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国探亲，说走就走。去年回杭的第三个晚上，依旧辗转反侧睡不了几小时，不是因为持久的激动，而是因为时差。索性5点起个大早，亲近一下6年未归的家乡。

敬礼的保安

居住小区离西湖约三里，内有10栋高层住宅，香樟树、桂树和竹林环绕其间。早起的人不少，送牛奶的女子骑着小电动车穿行于各个单元。小贩在指定地点摆出黄瓜、茄子、鲜蘑菇。制服像警察的保安笔直地竖在小区口，对出门的私家车行军礼。好奇心催我问他缘由，答：让居民大清早就有愉快的心情。仅容一人的保安小亭子里，电脑和监视器透露着现代化，忙碌着的保安小队长，出来问我什么状况？我笑着说，你的下属为什么没对骑摩托车和自行车的敬礼？他环顾左右乱答：我是退役军人，管理方式是军队化的。我本想戏说：是不是你觉得开车的比较有钱？对钱应该有礼貌。但我止住了。杭州变化太大，超出我的理解能力，用时髦的话，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这个杭州常见的小区，比六年前更富有。奔驰、奥迪、宝马、特斯拉，随眼可见。还有一些国产的电动车，造型可圈可点，让我大开眼界。只是有些车停泊的实在奇葩，大概头尾间距不到20厘米，密密地挤在小区的人行道上。我一直怀疑，车不是停进来的，而是吊车吊进来的，谁会有这样好的车技。

精瘦的小队长自豪地说，住宅楼下有地下停车位，56万一个，供不应求，又让我惊掉下巴。想想也不奇怪，这是杭州，全中国的有钱人都扎堆来买房。他接着又我聊起，他在新疆退役，河南人，猛做生意赚了大钱，可是用力过猛，后来一场大病，花了5百万，从此一蹶不振。好在儿女都是研究生，毕业后工薪不错。于是他便来杭州，尽管是保安，但日子过得舒心。看来赚大钱抵不上生大病，不如少赚点，命更值钱。看我戴着西雅图海鹰队的帽子，小心问我：你是那里的？我说刚从西雅图回来，就呆一星期，我母亲每天早晨锻炼，扶着人行道上铁栏杆走一遍。他笑了，哦，那是你母亲啊，我每天都把那栏杆擦一遍，等她来呢。我看看那栏杆，确实干净锃亮。正说着，有车来，曾经的百万富翁，能上能下，笑嘻嘻小跑去行军礼了。

网红小店

穿过小区幽密的竹林，林稍过滤着晨光，洒在捶胸、顿足、慢走、冥思的居民肩头。11月中了，桂子怒放的盛况已过，几株不甘凋零的，散发着暗香，惹的我这个天涯游子四处搜寻失落了许久的故乡的味道。天，微微泛蓝，飘着诗意，很江南。

出前门不远，是那曾经光临过无数次的早点店。一月前杭州有亚运盛会，整个市区干净如洗。这家开了多年的老店，进入了米其林系统，成了网红店。小小店面大概十多平方，7、8人排队。店前樟树下，脸盆大的油锅里，油条翻滚，流出熟悉的气息。汽油桶大的煤炉内壁，贴满烤黄的大饼，葱油的和芝麻的，永远不变的诱人造型。煤气炉上，蒸着顾客现点的虾肉小笼包，呼呼冒出的乳白色蒸汽，香了半条街，闻味就可寻来。店里依旧4张长方小黄木桌，30年前的打扮。我和陌生的男女老少，挤在一桌，看着各自的美食，想象着别人碗里的滋味。除了我，食客们几乎都滑着手机进餐，默默地，少了以往的喧哗。没人注意我注意着他们。老板娘的口音仍是杭州腔，几个下手都是北方汉。曾经东停西歇的苍蝇，像我一样，已远走高飞，留下清洁的空间。我往豆腐脑里加了些免费的绿葱花和榨菜粒，慢慢享受大饼、油条、从前的烟云。

一样的店容，一样的味道，一样的人们，一样的日子。我掏出手机，远远对着贴在门上醒目的二维码，射击般的轻轻一射，8元便射入老板娘的心窝。从前是到油腻的柜台，把1元递给她，还能找回几分油腻的硬币。如今再也看不见柜台和零钱，手机上你来我往的数字，尽管冰冷，但让交易干净利落。

纪念牌坊

小店过街不远处有一块牌坊，四柱三楼式，像个巨大的门框。春来秋去多少载，上面 黑乎乎的字我始终看不清。此刻望去，牌坊修缮一新，晨光下引人注目。贴近细观，牌坊的前后牌匾处，分别高悬着白底黑字：浩气长存，气壮山河。

这是个纪念牌坊，缅怀国民革命军陆军第八十八师淞沪抗日阵亡将士。1932年一二八事变中，德式装备的将士们从杭州连夜出发，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在上海“庙行战役”中，血战3天3夜，打到肉搏，誓死不退。最终击毙击伤日寇3400余人，为甲午战争以来对日作战最辉煌的一役。大捷后，1091位阵亡将士的忠骨被送返杭州安息，长眠于此，一方叫松木场的郊野。民国浙江省政府于1933年和1946年分别建了墓园和纪念牌坊，可惜改朝换代后的1958年，墓园毁于城市建设。2005年杭州市政府出资重修，并增建黑色大理石碑。几丛生满绿叶的树枝从石碑后悄悄伸展过来，我把它们轻轻抹开，阵亡于庙行战役中1421名将士的英名，便完整地浮现出来，讲述各自精忠报国的故事。

牌坊左右是长长的街墙，粉刷的雪白，上面绘着一幅幅描写庙行战役的黛色的画，配着黑字，提醒行人，勿忘国耻。

共享单车

牌坊前的人行道，像很多杭州街道，斜支着一排排共享单车，小小的轱辘，车把前架着一个小筐，不同的颜色表示不同的经营公司。打开手机刚下载的哈啰软件，显示着附近蓝色哈啰单车的位置，有几辆，有多远。按图索车后，对准车座下的二维码，手机扫过，车锁开启。三十年前的车技，此刻在我摇摇晃晃的前行中，慢慢地找回。骑一次，30分钟内，一块钱，既便宜又方便。难怪，大街上再也看不见我熟悉的那些自行车，曾经的永久、凤凰、飞鸽等黑乎乎的品牌，渐渐走入历史，消失在小巷尽头。取而代之的五颜六色的小自行车，不但成为都市便捷的交通工具，更是点缀杭州的亮丽风景线。远看，街头上的共享单车，或黄或蓝或红，与成荫的梧桐树对视，像展销的工艺品，十分惹眼。单车公司的即时软件，连上北斗卫星，竟可识别哪里能停和不能停。曾在西湖边六公园随脚下来，用手机锁车，手机提示，此处不能停，请前行。

派出所

踩着共享单车，8点半准点到派出所。政策规定，外国人如果住在亲朋好友家，24小时内去当地派出所登记。对于人地生疏不谙中文的外国人，特别是长中国脸我儿子那类，这是一大挑战。

飞机落在浦东机场前，机组人员发表格：中国籍不用填，非中国籍的外国人填。表中一项，就是去登记。离家多年后，失去了身份证，在祖国我成了外国人，其实却是假洋鬼子。明明回到家里，却被当外人接待。住酒店要去涉外酒店，高铁票飞机票大巴票，无法上网购买，甚至网约车也约不到。大概假洋鬼子得受些洋罪，这是变换国籍的小代价。有趣的是，在美国我也被视为外国人，这张面相，哪怕是第三代，仍是外国人，但是出行时，人人平等，酒店飞机大巴，不会和钱过不去，钱是通行证。

派出所大门敞开，不让进。大约20几个男女警员，在大厅排成三排，听女领导训话。20多分钟过去，40多岁的领导训话完毕，我以为可以办公了，她却让下属卷起裤腿：检查袜子。我又着急又好奇，以为剧终了，不想还有片尾彩蛋。这是幼儿园吗？疫情解封后，翘首了三年的游子，归心似箭，星夜兼程往家赶，或去重逢、或去告别、或去祭奠。不料在所有要事之前，先来欣赏一段警员出勤前的仪表突击检查实况。

女领导一个个查，有几个没穿，有几个穿白色的，只有黑袜子符合规定。看着这些毫无准备的警员个个撸起来的裤腿，高高低低，像要下河捞鱼摸虾似的，好笑中思考：难怪杭州街上的警察仪表端庄，谈吐有礼，原来出发前都经历了领导的洗礼，特别是细致的女长官。

地铁

既然回杭州，西湖定要去打卡的，淡妆浓抹总相宜的湖光山色，是永远的网红。况且，坐地铁只需10分钟。6年前的杭州和今天的西雅图一样，尚无一寸地铁，现在500多公里的运营里程，2元一张，游遍杭城。地铁连着高铁，北上上海北京，南下广州香港，早出晚归，成为日常。

入地铁口，警察请乘客出示身份证，不知是例行还是突击检查，人们纷纷掏证，随身物品过X光机器。我心里既放心又紧张。放心的是，地铁上料定没有我在纽约地铁里相处的流浪汉，卷缩在车厢长椅上，手抓垃圾袋，浑身散恶臭，我和挤的无处可逃的乘客只能掩鼻同行。紧张的是，现今中美博弈，互抓间谍，尤其FBI抓起华人科学家，乐此不疲。物理专家郗小星、水文专家陈霞芬、、、欲加之罪 ，何患无辞。只是一众专家的学术生涯和个人生活，就此毁灭。我忐忑地向警察报告，我没身份证，外国护照也未随身带，可以进站吗？警察大概这样的假洋鬼子见多了，不像特工，多半是良民，手一摆：去买票，进去吧。

这一摆手，倒让我吃惊。这是作为外国人的福利？还是一次性好运？

浦东机场入关时，无此好运。先是排队10分钟，在自动指模机上打右手指模，接着去外国人入境区，排队的大都是操着中文的假洋鬼子，排长队40多分钟过海关，左手打指模的同时，顺便被拍了一张疲惫不堪的大头像。不远处，中国人入境区，大批旅客豪情万丈地刷刷刷地过海关，好快，后来得知，他们出入境，已经是刷脸过关了。

那时我想：我回家了，但我终究失去了我的家。

快递

鸟一般尽情地飞翔了一天，尽管身份已是老爸、老公、老外，回家后立刻被打回儿子的原型，母亲老了，规矩没老，10点前归巢，你不归，我就等。

手机里积累了不少短信，告知淘宝上订的货到了。小区的快递取件中心，坐落在隔壁一栋居民楼的一楼。一楼辟出一半，一角摆着四方桌，围着一群打牌的保姆，欢声笑语。另一角面壁装着一排排的智能抽屉，有近百个，上上下下，以智能锁把关。我如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对着取件屏幕，手忙脚乱。终于厘清步骤，手机扫码后，智能抽屉门“哔”一声打开，依次取到2件，第三件的小米理发推子却无踪影，遍寻无果。晚餐时问大姐（我家保姆，叫她大姐）：会不会有人偷走了？西雅图有人专偷门口的快递包裹，屡屡被监视器抓个正着，放到YOUTUBE上，游街示众。有受害者气愤之余，将污秽物放入包裹，置于门外，录下被盗视频，乐翻百万吃瓜大众。70多岁的农村大姐，与母亲相依为命，听完像受到侮辱，发誓：不会不会，以前有小偷，手机支付后偷现金的没有了......现在的人都很好，就是拿错了，也会放在地上或柜子上，谁稀罕这些东西？我将信将疑，致电快递中心，那头说或许抽屉开门声量小，你没听见，明早再去看看。晚间9点多电话铃响，年纪轻轻的声音，他礼貌地说住隔壁一栋15层，有包裹在我家门口，大概送错人了，写着你的名字和电话，来取吧。新一代人，新一代的素质，文明古国回归时新的形象。

这一日，微信计步器上显示走了2万多步，觉得累，应该有个好觉。只是，家乡的巨变，引得浪迹天涯的游子难以入眠。惊叹、感慨、羡慕、自豪。复杂的感受，跃出心底，敲入键盘，一抬头，窗外香樟绿叶随风婆娑，“不知东方之既白。”

发表于【环球快报】副刊，世界文化之窗，2024年6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