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已经两次脑梗了，他的第一次脑梗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拜那个无良庸医所赐，而我爹直到现在还对他感恩戴德，认为他是个好医生。

这个医生姓张，我爹称他为老张。我爹和老张的缘分，还得从十年前我妈的一次住院说起。

1.与老张的缘分

我妈有一段时间老感觉腹腔胀疼，因为她之前得过急性肝炎就怀疑是不是肝脏上的问题。于是，我爹就带着我妈去了我们那里的四院。他们就在这里遇见了老张。

经过一系列检查，老张说我妈有轻度肝纤维化，需要住院治疗。我爹打电话告诉我的时候，我还有点意外，这怎么好好的就肝纤维化了。

我问我爹，为啥不去人民医院看，而跑到这里看？人民医院是我们那里唯一的一个三甲医院。而这个四院，我之前都没有听说过。

我爹说，四院是专科医院，治疗肝胆病可有名了，很多人都在这看。作为千里之外的孝子，我没有再说什么，既然已经住院了，那就在那儿治吧。

就这样，我妈在这里住了43天的院，这期间一直是我爹在医院陪着我妈，我弟弟隔三差五的去看下。而作为千里孝子的我，只回去过两趟看望他们。

虽说我妈跟正常人没啥两样，但是在医院看护病人是一件辛苦又熬人的工作，更何况还是一年中最热的七八月份，吃不好睡不好的。就这样，熬了一个月后，我妈还没出院，我爹就脑梗了。

他最早是感觉右手发麻，幸亏是在医院，很快就被确诊了。幸亏发现得早，也没梗在重要的位置，所以这次有惊无险，住了几天院就跟着我妈一起出院回家了，也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

这次发病后，我爹才知道他有高血压，要日常吃药治疗。

但是吧，我还是有点不放心，刚好我有同学在人民医院的神内科当医生，我就带着我爹去人民医院重新检查了一番，然后把我同学介绍给我爹，嘱咐我爹以后就来这边拿药、检查，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我同学。我爹说没事儿，老张那边也挺好的。我好说歹说，我爹还是答应了。

可是，后来我爹根本没有去我同学那看病，他还是愿意去四院拿药。我问他为啥？他说，老张很“活气”，反正要给你妈拿药，顺带就让老张给我开药了。（“活气”是我们那边方言，就是人和气，爽快，没架子的意思。）

老张这个人浓眉大眼、国字脸，见人三分笑。在我妈住院期间，我去找过他两次，询问我妈的病情和治疗方案，感觉并没有我爹说的那样的“活气”，而是常常顾左右而言它，能敷衍就敷衍，似乎有点不靠谱。

我知道不能拿北京的医院和医生的标准来衡量。毕竟在我们那的医院里，医生常常面对知识水平不高的患者，很多事儿讲解起来费劲又解释不明白，觉得反正你也不懂，给你说了你也不理解，还浪费时间。所以一开始我把老张也归为这一类。直到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儿，我才确定了对老张的看法。

2.我和我爹的分歧

过了几年，有一天我爹给我打电话，说我弟弟的肝功能不正常，转氨酶偏高，老张让住院治疗。细问之下才知道，我弟弟可能是因为脂肪肝原因造成的肝功能不正常。我问去住多长时间？我爹说，老张说先住一个月看看。

我说，没必要。只是肝功能不正常，没有别的毛病，让医生开点药回家自己吃，然后定期复诊观察就行。

我爹不同意，还是想让我弟弟住院。我说一点也没有必要，我反复跟他解释原因，可他那边就是老张说怎么着，老张说怎么着。反正就是觉得老张说得对，我的说的不行。

我就在电话里反复告诉他原因，一是我弟弟这样的病情还没到住院的份上，这要是在北京肯定不会让你住院的，能在家解决的事儿，干嘛还非要去住院啊！我弟弟要是去住院，不光花钱多，最重要的是也断了收入，一家老小就指着他挣钱呢！

就这样在电话里说了半天，最后我都生气的吼起来了，我爹才勉强答应。但我还是不放心，我又特意给我弟弟打电话，让他千万别听我爹的去住院。我说，你要不放心就去人民医院再检查一遍，看那边的医生怎么说。

第二天，我弟弟就去人民医院重新检查。检查结果一样，但是这边的医生认为根本没有必要住院，开药回去吃就可以了

经过这件事儿后，我对老张这人更不放心了，但是我爹还是认为老张可靠，人活气，好说话，还是愿意去他那边拿药。

而我，只要有机会就在我爹面前说老张“坏话”。结果，很快我爹对我开始 “厌恶”了。这种“厌恶”，除了觉得我说老张的坏话，还有就是我挑战了他的“权威”，认为他看人不准，让他有点没面子吧。

后来，我妈又到了要复诊检查的时间，我特意回了一趟家，我是死活不能让我妈去四院检查了，我就和我弟弟带着我妈去人民医院做了复诊检查。

检查结果，连我爹都有点惊讶！因为根据检查显示，我妈根本没有肝纤维化。我爹在现场都愣住了。我还特意问了下，有没有可能我妈曾经有，现在经过治疗已经恢复了。医生说这种可能性不大。这就意味着我妈那四十天的院是白住了，而我爹也跟着白熬了。

3.无法理解的不满

这件事儿以后，我是说什么也不让我爹去找老张看病拿药了，一定要他就在人民医院看病拿药。这种赤裸裸的现实摆在面前，我爹虽然还是有点不想相信，但是他还是妥协了。然后，我又领着他去找我的同学。这事儿才算告一段落。

之后，我还特意领着我妈来北京两家三甲医院做了检查，医生都认为没有问题，我才最终放心。我爹也从将信将疑到确认我妈没有问题，可能是四院那边检查错了。

不过此后，每次回家，我问他看病的情况咋样时，他总是跟我抱怨，说人民医院不行，医生不好，不如老张和气，不如老张那边方便。

即使我的同学，他也充满意见。他说给我同学打电话有时候他都不接、也不回。我说，人家是医生，尤其是上午，人家查房什么的，肯定很忙。有时候不方便接电话，你就等等再给他打呗。我爹还是很有情绪，就说这边的医生不好，不如老张和气，好说话，好办事儿。

我问他，怎么个不好法？

他说，这边的医生对他爱答不理的，都不给他看！

我说，凭啥不给你看！

他很生气的说，人家医生都分好病人了，谁的病人就谁看，别的医生不能看，你就是找别的医生，人家也不搭理你。

当时听得我一愣一愣的，这怎么感觉像黑*社*会分地盘一样。

我就问他，你挂了号，凭什么不给你看？

我爹涨红了脸吼道：我怎么知道！他就不搭理我，我就走了！我去老张那拿药了，到了那找到他就给我开了，可痛快了！

虽然我也知道，即使人民医院的医生也不能说人人都医德高尚，但是我还是想不通为啥不给我爹看病。

后来，我跟着他去我同学那开了几次药，我才琢磨过来。人家别的医生为啥不搭理他，不给他看，原来是他没有“挂号”。

为啥他能去老张那开出来药呢？因为每次他去找老张时，老张都现场给他加号，然后连带着开药的单子，一把都给他开出来，让他去缴费、拿药。所以，他不知道那一把缴费单子里有挂号费。

所以他觉得找老张很方便，去找别的医生或去人民医院那边，人家医生都不搭理他。其实，我也一直有一个好奇点，就是老张不是肝病科医生吗？怎么能给我爹开出高血压的药来。我问我爹，他也说不清。就说，老张是科室主任，权限大，就能开出来。

除了这个，他还抱怨人民医院老坑他。

比如，有次检查机器坏了，他的检查没法做，然后就不了了之了。他生气的跟我说，也没人管。我说那你就找医生，让他重新给你约个时间啊。他没有啃声。我又问他，退钱了吗？

不问还好，这一问他更生气了：“退钱有什么用！之前有一次，医生说给我退钱，说给我退到卡里了，我也不知道退到什么卡里了，问多了他还烦，所以这次我就没去退。”除了这些，他好像还有很多对人民医院的不满。

慢慢的，他又回到老张那拿药了。作为千里孝子的我，也不好说什么。

只是每次回家的时候，我们都会有一个晚上因为去哪儿看病的事情争吵一次。每次，我和他，父子两个都会面红耳赤，不欢而散。到了第二天再各种找理由和好。

4.离不开的“老张”

终于，在去年回家的一个晚上，我们又谈起了这个话题，在我的连续“逼问”下，我爹终于说出了他不想去人民医院看病的原因：他说他不敢去，他搞不懂那些在机器上的操作。他说的是医院自助机器上的操作。

他说的时候，低着头，声音很小。说完后，头低得更低了，像一个犯了大错的孩子。我想他在这一刻放下了所有的尊严和面子。

我突然有点心酸！我爹年轻时也算是走南闯北的人，并且是一个很聪明，很有创造力，动手能力强的人，但现在他已经远远的被时代甩在了身后，甚至被甩了一个趔趄，倒在地上爬不起来。我们随着时间慢慢长大了，但是他却永远的留在了他的时代。

我们现在用网络支付，智慧就医看起来是那么的理所当然，但是对我爹他们这样的老人，尤其是农村老人来说，却是翻不过的大山，走不出的迷宫。

虽然我爹也想努力赶上时代，他主动买了智能手机，主动学习使用，光自己写的智能手机操作笔记就记了两大本子。平时的微信付款，打微信电话，他还能应付，但是到了像医院这样更复杂，步骤更多的智慧应用时，他就明显应付不了了，他就像迷失在黑暗的迷宫中一样无助，恐慌，所以他不敢去人民医院看病，他总是找各种理由推脱。

我们随着时间慢慢长大了，他们却永远的留在了他们的时代。看着低着头的我爹，我突然感觉愧疚，是我太忽视，太想当然了。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谈论过这个话题。

我能做的，就是尽可能的陪他去医院，去看医生，陪他去医院的机器上取号、报道、缴费，预约检查、取报告、取药，尽量帮他熟悉医院的流程。但是我也知道这会收效甚微，他的学习能力已经像一件洗了多年的旧衣服一样，泛白褪色，经纬断裂，破碎掉落得已经衣不蔽体了。

我和我弟弟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能陪着他去医院，让他对这个新奇的不可思议的世界，不感到恐慌，就像当初小时候的我，小心的跟在他的身后，去认识这个世界一样。

同时，我也希望，包括医院在内的很多单位、机构，能够对这样的老人多一些耐心，多一些关怀，多一些绿色通道，多一些线下“手把手”的办理，少一些线上的高科技程序，他们是真的搞不懂，搞不定，在此谢谢了！

没有人能够超越时代，我们都有一天会被时间远远的甩在身后，茫然无知，恍然无措。愿那一天来临时，我们都能有一些熟悉的，老掉牙的，不时髦的旧习惯，旧方法，旧手段，能让我们在新时代里过活。

（本文根据好友袁先生的讲述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