三朝元老,为武朝鞠躬尽瘁,孤自当敬重。可如今,孤已贵为天子,他却妄图凭此二人一面之词给孤冠上弑君夺位之罪名。诸卿以为如何?”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既无确凿证据,林中书今日所言实乃藐视皇权、欺君罔上!应当拿下!”
太子党羽急忙附和。
眼见指认不成,反遭诬陷,我等心急如焚。阿茹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向远处张望,忽而欣喜大喊:“怀王殿下来了!”
怀王押着兄长与银灯姗姗来迟,他先不紧不慢向太子见礼,而后走向群臣。
“诸位臣工,孤方才带人去了太子府,从兄长寝殿搜出此物。可有人认得?”
“这是……蛊虫!巫术!”
“没错,此物名为噬心蛊,源于苗疆。中蛊者初期与常人无异,时日一久,便会呼吸困难、四肢麻痹,最终心力衰退、气竭而亡。父皇所中正是此蛊,一切症状与用药皆可从太医院查证!”
“元川……孤自问待你不薄……”
太子面色十分难看。
“兄长!我自幼丧母,全凭父皇爱怜、兄长庇佑。兄长自小教我君子之道,我亦以兄长为楷模。可我委实没料到,兄长德不配位,嘴上仁义道德,背地里干的却是弑父欺君、大逆不道之事!你已贵为太子,皇位指日可待,为何要害父皇?”
“住口!”
“你教唆薛止暗中给父皇下蛊,担心事情败露,派这二人杀了薛止。”
阿茹顺势指着银灯大喊:“是她杀了爷爷,化成灰我也认得!”
“人证物证俱在,兄长当如何狡辩?”
“孤无话可说。”
太子看向怀王,神色落寞,半晌后幽幽开口:“元川,你果真狼子野心。”
话音未落,紫宸殿门忽而大开,随之走出的正是陛下!群臣眼见陛下死而复生,一头雾水。待众人回过神来,殿外跪倒一片。
“参见陛下!”
“父皇……您为何……”
“孤为何没死?元川,若非太子与林相暗中相助,孤早已遂了你的心愿!”
蚩璃
上阳宫内,陛下屏退众人,将我等带进紫宸殿。外祖命人揭开盖布,露出一副布满腾蛇双纹的棺椁。
棺椁运回洛阳那日,经太子安排,外祖得以暗中面见陛下。陛下告知,棺中人乃怀王生母璃妃,亦道出璃妃身世。
璃妃本名蚩璃,乃苗疆十二峒圣女。此女生得极美,功夫了得,又擅蛊术,且歌喉曼妙、舞姿绰约。她独自来到洛阳,自请为陛下效力,愿以毕生所学为陛下手中暗刀,斩尽不臣之心,只求陛下保苗疆子民世代安宁。
陛下赏识她,将她留下,为其成立暗部,专行刺杀之举。一年后,她却言爱慕陛下,执意让陛下娶她,不能如愿,她便离开。陛下不舍其才,亦不舍其人,虽觉不妥,终是纳她为妃,赐名柳璃,对外只称她乃已故柳太傅孙女。
据外祖所说,璃妃为人不拘小节,不守宫规,且目无尊长,太后对她极为不满。老臣们屡屡上表,望陛下对其多加约束。然陛下对她极尽恩宠,往往小惩大戒,于她而言不痛不痒,令其愈发放纵、无法无天。
怀王六岁那年,璃妃再次冲撞太后,太后对其忍无可忍,命宫人行掌㧽之刑。次日破晓,宫人发现太后大张着嘴,已然薨逝。经太医查证,死因竟为窒息。
陛下震怒,着人彻查,当日宫人即从璃妃寝殿搜出形如太后之布偶,布偶上附有太后生辰八字,及数枚细针。
陛下怒斥其蛇蝎心肠,而后赐鸩酒。罪妃不得入皇陵,然陛下念及旧情,且心疼怀王,遂于皇陵附近择一风水宝地,将其安葬。
恰巧那两日两位皇子尚在行宫学习骑射,不知洛阳宫中之事,陛下命宫人守口如瓶,仅言太后与璃妃感染风寒,不治而亡。
外祖那日听闻苗疆有叶青衣与霍知节合墓,当即派人前去一探究竟。谁想,所派之人不仅寻到霍叶二人合墓,更在深潭底下发现另一洞口,内置蚩璃石棺。此前,除却陛下,无人知晓柳璃即蚩璃,可棺中人服饰乃妃子制式,且墓碑上刻有璃字,办事之人很难不将其同璃妃联想至一处。若幕后指使真是太子殿下,他何故大费周章将璃妃棺椁从洛阳城外运至苗疆?
元川见到母亲棺椁,变了脸色。
“元睿!你杀她不够,还要扰她安宁?”
“放肆!川儿,今日种种,定是因为你知晓真相。那你自当明白,你母妃之死实为咎由自取,她杀了你祖母!”
“你胡说,母妃嘴硬心软,从不害人!你为林氏母子杀她,还将祖母之死赖在她头上,虚伪小人!”
“胡言乱语!”
“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那夜你趁母妃熟睡,当林氏面用枕头捂死了她。母妃亦留有书信,写于遇害当晚。她早知自己时日无多,只因你与林氏容不下她这等苗疆妖女!”
“你……”
陛下被元川气得几欲昏厥,太子赶忙差人将其押走,我们亦先行告退。
“外祖,怀王所言……”
“怀王定是幼年失母、悲抑过度导致神志不清。璃妃亡于鸩酒,合宫皆知。”
元赫
当晚,太子殿下莅临林府,感谢我等陪他演这出大戏,揪出怀王,救陛下与他于危难。
苗疆之行,我先后见到薛茹、赵远州、元赫、霍匪。几人线索皆将我引向太子殿下。然一切过于顺理成章,使我心中疑虑更甚,是以我于前往叶青衣墓次日,对太子作出生死试探。
阿茹说,苗疆丛林腹地,有一食人花,汁液可驱百蛊、解百毒。然此花由毒蜂“红娘”守护,花与蜂,相伴共生,且红娘之毒,食人花不可解。中毒者须忍受蜂毒折磨整整七日,期间创口溃烂、瘙痒刺痛、生不如死。捱过七日,蜂毒将自行退去。千百年来,觊觎食人花者,皆不能免此劫难。却有可喜之处:阿茹恰巧会制红娘解药。
我匿名向元赫修书一封,将食人花与毒蜂之事告知大半,却不忘添油加醋,言中毒者七日后暴毙而亡、无药可医,又言食人花非至亲之人不可取。谁想当夜元赫一行便风风火火离了客栈,次日瞧见他肿成猪头的脸,我心中已有答案。
赵兄有言,凡人必先为自身着想,可我这位表舅,贵为太子,为了父亲,不惜性命,如何能是下蛊之人?好在当晚他服下解药,便有好转,食人花也已到手,救陛下不在话下。只他听我嘱咐,未曾声张寻得食人花之事,只说寻药未果,又有伤在身,要回洛阳。
江陵城内,制伏兄长与银灯后,我暗中求见了太子殿下,告知他眼下危机及应对之策。我将假装认定两名刺客所作所为皆由太子授意,使怀王以为阴谋得逞,掉以轻心。及至洛阳,得外祖加入,怀王更加笃定我们已彻底将矛头指向太子。至于上阳宫内,陛下早得食人花汁液救治,只是佯装有恙,此后又借阿茹所献“假死蛊”瞒天过海。
只可惜,我们缺乏证据,陛下对怀王有疑,却因父子之情,不肯妄断。外祖指认太子急需证据,怀王自会双手奉上。陛下心中明了,彼时,拿出噬心蛊之人,定是谋害之人。
陆凌
怀王之事终得喘息,外祖叫我同他一道去天牢看望兄长。
“阿凌,我带来一些旧物,你且看看。”
箱子一一打开后,露出层层叠叠的衣服及玩物。
“这些皆为你幼时所用,后来陆府堆了太多,安儿不舍得扔,便亲自拾掇了往林府送。”
“你莫急于反驳,且听我慢慢道来。”
“当年,陆青云确在我威逼利诱下娶了安儿。只他不知,安儿幼时坠马,不仅有腿疾,且不能生育。成亲前,安儿问我,青云日后知晓,会否怨她。我只劝她先嫁过去,日后替青云纳房小妾,有了孩子,养于主母膝下,自是一样。我与安儿皆有错。你生母同青云两情相悦,是我们将其拆散。青云那会儿年轻,如何经得起高官厚禄诱惑?”
“哪承想,安儿同青云成婚不过两月,你生母便发现自己怀有身孕,她恨青云,也不屑做小,自不愿告知真相。霍知节同他二人来往甚密,一来二去,对你生母渐生情意,见她被青云辜负,予她百般关怀。即便知晓叶青衣已有身孕,仍不顾一切求娶她。 ”
“之后的事,你们也知道,霍知节战死沙场。待消息传至洛阳,你生母动了胎气,你虽平安出生,她却气血两亏,落下病根,大夫说怕是活不过五载呀!霍知节一死,她在洛阳再无依靠,遂变卖家当,欲带你回槐仙山。”
“青云恰在此时回到洛阳。他不爱安儿,却娶了她,他爱叶青衣,却舍弃了她。他找到叶青衣,诉说连日来的愧疚痛苦,如今见她这般,更是悔不当初,遂提出代霍知节照顾你们母子。叶青衣从未放下青云,见他真心悔过,且自己时日无多,想你能得亲生父亲疼惜自是好的,便告诉了青云你的身世。”
“青云悲喜交加,回去便同安儿商量,安儿自然愿意。但她提出,你生母不能过门,她是霍家遗孀,而霍知节乃青云部下兼好友,青云无论如何也不能娶她,否则于你生母及陆霍林三家之名声皆有害无益。”
“好在,叶青衣早已不在乎名份,她只愿你有个好去处。待青云将你抱回陆府,对外只道,你乃安儿所生。安儿整日里足不出户,只需府上人守口如瓶,外人定然无从知晓。”
“青云将你生母安置于栖月阁,得了空便去看她。每日有人悉心照料,补品不断,她的身体状况得以稳住。三年后,她竟怀了阿允,大夫劝她放弃,不然身子将愈加亏空,可她执意要生。”
“安儿当了母亲,亦知晓叶青衣作为你二人生身母亲,被迫与你们分离,内心定有万千不舍,她便时常让青云携叶青衣出门远远地看看你们。”
“你也莫要怨你母亲,并非她狠心不让你与生母相认,只你生母心中亦有顾虑,她怕自己时日无多,喜乐不久,便要叫你们伤心。却没料到,因着对你们牵肠挂肚,她整整撑了九年。直至你失踪,她忧惧不已,身体每况愈下,于半年后撒手人寰。”
“呸!林老儿,你莫再惺惺作态、信口胡诌!我母亲在栖月阁时,不是崩溃大哭,便在瑟瑟发抖,她的脸上身上全是淤青,皆拜那陆青云所赐。她早就不在了!我撞破陆青云兽行那日,她为护我被陆青云杀害。他杀了母亲,又要杀我,我跳进河中才逃过一劫。虎毒尚且不食子,你如何敢说我是他的儿子?”
“不可能!阿凌,你定是记错了!你失踪后,青云翻遍洛阳城每一寸土地找你,又到处托朋友探你消息。那三年里,他从未放弃寻找你。”
“那是自然!不找到我,如何杀人灭口?”
“你……”
真相
次日拂晓,天牢内。
“不好了!来人啊!犯人自缢了!快禀报大人!”
待我同外祖赶到,兄长已然断气。外祖摔坐在地,嚎啕大哭。我抱着兄长遗体,哭得浑身颤抖,眼泪落在他的脸上,他已毫无感觉。兄长行事极端,可我万万想不到,他竟会选择轻生。他带着对陆家的恨离开,不给我一丝机会。
处理好兄长后事,阿茹回了薛家,我则去往宫里。陛下始终未能决断如何处置怀王,只将他囚禁于榭和宫。引路的侍从与我一道进去,在一旁等候。
怀王正倚在榻上闭目养神。
“赵兄,别来无恙?”
假寐之人陡然睁眼,面上惊讶一闪而过。
“你如何知晓?”
我轻笑一声,于桌前坐下,向他递上一杯茶。
“当日我与阿茹遇险,蒙赵兄相救,赵兄的金创药很是独特,其中一味麒麟竭,唯宫中独有。赵兄却道自己生于商贾之家,自彼时起,我便对你身份存疑。”
“赵兄不仅对太子行踪了如指掌,更知他臀部有齿痕,当日在江陵城,我向太子殿下求证,他道齿痕乃幼时弟弟所咬,而那日闯入他房中的黑衣人并未扒他裤子查验,想来赵兄觉得并无必要。”
“仅凭以上两点,我无法断定赵兄善恶。可你自太子房中回来后,喊的那声‘小阿茹’叫我不得不怀疑你便是那幕后之人。我可从未告知赵兄‘薛茹’之名。容貌可以伪装,声音又何尝不可?你们既能弄个假陆凌让我相信兄长已死,自然能让阿茹以为那夜站在门外的你是太子殿下。”
“是孤疏忽了……”
“我当晚便在赵兄茶杯上撒下药粉,无色无味无毒。次日,我跟随兄长去往叶青衣墓时,又在洞口撒下另一味药粉。二者混合,则会起疹。是以我断定,太子殿下被咬伤那晚,赵兄见了兄长。”
“孤原以为你那日正为叶青衣之事伤神,无暇顾及其他。你既怀疑孤,又如何敢在离开客栈之时将薛茹托付于孤?”
“赵兄处心积虑接近,只为赢得我的信任,令我与外祖为你所用,阿茹若在你的看顾下丧命,你岂非前功尽弃?况且,自始至终,你并无意杀害阿茹,她是你埋在我身边的引子,使我将矛头指向太子殿下。当日在江陵城,你派兄长与银灯行刺,兄长的人皮面具留有破绽,叫人一眼看穿,正是为了暴露身份,使我深信不疑。”
“是孤小瞧了你,你比你兄长聪明。哦,对了。他,死了吧?”
我心中忿恨,却不发作。
“委实白费孤一番苦心。”
“兄长是谁的儿子?”
他正抿茶,并不抬头,似早知我会问出这句。半晌,他终于开口,满脸戏谑。
“有趣!同为叶青衣与陆青云之子,一个被孤玩弄于股掌,一个将孤玩弄于股掌。”
“你当日如何蒙骗的他?”
“孤不过差人给他送些霍知节的亲笔书信,他便将亲生父亲当成杀父仇人。别说信可以伪造,便是那霍知节也是孤派人杀的。”
“不对,兄长不会仅凭几纸书信便着了你的道。他失踪那晚,究竟发生何事,他为何认定父亲杀了叶青衣,又要杀他?”
“此等细节,孤勿需知晓,底下人自有法子。”
“也罢,多谢赵兄告知。”
我转身看向屏风后的侍从:“兄长,怀王殿下所言,你可听到?”
兄长揭下人皮面具,待怀王看清是他,咬牙切齿:“好你个陆允!假死戏份上演两回,孤还是上了你的当!”
话音未落,兄长双手抱头痛苦倒地,不省人事。我即刻将他带回林府。
鬼伞
“阿凌怎么了?快去请大夫!”
“允哥哥,我知道怀王与陆凌哪里不对了!他们被人改了记忆!”
阿茹从薛府回来,脸因兴奋而发红,我叫她坐下慢慢说。
“爷爷书中说:苗疆有摄魂蛊,活人服食,则神志全无,为用蛊之人操控。此法对用蛊之人身心有损,必定折寿。”
“摄魂蛊也可作它用:将蛊虫置入尸身,以死人血肉为养分,蛊虫休眠继而发芽,长出‘鬼伞’,形似蘑菇。下蛊之人先给受害者吃下鬼伞,后在其耳边进行言语暗示,对方脑中便会形成对应记忆。但此法需不断通过服食鬼伞及言语暗示强化记忆,少则半年进行一次。如此可见下蛊之人必定常在他二人身旁,且深得他们信任!”
“银灯!”
银灯
待我们赶至狱中,银灯已然不知去向。
怀王说,银灯自小在他身边服侍,我与阿茹在太子帮助下寻到她的籍册。银灯五岁入宫,十二岁时被派到时年六岁的怀王身边,此后不久,巫蛊案发生。如今看来,太后之死与她脱不了干系。
经查验,银灯所有信息皆为伪造。擅使高深蛊术,处心积虑潜伏于怀王身边,她与璃妃必有渊源,我们不可避免再往苗疆一探究竟。
临行前,我赶往洺州拜见太师父,又求太师父允一槐小师叔随我一道下山。兄长执意要与我和阿茹同去苗疆,可他如今正与银灯给他灌输的虚假记忆抗衡,时常头痛难忍。小师叔年龄与我相仿,却医术高明,有他同行,我方能安心。
半月后,我们一行抵达苗疆。及进客栈,于客堂用饭之际,有一老者入内乞讨。
“允哥哥,能让老伯和我们一起吃吗?”
阿茹目不转睛盯着老者,眼中溢出不忍。
“阿茹做主便是。”
谁想吃到一半,那人捂着肚子喊疼,非说我们瞧不上他这个臭乞丐,存心毒害他。兄长当下便要拔剑,叫小师叔拦下。
“阿凌莫急,我瞧他满头大汗,不像装的。”
小师叔好说歹说将那人请回房,替他把脉,又为他施针止痛。
“老伯,您的症状并非中毒,却是中暑加暴饮暴食导致的肠胃不适。我给您开些调理肠胃的药,您吃两副就好。”
“老乞丐可没钱抓药。”
“无妨,我去给您抓。”
“嘿嘿,小兄弟心肠倒挺好。”
陌叔
老伯姓陌,这些年颠沛流离,饿肚子是常事,今日遇上我们,难得饱食一顿,哪料无福消受。
“陌爷爷,您的家人呢?”
“没了!老来得女,不慎走失,苦寻多年,毫无音讯呐!”
我下意识看向兄长,他避开了我的目光。
“陌叔,您是哪儿人?不妨告知您女儿姓名,以便我等日后帮您打探。”
“允兄弟有心。诸位非富即贵,老乞丐的家事不便叨扰。只这外头炎热,老乞丐着实没地儿去,不若……”
“好说,陌叔今日安心在此住下。”
待将陌叔安置于楼下客房,小师叔唤我们过去。
“阿允,你不该将陌老伯留下。方才替他把脉,他有意隐藏,实则内力强劲。”
“一槐哥哥,莫非他是装的?”
“那倒不是,不过我们刚到苗疆,便遇上这号人物,不知是敌是友,还是小心为上,万不可叫他知晓我们此行目的。”
“小师叔,我倒以为大可同他开诚布公。”
“阿允何出此言?”
“若是敌人,便是银灯派来的,何愁不能借他寻到银灯。如若不是,以他的功力及阅历,或可助我们一臂之力。”
当晚,我们邀陌叔上雅间用饭。
“陌叔,您可听过十二峒?”
“允兄弟这般问岂非瞧不起老乞丐?赫赫有名的苗疆十二峒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相传,十二峒人避世而居,峒主各个蛊术超神、功夫了得呐!”
“那您可知如何去十二峒?”
“你们去那儿做甚?”
陌叔用不解的目光将我们逐个儿瞧了一遍。
“我们要寻人,陌爷爷,一个叫银灯的女人。她杀了我爷爷,又用鬼伞篡改允哥哥兄长记忆,不找到此人,我们绝不罢休!”
“哦……鬼伞为何物?”
“鬼伞是用摄魂蛊种出的蘑菇!”
“陌叔,您若知晓十二峒所在,还请务必告知,此事于我们极其重要。”
陌叔盯了我们半晌,满脸严肃,忽而拍桌大笑:“哈哈哈,小兄弟,你们拿我老乞丐当猴耍呢!奶娃娃都晓得十二峒只是传说!哎,也罢!无功不受禄,这饭我也不吃了。”
“哎,您别,我们不问便是。”阿茹无奈地冲我扮起鬼脸。
当夜,一人鬼鬼祟祟进了兄长房间,被我们抓个正着。
“哎!别打!是我!”
“陌叔!您这是?”
“唉!上了年纪,夜里难眠,故来寻凌兄弟唠唠嗑。”
“胡说!我分明瞧见你的脸在他身上蹭来蹭去!你这老儿不怀好意!我们请你吃住,你却将主意打到允哥哥兄长头上,真是忘恩负义、为老不尊!”
“冤枉!老朽不过想确认凌兄弟是否真中了鬼伞之毒!”
“你如何判断?”
“凡中鬼伞之人,身上皆有微不可察的酒香,自身闻不到,他人却可。”
“哦……那你白天故意装傻?”
“嘿!你这小丫头,敢情你们合起伙来诈我?”
“不这样,你这老狐狸哪肯说实话?”
在阿茹胡搅蛮缠之下,陌叔终于答应带我们去十二峒。
十二峒
沿着溶河逆流而上,穿过密林,眼前一片荒芜。陌叔停下脚步,我们问他何故,他只道:“等。”一炷香后,黄沙漫天,他叫我们跟紧,往尘扬土飞的最深处去。短暂的昏暗过后,眼前一片开阔。
“欢迎来到十二峒。”
沿着山路往上,行至山腰,便是陌叔住处,底下是一望无际的农田,有村民热情地同他打招呼:“峒主回来了!”
我们在陌叔家休息片刻后,便跟随他进了一处山洞。洞口由巨大铜门封锁,穿过门后石廊,行至最深处,有一石室。室内有一祭台,规模颇大,形如八卦。数条胳膊粗的铁链由四方石壁顶端伸出,直指祭台上的女人。女人身着红衣、头戴金簪、嘴唇抹得殷红。
“陌爷爷,这个美人是谁?她睡着了吗?为何将她锁在这里?”
陌叔本名蚩陌,乃苗疆第十二峒峒主。祭台上的女人名叫蚩阴,原为蚩氏一族族长,亦是十二峒大峒主——十二峒最令人敬佩的女人。只可惜,数十年前,她被男人辜负,开始沉迷邪术,妄图容颜永驻。她告知女儿,自己将得永生,要她们于月圆之夜与她配合,共享永生之法,女儿欣然应允。
月圆之夜前夕,却生了变故。大女儿无意中来到石室,发现失踪的父亲。父亲告诉她:蚩阴在骗她们,所谓永生之术不过换血之法,用榨干女儿血液的方式维持容貌,委实丧心病狂。
大女儿将信将疑,偷偷溜进蚩阴房中查看,发现母亲对各个典籍中换血之法皆有标记,方知父亲所言非虚。她听从父亲的话,带上妹妹连夜逃离苗疆。
女儿逃走后,蚩阴一怒之下杀了男人。但她不肯罢休,又抓来峒中女童,欲用她们的鲜血继续自己的毒计。好在,她的举动被其他峒主察觉,众人合力将其制伏。蚩阴于十二峒有着不可磨灭的功绩,峒主们不愿杀她,遂将她用铁链锁在此处,愿她静思己过、重拾神智。
一年后,一名叫蚩玥的女童趁父亲不备,拿走钥匙,闯入石室,见到了被困的蚩阴。无知稚子的到来正中蚩阴下怀。苗疆有蛊,名替身蛊,蚩阴哄骗蚩玥许自己用替身蛊之血在她身上画下契约印记,契约既成,蚩玥身体为蚩阴之灵占据,弱小的蚩玥,自此受其压制,不见天日。
“陌爷爷,占据蚩玥身体的蚩阴去哪儿了?”
“她已离开十二峒,不知去向。”
“陌叔,蚩玥可是您的女儿?”
“唉……阿玥那年才四岁,都怪我没有看好她。”
“您女儿失踪多久了?”
“整整三十一年。”
“您怀疑银灯便是蚩玥?”
“极有可能。这世间除了我们十二峒主,再无人能种出鬼伞。”
“我们定会设法找到您的女儿!只您所说契约,可有解除之法?”
“要想破解,唯有找到阿玥,抹去她身上的印记。”
“陌爷爷,我有一事不解,这么多年过去,蚩阴的原身为何不腐?”
“这便是此法之妙处,施术之人,可占用他人躯体,只要其人无恙,原身便会不腐,如同睡着一般。”
“毁掉蚩阴原身,能不能杀死她?”
“万万不可!契约未除,强行杀死蚩阴,我的阿玥也活不成了!”
蚩阴
我们在十二峒住了数日,阿茹整日跟在陌叔后头,扬言要学蛊术。陌叔无可奈何,只得给她出一道难题。至于难题为何,二人只道无可奉告。
及至五月十五日晚,我们陪陌叔饮酒赏月、推杯换盏。陌叔自制佳酿果真后劲十足,不多时,我们便沉沉睡去。
深夜,陌叔突然摇醒我们,只言石室有异。我们霎时清醒,慌忙赶去。石室内,原本锁住蚩阴的铁链尽数解开。
“允哥哥,莫非银灯回来了?”
话音未落,眼前虚影一晃,银灯已然闯入。来人二话不说,举剑向阿茹刺去,陌叔疾步上前,双掌合十,控住剑尖,替阿茹挡下攻击,二人开始缠斗,不过片刻,陌叔便落下风。
“愣着做甚?快拿铁链将她捆了!”
众人反应过来,各自牵了锁链,奔至陌叔身侧。近身那瞬,陌叔出人意料,夺过我等手中锁链,移形换影间,反将我与兄长牢牢捆住。小师叔见状,欲奋力一搏,被身后银灯轻松制伏。
“陌老儿!你发什么疯?你捆允哥哥他们做甚?”
阿茹在一旁急得跺脚。
“阿茹!他不是陌叔!”
“一槐哥哥你别吓我,他不是陌老儿莫非是鬼……”
“啊!你是蚩阴!你上了陌老儿的身!”
“此时才发现,太晚了!”
蚩阴不屑再操控吃下摄魂蛊的蚩玥,将她同阿茹一并捆了,围着我们打量起来。
“先从哪个开始呢?就你吧,薛茹,瞧着细皮嫩肉。”
阿茹被她盯得浑身发毛。
“不,别吃我,薛家很穷的,我身上没有二两肉。吃一槐哥哥,他仙风道骨,吃了可以长生不老!”
“你这丫头!”小师叔无奈嗔了她一眼。
“放心,我只喝血,不吃肉!”
陌叔的身体为蚩阴用铁链所缚,待她毁去钥匙,随即抹去陌叔手上的契约印记。如此,时隔三十一年,苗疆十二峒大峒主终于回归本体。陌叔重掌身躯,可为时已晚。蚩阴将我兄弟二人丢上祭台,点了穴道,又割破自己及我二人手腕,坐定运气,开始施展她的换血大法。
“老妖婆,老子一人的血都够你喝一壶,你放了阿允!”
兄长的喊声使我梦回陆府,我已多年不曾听得他这声“阿允”,自兄长脱离银灯控制以来,除去提出同来苗疆,他不曾主动说一句话。
“蚩阴,多行不义必自毙!”
众人拼命挣扎,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我与兄长的血一点点从手腕流出,沿着祭台上蜿蜒如小蛇的纹路,缓缓流进蚩阴的身体,阿茹急得大哭,我与兄长绝望地闭上眼睛。不知过了多久,石室内响起阿茹幸灾乐祸的笑声。
“老妖婆,看看你的脸,你变成丑八怪啦!”
蚩阴猝然睁眼,抬手去摸自己的脸。原本细腻光滑的脸庞如今已是皱皱巴巴、坑坑洼洼。
“哈哈哈……真的是丑八怪!老妖婆,你还想容颜永驻,这下好了,是个男人见了你都要绕道走!你识相地把小爷放了,小爷给你留个全尸!”
“啊!不可能!哪里出了问题?是你们!定是你们害的!我杀了你!”
蚩阴发狂,一掌下去,不遗余力。兄长为其强劲内力震得青筋暴起,而后便似失了大树的藤蔓迅速而无力地瘫软下去。
“兄长!”“阿凌!”“陆凌!”
对方还欲出手,再有一击,兄长怕是性命难保。眼看霸道掌风离其不过半寸,忽有一道黑影闪入,将蚩阴控住。竟是陌叔!他不知何时挣脱锁链,一跃而上。此刻他立于蚩阴身侧,反手锁住对方手腕。蚩阴且惊且怒,奋力挣脱。未等陌叔主动出招,对方神色已然不对,褶纹密布的脸涨得通红,嘴角溢出血来。
“怎么可能?锁魂链坚不可摧!”
“怎么不可能?”阿茹得意地晃动手中钥匙。
“今日没有其他峒主,看谁还能保你这妖孽!”陌叔喝道。
待小师叔解开我与兄长穴道,我们赶忙将兄长扶下祭台。
“伤得太重,我先施针替他稳住。”
“兄长,你方才为何故意激怒她?你本不用挨这一掌!”
“她迅速衰老……必是施术有误……我激怒她……引她运功……能加快她气血逆行……趁她走火入魔……你们快去帮忙……”
一时间,剑气纵横,身影交错。耳边除却清脆的金属声响,还有蚩阴紊乱的气息。一番车轮战后,她的步法逐渐变缓,脸色愈发难看,攻防之间,多处受伤,节节败退,被众人逼至石室一角。
“哈哈哈……”
她仰天大笑,半晌,低头扫视众人,神色疯狂,目光阴鸷。
“蚩阴, 你逃不掉了!”
话音未落,对方手腕一翻,不知何时藏于袖中的小刀脱手而出,化作一道寒光,冲陌叔面上飞去。陌叔侧身一躲,蚩阴趁此间隙一跃而过,身影向后方奔去。
“不好!”
陌叔抬腿便追,为时晚矣。蚩玥再次落入敌手。
“哈哈哈……蚩陌老儿,我本不愿与你为敌,可你为了这些外族人竟不惜与我同门相残,那就别怪我拉你女儿陪葬!”
陌叔面色焦急,伸向蚩玥的手僵在半空,唯恐蚩阴伤害蚩玥,我们不敢动作。
便在蚩阴自鸣得意之际,中了摄魂蛊、神志尚不清明的蚩玥忽有动作,她转头看向蚩阴,眼神涣散,众人不解,说时迟那时快,蚩玥长袖一甩,亮出袖中匕首,狠扎蚩阴腰腹。对方吃痛,眼中尽是难以置信。
时不我待,陌叔破风而出,踢出威力无比的一脚,正中蚩阴腹部,对方似折叠的飞鸟,向后摔去,重重着地,尘埃落定。
“不可能……”
从溢满黑血的口中吐出这句不可能后,昔日风光无限的十二峒大峒主终于去了阴曹地府。
众人松了口气,陌叔又喜又怕,握住蚩玥肩膀,声音无比激动。
“阿玥,你醒了吗?还认得我吗?”
“她还没醒呢,陌爷爷,方才我为了以防万一,趁蚩阴不备,给您女儿解了摄魂蛊,又给她种了我的摄魂蛊。”
阿茹有些心虚,“嘿嘿”地笑。
陌叔抬头看向阿茹,眼中泪光闪烁,既为其机敏震撼,又有些许愧疚。
“茹丫头,你这样会折寿呀。”
“我不怕,我比您年轻!”
“哈哈哈哈哈哈……”
蚩叶
昨夜一场大战,各人皆有损伤,兄长内伤严重,不宜奔波,陌叔让我们安心住下,亦请小师叔为蚩玥调养身体。
午饭时,兄长忽然问道:“阿允,你如何知晓她定会于月圆之夜回来?”
众人齐刷刷看向我。
“你们可曾想过,蚩阴因蚩璃盯上怀王,那陆霍两家呢?单看霍将军与父亲,我着实想不通他们如何得罪了蚩阴。然,陆霍两家有何共同之处?”
“我们的生母叶青衣!”
“对!那日我去槐仙山,不仅为接小师叔,还为了解母亲身世。母亲九岁上山,她的阿姐将她留在山门外后离去。她小名阿叶,所以太师父为她取名叶青衣。”
“那日在客栈,老朽被你俩这双与蚩阴一模一样的眼睛吸引,是以刻意接近你们。此后阿允向我打听蚩阴女儿的姓名及年岁,我才断定你俩确是蚩阴后人。”
“所以她们实为蚩璃与蚩叶?”
“对。蚩阴早已发现蚩璃行踪,本可径直将蚩璃带回苗疆,可她秘而不发。她在武朝潜伏多年,不紧不慢搅动风云,不过为了满足报复女儿的扭曲心理。眼见她们家破人亡,其后人不分敌我,于仇恨中苦苦挣扎,她更加痛快。当然,身份一旦败露,游戏便要结束。此后,她便需我与兄长替她办正事。”
“我告知阿允,对蚩阴而言,他人之血远不如至亲之人管用。近在眼前的亲外孙她岂会错过?”
“所以,我们决定给她来个守株待兔、瓮中捉鳖!”
“阿茹也知情?如此说来,就我一人不知?”
“我亦不知。”
兄长淡淡道。
“哎呀,你俩会演戏吗?万一露馅,岂不前功尽弃?”
“小阿茹,就你最会。”
“那是自然,自打我认识允哥哥,没少陪他演戏,演技早已炉火纯青!”
“那你说说,你们到底给蚩阴使了什么诈?”
“嘿嘿,允哥哥说,我们人多势众,又是在十二峒,蚩阴不敢硬来,必定会使损招,打我们个出其不意。她最擅长的便是利用契约潜伏,银灯身份已然败露,她当然要寻新的人选,这一人选须得我们十二分信任,那她只能从我们中间选啦。”
“陌叔最了解十二峒,只要我们还在此处,他说的话,便无人质疑。如此一来,陌叔自是最合适的人选。昨夜,她趁我们醉酒,偷走锁魂链的钥匙,释放自己的原身,她又与蚩玥解除替身契约,改用摄魂蛊控制她,以便此后假扮自己吸引我们的注意力。她以原身回到我们住处,在陌叔手臂上画上契约印记。再将原身送回,然后假扮陌叔引我们入石室。”
“所以你们将计就计?”
“对,我们要让她的春秋大梦彻底破碎!虽说她最有可能找陌爷爷,但万一她想不开要找我呢?所以,昨晚,我们都喝了下了鬼伞的酒。你们喝的是我种的,我喝的是陌爷爷种的。在此之前,我和陌爷爷也给蚩阴的原身喂了我们各自种下的鬼伞,以确保她放弃陌爷爷的身体后,鬼伞还会继续作用。锁魂链的钥匙我们也提前复制了一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允哥哥说,谁叫醒我们,谁就是蚩阴。在去石室的路上,我附在陌爷爷的耳边给蚩阴讲了施展换血大法时错误的运气方法,足以让她气血逆行、自食恶果。”
“好一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法子是好法子,就是苦了陆家兄弟,也苦了阿茹,跟老朽学种鬼伞吃了不少苦头呢!”
离别
半月后,我们辞别陌叔,准备离开十二峒。阿茹决定留下,陌叔说她天资聪颖,若能用心学习蛊术,假以时日,定成大器。
临行前夜,我正收拾行囊,忽听得有人敲门。开门一看,只见一张红扑扑的脸蛋。
“允哥哥,陪我去崖边看星星吧!”
不待我答话,她便扯了我的衣袖向外走去。
“允哥哥,我不与你一道回洛阳,你会生气吗?”
“当然不会,阿茹还小,往后的路还很长,你有权利选择想要的人生。”
“允哥哥,不瞒你说,如今我看到蚩玥的脸仍旧有些膈应,爷爷被杀害的画面总会同那张脸一道出现在我脑中。不过阿茹明白,爷爷的死与蚩玥毫无关系。我以后日日都要见到蚩玥,久而久之,关于她的记忆定会变得温柔、善良、美好。到那时,她将不再是银灯,只是蚩玥。”
“你能这样想,我很高兴。阿茹,其实我一直想问,你对兄长……”
“我不恨他。当日他追杀我,是允哥哥奋不顾身将我救下。他是你的兄长,我不会恨他。可我也无法像对其他人那样对他,他杀戮太重、戾气太重,我见了他,总归有些害怕。虽是受人蒙蔽,可要化解仇恨,未必只有杀人这一种法子,说来说去,还是他心甘情愿被仇恨蒙蔽良心。”
“我明白了,阿茹,谢谢你同我说实话。”
“允哥哥,你别难过,我始终觉得旁人的看法并不重要。爷爷亦曾为怀王胁迫铸下大错,于你们而言,他是坏人,罪有应得。可在阿茹心中,他是最好的爷爷。”
“你说得对。这世间的人与事,本就没有绝对的善与恶。或许有朝一日,我与阿茹也要被迫去做有违本心之事。”
“若真有那日,允哥哥会如何选择?”
阿茹转脸看我,目光清澈明亮,满是期待。
我轻笑一声,伸出手去,摸了摸她柔软的发顶。
“待那日到来,我再回答你。”
离开十二峒后,我孤身回到洛阳。外祖已将霍将军重新安葬,又将生母与父亲合葬,栖月阁亦被改为陆氏宗祠,昔日无辜枉死的陆家人皆有了去处。我坐在父亲同两位母亲坟前,将一切讲予他们听。
于苗疆分别之时,兄长同我说起八年前的那晚。在父母卧房,他先刺中反抗的父亲,而后摘下面具,在父母迟疑、喜悦、不解、惊惧的目光中,再次举起屠刀。我舍不下兄长,可唯有放他离开,他才有勇气活下去。
我去见了赵兄,他知晓关于银灯的一切后,并不说话,只盯着我看了很久很久。末了,他大笑,笑不动了,开始大哭。昔日,赵兄从天而降,救我于危难。我以为,他是戏文里的江湖侠客,与我终成莫逆之交。得友若此,夫复何求。可惜,血脉之缘,竟成陌路。
母亲大仇得报,外祖心愿已了,他泄掉支撑多年的那口气,身体迅速垮下。临走那日,他不吃不喝、不能言语,只抓着我的手,默默流泪。
我俯下身去,抬手抹去他双颊的泪,看着他浑浊的双目,轻声说道:“外祖,您放心吧。”
外祖阖上双目,松开紧握的手,那张凹陷的、形如槁木的脸再无一点生气。
至于我,没了血海深仇,虽落得轻松,却彻底沦为无欲无求的孤家寡人。或许,该向太子表舅讨一份好差事,每逢休沐,便回槐仙山与太师父切磋棋艺。差事做腻了,只管撂挑子不干,去十二峒找陌叔与阿茹喝酒吃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