娭毑

(娭毑,长沙话,就是奶奶)

一天中午,老妈炒了碗红苋菜,端上桌时,突然冒出句:“这是你娭毑最爱吃的菜”,一时间,餐桌上一片安静。

常常梦见娭毑,梦中,我们俩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家常,像我每次回家时那样;梦中,娭毑总是健健康康的,能清晰地听到她的声音,但总看不到她的正脸,要么是侧脸,要么是背影。

不知不觉,娭毑已经离开我们三年多了。

从查出病到离开,前后三个多月时间。我老觉得,娭毑走得很突然;我老觉得,娭毑都这么老了,80了,肯定不会再得癌症这么惨烈的病;我老觉得,娭毑虽然总有一天会走,但只会随着身体渐渐衰老而慢慢离去,这过程肯定够长,长得让我做足够的心理准备;我老觉得,只要我回家,她依然会在那里,欢天喜地,忙上忙下,然后静静地站在家门口等我们。

我们母女俩散步时,老妈总是会跟我说起娭毑从发病到离开那段时间发生的种种。娭毑生病后,老妈回家照顾她,病重时陪她睡在一张床上。老妈反反复复说了不下十次,我反反复复听,并不觉得厌烦。

娭毑刚生病时,家里人瞒着她,她自己还抱着康复的希望,努力配合吃药,吃饭的胃口也不错。尤其是国庆节假期,我、哥哥、堂弟、表妹、表弟从四处回去看她,她心情特别好。天公也做美,天天出太阳,吃过中饭,我们陪她在院子里边晒太阳边打麻将,她手气特好,老是胡牌,笑声不断。我还像往常一样,假假地、粗声粗气叫她当跑腿,帮我端茶送水、削梨剥桔,她乐颠颠地一一应承着。这给我一种错觉,或许她的病并没有医生说的那么重,兴许还能活上好几年呢。

国庆后,我们又各自散去、各自应付着生活中的种种琐碎。而她,终究一天天不好下去,慢慢没精神了,整天坐着,能闭着眼睛的时候就闭着,中午午睡一躺下去,就不想起来。严重点,走路走不稳了,扶着墙都摔了好几次。再严重点,就起不来了,整天躺着,不翻身,不说话,悄无声息。吃不下东西,只喝点汤、喝点水,本来就不胖,到后面瘦得几乎没了人形。

卧床不起时,看着她实在难受,老妈忍不住告诉了娭毑实情,娭毑听了,并不吭声,大概她早就猜到了。生病以来,关于身后事和子孙辈,娭毑没交代过一句什么,我告诉自己,或许她已心满意足、别无牵挂。她很怕痛,唯一值得安慰的是,三个多月时间,止痛药一直吃着,没太让她老人家受苦。

整个生病期间,我只见她流过一次眼泪。国庆节后没多久,大概十一月份吧,我又回家去看她。临走时,她在午睡,我过去跟她打招呼,握着她的手坐在床边,她眼泪哗哗流,说:“这是你最后一次见到娭毑了,下次回来,就再也见不到娭毑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转身离开的。

她临走前几天,哥哥回家看她,拍了张照片发给我。我不敢看、不忍看,还是看了;送去火化前的那个异常寒冷的深夜,虽然亲戚们在旁边劝阻,我还是执意走上前去看了她最后一眼。

我很后悔,为什么之前没有多抱抱她、亲亲她,我多想她深深地刻在自己的心里、脑子里。。。。。。。

娭毑在村里是出了名的爱整齐、爱干净。她的头发是自然卷,从我有记忆开始,她就是齐耳短发,梳洗得干干净净,耳朵两边还用黑色小卡子夹住,服服帖帖。

她爱穿白色内衣、白色袜子,搓了又搓,洗了又洗,嫌不够白,还要用开水泡,晾晒干净后,叠着整整齐齐。我常常笑,她的衣服不是穿坏的,是被她洗坏的。

离家外出读书前,有好几年,我跟她睡。其实她一点老人家的异味都没有,但还是坚持和我分开在床两头睡,夏天帮我扇扇子,冬天,则把我的脚捂在她瘦弱的怀里暖着。

这么爱干净的一个人,卧床不起后,还天天要求漱口、洗脸、洗脚、擦身子。她走的那天早上,老妈用热水给她擦身体,换上她最喜欢的白衣服、黑裤子,让她干干净净上路。

娭毑很爱漂亮,用湖南话说,“爱俏”。她有一张照片,穿着蓝底上有白色花、红色花的毛衣,微微歪着头,笑着站在家门口的橘子树边,手里还轻轻捏着片橘树叶。当时她大概五、六十岁吧,还有点少女的娇羞感。

和所有女人一样,娭毑爱买衣服,年轻时没条件,这些年,她手里有点闲钱时,时不时买上两件。她的品味很专一,上衣,越花越好;裤子,则一律喜欢黑色的,要黑到发亮的那种。我逢年过节,如果给她买东西,基本上都是买衣服。她走时穿的外套,也是我给她买的。

娭毑下葬后,按照我们那的习俗,要把她的衣服清理了烧掉。当天下午,我和老妈打开她房间的柜子,只见衣服一叠叠摆得整整齐齐,内衣、袜子、裤子、外套分开摆着,好一点、新一点的外套,她用花布单独包起来,放上樟脑丸。抽屉里收着各种小东西:我给她的丝巾、手链、帽子,有些我用过,有些是新的;我从小到大的各种证件、各种获奖证书、各种写写画画的小本子,很多我自己都不记得了;表妹的女儿、哥哥的儿子、我的儿子、堂弟的女儿,四个小孩的照片,还有一些其他亲人的照片,放在一本翻得破破的相册里,放不下的,一张张夹在中间。

一边翻,一边看,一边流泪,一边一堆堆抱着放到家附近的一块荒地上。我跟老妈说,至少留一套,留个念想。最后,留了一件外套、一件毛衣、一条裤子,还有一条丝巾。丝巾,我带来了深圳,另外三件,仍旧叠好放在老家,她房间的柜子里。

其余的,一把火点燃,我、哥哥和老妈,一直站在那里,看着它们,带着娭毑的印记和气息,慢慢化成烟、化成灰,说不出的凄苦,说不出的幻灭。。。

娭毑声音娇俏,平时我们听习惯了也不觉得什么,念初中时,几个同学到家里玩,离得远远的就叫我的名字,我没听见,娭毑听见了,帮我答应:“哎,在呢,过来吧。”同学到家里,以为刚才答应的人是我,怎么也不肯相信居然是我娭毑。

娭毑只有三个儿女,爸爸,姑姑和叔叔,在他们那个年代,这种情况非常少见。后来,我跟老妈聊起这事,老妈说,别看你娭毑娇娇弱弱的,其实内心很有主意。生下你小叔后,她怎么都不肯再生了,那个年代没有避孕这一说,你娭毑一个人跑到长沙城里,找当时在城里工作的大伯奶奶,请她带着去医院做了结扎。

娭毑是个把人看得很重的人,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孙子、孙女、重孙、重孙女,无论男女,个个都是宝;在她那里,没有“隔代亲”,代代都很亲。小时候,我们表兄妹、堂兄妹,经常把她抢来抢去,争着邀请她去家里住,只要她在,就是各种宠爱、各种护短。长大后,我们陆陆续续有了自己的小家,还是很喜欢请她到自己的小家里来住上一阵子,有她在,内心就妥帖安稳。

前些年,我和哥哥先后生了孩子,爸爸妈妈在长沙、深圳两地来回奔波、轮换,帮我们照顾孩子。娭毑心疼家里的房子没人照看,坚持要帮我们看房子。我家的房子,在山脚下,村子的最里头,有点偏远,离我家最近的一户也有200多米,奶奶又挺胆小的,我们都不同意她住在那里。但娭毑坚持要住,她说自己爱清净,身体还算硬朗,房子没人住很快就坏了,晚上害怕的话,就请邻居家的老婆婆一起来住。我们拗不过她,只好再三叮嘱,再三拜托邻居家的婆婆每晚都要过去陪她。

刚开始还好,叔叔、姑姑经常上去看看她,村里的老人也都时常去陪陪她,她也都乐呵呵的。时间久了,那种寂寞蚀人心骨,奶奶渐渐沉默了下来。我们多次跟她说,要她到长沙哥哥家,或者深圳我家来住,或者去叔叔、姑姑家住,她无论如何都不肯;爸妈被俩孩子困住,也没办法回去长期陪她。就这样,奶奶一个人在我家的房子住了差不多两年。

她生病那一年,其实早有了症状,那时她晚上睡觉老觉得肚子疼,去镇上的医院看了,各种药也都买来吃了,总不见好,但她一直苦苦忍住,没跟我们说。到后来,实在痛到不行了,才去城里的医院检查。

奶奶过世后,村里有人跟我妈说起,说奶奶生前曾经说过,这两年一个人住下来,她真是住怕了。

这事成了我们家的一块心病,不管我给自己找多少理由借口来开脱,都没办法原谅自己,有什么不能克服的困难,为什么不能让爸妈回去多陪陪她呢?又为什么不能坚持把她接出来住呢?那两年,她是怎么样数着日子一天天过来的呢?不能回想,不敢回想。

前阵子,老哥回老家,替我们全家去娭毑坟上看看。已经化成了灰、回归了大地的娭毑可还好,我不知道。人死后,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不知道,也无从想象。我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可面对至亲至爱之人的离去,我只能安慰自己,人是有灵魂的,这灵魂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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