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二十九晚上12点,我们匆匆赶路,为的是尽早与昆明的亲人团聚。五粮液大道上飘着浓郁的酒香,路上车来熙攘,都是为了快点赶回家,小城熄灭的灯火,是团圆后的安宁,亮起的光芒,是为还在路上风尘仆仆的回家人,发出“你快回来”的信号。
第二天的早上,路上明显车流减少,住店的人很早也离开,整个快捷酒店,只剩我们一行。想要去寻找宜宾燃面的美味,却因为街上四处紧闭的门,感到可能找不到了吧:这个时候谁还开店?一年的辛苦也只有这时候,才可以稍微有些轻松,充满期望的去度过一个祥和的仪式。我们还不死心,继续按地图寻路,拐进一个菜市场,热闹可能不及平时的一半,熟悉的人们相互招呼,准备提前买一些年夜饭的素材,提前给网上所示的面馆老板打了电话,老板说“我们在开,我们在开”,热情火焰就跟燃面一样,一点就着,但外地人始终找不到一丝与面店相关的提示,只得问到贩卖爆竹的老板,他翘着二郎腿,咔着泡了半杯茶叶的浓茶,用手一指:面摊在那里头很深!进切嘛!
这家老字号燃面,都不算“馆”,开在菜市深处,一个破旧的老小区房子下,一个铁皮拖车上面写着“二十年老字号金鹰街——张燃面”,在并不宽的路面,支起塑料膜遮挡风雨,旁边零星摆放了很多桌椅,锅里热气腾腾的,大年除夕的早上,仍然门庭若市,勤劳依旧,吃面的人络绎不绝,仿佛都是家人一般,亲切呼唤,甚至还有客人自己动手,不拘于服务到位不到位,自己舀汤吃的热火朝天。
老板不止一个,大概是家里人都来帮忙了,分工有条不紊,有盛汤的,有下面、捞面掌握火候的,有飞速拌面的,只见红油飞溅,一颗肉粒都不洒,最多3分钟,你要素燃、荤燃、几两几碗,抄手什么味道的,马上就一一呈现在你面前,不差丝毫。喝着温暖的酸菜汤,问老板为什么大年三十还摆摊呢?挣钱不在这一时嘛,老板手里飞快的挑起面条,一边说:习惯了,反正家都在这,附近回家的人回来就要吃,外面打工的崽儿回来也要闹着吃,你们这些旅游的人也要吃嘛。我们提出想要一碗烫青菜,老板更不好意思了:哎呀我们没有,他们都是出门倒左菜市场买的,你们想吃,去菜市称点嘛,我们免费烫!
这个时候,小孙女蹦跶出来,老板忙的正欢,突然看到乖女,急慌慌的吼:“你今天吃啥子!”孙女晃着没有梳好的头发,睡眼惺忪的嘟囔:“我今天要吃抄手!”感觉我们好像是误入他们的家深处,随便的吃了一碗简单寻常的面,却有一种毫无违和的亲切感。我们在别人的家乡吃一碗燃面,是他们在倒计时的年关里,触手可及的家。
发朋友圈后,有朋友也发给我他正在自贡一条小街街边摊上吃着拌面,17年甚至更久远的日子,简单的一碗素面,2分钟端到跟前,面热气扑鼻,油辣子诱人。他说:配上一碗带丝汤,幸福的一年就开始了。
每一个城市,都有一碗特别的面,代表着家乡的味道,四川担担面、重庆抄手面、兰州拉面、山西刀削面、河南烩面、武汉热干面、北京炸酱面、广东云吞面……一碗汤、一碗面、一碟泡菜是标配,换掉的是汤料、面的粗细、干湿的做法,就算是在四川,内江牛肉面、资中兔子面、广汉金丝面、崇州渣渣面、邛崃奶汤面、宜宾燃面、雅安哒哒面、武胜猪肝面……也是大有不同。我在朋友圈征集了各个朋友家乡的面,响应最多的是家乡内江牛肉面,我记得内江的平房,楼下简陋的面摊,每天早上飞奔而去,眼巴巴的等一碗加了韭黄的牛肉面,宽汤面细,是从小学到初中最鲜美的记忆。高中去了海南、资阳,孤独的时候每时每刻都在想念,却没有时间回家吃一碗面。大学的时候,在重庆,虽然重庆小面也很出名,但在我的嘴里,也觉得不好吃,执拗的我不知道,家乡的面,已经变成了我心中那个想要回去的坚持,还有那种莫名其妙的安慰。
有一位西安的朋友,给我发了很多面,她说都是家乡的,在一个以面食为天的地方,很难说哪一种面是最能代表家的,她想了一会儿,说可能是面本身的感觉就是家吧:带着陕西特有的糙,我从来没有在哪个地方吃到过比西北更好的面食,那种地道的手工面,从和面、发酵到擀面,用力扯出来的嚼劲,可劲!我见过她埋在敞口大碗里吃面的样子,很接地气。她还兴致勃勃的说到biangbiang面,仿佛我也在雅安听过也吃过,面的宽度夸张像裤带,一根一米长,很多外地食客慕名而来,当地人在馆子里欢快的啜着面,听着外地的食客用蹩脚的口音说着:老板!来一碗biangbiang面时,就觉得天下吃货一家亲呀。
最终,我是没有回到内江。最终,我接受了太多太多的面,也喜欢每到一个地方,就找当地别具特色的一碗面,有时候是面、有时候是米粉、有时候是米线。刚到成都不习惯,每次回内江,就要买几斤鲜面,吭哧吭哧背回成都,为了能保持重重的碱味,分成2两一袋,速冻起来,每次吃就直接丢锅里一烫,马上开捞,在面未苏醒的时候,让它沉浸在汤里,这样才不会糊汤,面才能保持它最初精神抖擞的样子,而不是软踏踏的。汤料也按比例熬制,并配上很多人匪夷所思的韭黄,也接近小时候的味道了,但始终没有能做出来一模一样的,我妈说是成都的水太好了,得硬一点的水,怪不得家里得结石的多——但这并不影响我们家对内江面的热爱,从来不管是父母辈的朋友阿姨,还是我的闺蜜和朋友们,每次回内江的时候,都会打电话来问:要不要面?细面还是韭菜叶(宽度)?
我那么热爱的内江面,在胖子眼里很一般,他说内江面太细没有口干,不喜欢汤汤水水,只钟爱成都的滚滚面,混合佐料拌匀,每根滚滚面上,都沾满了肉臊,面吃完,整碗的调料和臊子也吃得干干净净。平均每月2-3次,他会去一家年龄比他还大的老店:唐婆婆水饺,两个老姐妹一起卖水饺,杂酱面却成为黑马刹出来博得头彩。唐婆婆的面,辣椒油很特别,还加上了秘制的芝麻酱,让我吃的满头大汗,成都那么多出名的面馆,都不及唐婆婆一两朴素的炸酱面——这是胖子的家,每次到唐婆婆那,就会听两个唐婆婆在拌嘴,或者A唐婆婆和女儿拌嘴,一直絮絮叨叨,碎碎念,看到胖子,就喊:哟,索纳托!(胖子之前一直开的车型叫索纳塔)好久不来了,还是2两哇?面汤加醋。胖子就像家里的小朋友一样,规规矩矩搬一个凳子,坐等面好,吃到心满意足。而此时,我在内江的家已经模糊,来成都安营扎寨了十几年,成了家,所有关于家乡的记忆,就慢慢的移过来了,这几年也变得爱吃唐婆婆胜过了内江面,关于家乡的记忆,就渐行渐远了。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一方人热爱一方自己的面,这些形形色色的面,吃着就像是擦着小时候家门前的楼梯扶手滑下楼的感觉一样,熟悉和亲切;这些面,蕴含了丰富的神奇能量,构成了人们身体的一部分,见证了他们各自生活的每一寸时光,每一步成长的纪念,铺满了记载的相册。每一个让人欢乐、忧伤、难忘的点滴,填满了生命的缝隙;这些面,夹杂着过往日子中的兴衰起伏,特别是人生快要过半,这种味道便只能激起最初那种单纯而鲜活的感动。这些面,只有吃到了,才感觉:哦!我回来了,好踏实。
我想如果我到了西安,大概也会把头埋进碗口,哧呼哧呼的大口吃biangbiang面,入乡就随俗,你在别人的家乡吃一碗面,尝到的是他们特别怀念的人生滋味,是每日思念,而遥不可得的距离。
这篇结束于元宵的零点,我在楼顶的小房间,油丁温暖,巴西酣睡,胖子麻将而归。房间外春雨敲打着新叶,年的最后一天,悄无声息的开始,放纵的热闹最后登场,等着年圆满谢幕的那一天,多少人在团聚后,又一次启程,回到努力拼搏的他乡,踏入滚滚的人潮。而年是一个背影,留在家乡,等下一次轮回。
于2017年元宵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