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车经过一番激烈的摇晃后,世界索然无味起来。
最后一口香烟过肺的咳嗽,提醒着生活还有些微弱的脉搏。回声在车厢内格外刺耳,仿佛凌晨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烟屁股上的灰刚探出车窗,还未发表任何意见就随着夕阳破碎。夜就这么猝不及防的砸了下来,崩塌般掩埋了来时的路。
何红中看着车里还在整理衣服的女人,想着要不要等下说声再见。一番思考后,觉得实在没必要,毕竟车门再次被打开关上后,大家还是路人。正在何红中思绪杂乱,那女的已穿戴整齐,拍了一下何红中:“车上的活我也接过不少,可是在这面包车上还真是头一次。大哥挺有情调啊!”
女人摸了下何红中的下巴,大拇指在食指和中指上捻了几下,车里光线昏暗,只听到几下皮肤摩擦的声音。
“情调个屁,还不是为了省那50块钱的开房费。”何红中推开那只在耳边摩擦的手,准备发动车子。
“哟,还挺现实的。老板结账。”
何红中掏出钱包,数出两百递了过去。他欠了欠身子,准备发动车,他也不知道去哪儿,只是觉得实在没有话题值得聊下去。
可是那女的却没有要下车的意思:“你不把我送回去吗?”
“我这是网约车,你下个单,我正好也挣点。”何红中也觉得自己这话有点损。
“还真是提上裤子就不认账了。”
“都为了生活嘛!”何红中点上了烟,发动了车子。
车子钻进了黑夜。车子的远光灯坏了,所以行驶时经常吃亏,被对面照的睁不开眼睛是常有的事儿。近光灯像是90年代已经亏电的干电池手电筒,上帝角度俯瞰,一只萤火虫在向前飞行。
“萤火虫”往前飞了一段路程,光亮顿时减弱。何红中尝试几次打火,只听见启动器微弱的回应。他拍了几下方向盘,摇摇头:“车子发动不起来了,等下再试试吧!”
“大哥,你要是想再来一回,直接提就行。怎么还用上男女外出约会时的老掉牙套路了?”那女的侧着脸,一脸看透的表情。
车灯还亮着,可以排除电池的问题。何红中把车灯关掉,试图保留一些等下可能会用到的照明电量。他想起女人的疑问句,转过头:“我又不是地主,哪儿这么多余粮?车子是真的坏了,以前也出过这毛病,都是过会儿再打火就好了。”
“发现了问题为什么不赶快去修?”
“人发现自己有缺点了,也未必立刻就改。比如酗酒,比如找你。”
女人把车内照明灯打开,估计是想让这条诡辩在光明里自惭形秽,可女人只是看了看自己的指甲。借着灯光,何红中仔细观察了下女人,样貌只能算说得过去,眼神上却没有以前找的女人的那种冷漠戒备。
“找我?找我不算缺点,是犯罪。”女人身子往座椅上倚过去,左手不停的在抠自己的右手食指。
“这应该是对社会危害最小的犯罪,可以忽略不计的那种。”何红中递给了女人一根烟,被拒绝后,自己把烟点着。
“老板,怎么称呼?”
“何红中,你呢?”
“赵发财。”
“你逗谁呢?”
“是你先逗我的。”
何红中感到好笑,这名字确实像一个玩笑。然而这个玩笑是真的,“我真的叫何红中,当年我出生时,我爸正在搓麻将,摸到红中时正好接到他有后的电话,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字。确实够潦草的。”
“感觉你还是在逗我。”车厢内烟弥漫开来,女人把车窗摇了下来,一股风灌了进来,把何红中吐得眼圈破坏掉。
“心理学上说人不停抖腿或者抠手,都是焦虑的表现。”何红中注意到了女人的这个动作。
“焦虑个屁,我是前阵子给一个人捏脚时,手被传染上脚气。”女人停止了抠手的动作。
何红中想起女人刚才摸了他的下巴,下意识的摸了摸,“你还没告诉怎么称呼你?”
“你就叫我9号吧,他们都这么叫我,叫我的名字反而像被审讯时开头录口供。”女人估计觉得有些窒息,打开了车门。
她给的名字更敷衍,何红中发动了一下车子,发动机没有被唤醒。
何红中也打开了车门。停车的位置是在一条河的沿河路上,路旁没有路灯,漆黑一片。偶尔一辆车打着远光呼啸而过。远处的城市灯火通明,那条河像是白天和夜的连接线。
女人抱着双臂站在路边,不知道在看着什么。何红中把烟头往路边草丛弹去,估计是弹到一片废纸上,借着风势那张纸燃烧了起来。
“你为什么来这里?”
“因为厌倦在那里。”
燃烧很短暂,在两句对话里,废纸的火焰熄灭。他对自己说出高仿的哲学对话惊叹不已。两人沉默一会儿,何红中才发现女人抱着的双臂大概是因为冷,他拍了拍女人的肩膀:“去车上吧,暖和一些。”
女人没有动:“在这里就不厌倦了吗?”
“其实在哪儿都一样,都有讨厌和喜欢。不过有人选择了做一只鸵鸟,有人选择了做一个逃兵。”他自己也困惑自己干嘛对这个女人讲这么多,明明完事儿后他道德的牌坊又立了起来。大概她是头一个问自己为什么来这座城市的人。好多人对他说的话是——滚回去,外乡人。
“你这话可不像是一个开面包车的司机说的。好多人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正在做什么。”
“其实很多司机说的话比我有水平多了。”
“比如呢?”
“比如尼.奥斯特洛夫斯基,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
“哈哈哈,这些斯基名字长的记不住。”刚才的半冷场状态迅速升温。
“你给我的名字短的我也记不住。”
“记住了我也不能永垂不朽。”女人挺想把自己的身份证给何红中看一下,她觉得自己的证件照比很多人的都要好看,名字也比好多人的中听。
“总以为在原来的地方活的太潦草,想换个活法。换了活法之后还是潦草。生活就是这么操蛋。”
“操蛋的不是生活,是你知道自己的缺点还不去改正,很多时候棱角也是缺点。你认识这么多斯基,已经和很多人都不一样,毕竟好多人只知道兔斯基和出租车司机,哦对,还有我们这些老司机。”女人转身上车,他看到何红中给她打开了车门,车里确实暖和了很多。
“我们这样挺像电影《梦想照进现实》里的场景的,夜晚,两个人,长谈,窗外的背景是一座城市。”何红中想起了那部老片子,触动不知为何。
“总有人拿出手机要和我拍小电影,还指导我情绪做足,真他妈孙子,所以我很少看电影,觉得太假了。”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那就假戏真做吧!总有一天,自己也会信的。就像现在,我们就当车子是好的,然后我们去发动它。”何红中拧动钥匙,发动机轰鸣起来。“你看,有时候也有惊喜。”
“给你一耳光,再给你粒廉价的糖,这就是生活。我们走吧!”女人摇上车窗,她觉得自己今天话特别多。
“去哪儿?系好安全带。”松开离合,车子窜了出去。
“今晚那个老头会来,真懒得伺候。那我们在路上转转吧,他爱找谁找谁。”女人长吁一口气,安全带没有系。
“老头性致挺高嘛。希望我老了也还能像他一样,喘气不止战斗到底。”何红中感到好笑。
“什么性致?他那个年纪撒尿打个寒颤都算高潮了,他就是来捏脚的,然后边摸我边劝我从良。比拍小电影的还让人讨厌。不说了,背后说别人不好。”
“希望我老了不会那么让人讨厌。诶,你说我们就这么行驶在路上,像不像旅行的公路片?”越来越靠近城市的灯火,何红中却觉得行走在无人区的公路上。
“围着城市跑,什么公路片?公交片吧!停车。”女人望着窗外喊道。
急促的刹车声划破夜空,女人的头磕在了前挡风玻璃上。
“让你停车,你刹那么急干嘛?”女人手捂着头,语气里包含抱怨。
“你看,安全套戴好我做的很好,安全带系好你做的很差。”何红中打开保温杯,往毛巾上倒了些热水递给女人,他也忘了该做热敷还是冷敷。
女人接过毛巾,没接话茬儿,手指着窗外说:你看,萤火虫。
几只萤火虫在车窗外飘过,他俩目送着萤火虫飞过了路边的一道围墙。几点光昙花一现,只剩车灯的光微弱在路上。
“你知道吗?墙那边肯定有更多的萤火虫,在我们老家萤火虫就是希望。”女人开车门走到墙边,试图翻过围墙,寻找着墙上的落脚点,回头对着车里说道:“现在萤火虫越来越少见了。”
何红中走下车:“你怎么知道墙那边有很多萤火虫?”
“我小时候爬墙看过啊,家里的墙很高,需要爬很高的梯子才能上去。后来我发现墙并不高,梯子也不高,是我长大了。”女人没找到可以下脚的地方。
“来,为了你看到更多的希望,我当回梯子。”何红中蹲了下来,女人犹豫了一下,还是踩在了他的肩膀上。大约过了半分钟,女人示意要下来,何红中慢慢把女人放了下来。
“那边萤火虫多吗?”何红中有些不相信。
女人也蹲了下来:“来,我也给你当回梯子,你自己看一下。”
何红中摆了摆手:“墙的那边还是墙,都是一样的。”
“哎呀,让你看你就看,墙那边就算是墙,可是你爬上梯子后,看到的景色不一样的。”女人的话有些撒娇,何红中执拗不过,自己往上纵身一跳,手扳住了墙头。
墙外确实有很多萤火虫在闪着光,何红中看到墙壁那边还有片花田,光亮之下,花田似乎开到天际,何红中有种洗涤顿悟的快感,他不明白这种快感从何而来。他有些激动,喉结动了一下,回头看了看自己所在的墙,完全两个世界。不过那个花田的世界,他还去不了。
何红中跳了下来,女人赶紧扶住了他。
车子继续行驶在城市里,车子和行人越发多了起来。
“你准备去哪儿?”何红中心里暗骂自己说废话。
“回店里啊,逛了这么久,再接就是下半夜的钟了,一群醉汉的钟。你呢?”
“接着搬砖送货,然后换辆大点的面包车,去趟墙那边的世界看看。”何红中把速度降了下来,快到店里了。
“你看,萤火虫不白看吧。只要找到梯子,就能看到希望。”
“你这话也太主旋律了。不过还是谢了,梯子。”何红中自始至终没叫过她9号。
女人没回头的下了车,何红中离开店门口的时候也没鸣笛。他们反方向走的时候,心里的萤火虫都在墙外盛开的格外欢,一辆车正开往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