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到《乡情乡韵》书后,压根没敢碰那裹着书的黑色塑料膜快递包裹,而是伸手示意快递员,放在院里柴垛上——这是我第一次将笔下的文字变成印刷铅字。
我轻声关了院门,把门闩闩上。折身去了卧房,翻箱倒柜倒腾出一床的衣物——这房里大多衣服都是老婆跟孩子们的,我压根就没几件——挑来拣去,拾掇出一套自认为最庄严稳重的衣服,叠好,走进柴房,拎来两桶水,准备沐浴更衣。
从柴房出来后,我庄重地走进院子,十分小心地撕去快递外包装。随着黑色塑料薄膜一点点撕开,我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地传进我的耳膜,我看见自己右手手腕上的青筋,由于兴奋和紧张而凸起如蛇。正值初夏,院子里的两树枇杷,泛着刚脱落果实后的轻松,那两树宽阔的毛茸茸的绿叶,在艳阳下个个张着笑脸。一阵风吹来,吹开了我手中那本崭新的《乡情乡韵》。不知是不是新书才有这独特的油墨香,我仿佛吸了仙气,整个人被这风吹得飘飘然。
我刚把书悄悄摆在卧房书桌上,正在琢磨对着哪个方向好呢,院子里传来一阵急过一阵的敲门声,“咚——咚咚——咚咚咚”。
“要死的,大白天闩什么门?”我老婆的大嗓门,“快开门呀,要死个,光天化日的躲在屋里做甚?”
已近午饭时间,今天在上村帮春花婶做房子挑沙的老婆回家吃饭了。要命,我忘记做饭了!适才的仙气随着老婆一声吼,早没了踪影,我打了个哆嗦。
“来了,来了。”我急急忙忙奔出房间,冲院子里一路小跑。
“呀——嗯——框”,我家院门照旧发出了它特有的呻吟。我笑眯眯地盯着门口的老婆,赶忙接过她手中的竹扁担,还有那两只结满了水泥与沙子痂的黑色塑料桶。有点沉。
“咦,”我老婆一边进屋,一边侧身盯着我好一阵看,看得我心里发毛,“要死的,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穿起这一身来了?”
老婆拧开院子里的水龙头,边搓手边继续扭着头打量我。
正在我脸一阵红一阵白不知所措时,我想到了卧房里那本《乡情乡韵》。我伸直了腰,昂起头,把双手往后一背:
“老婆,不知道了吧?”我清了清嗓子,慢慢朝前踱了两步,“我的书出版了。”
看着我满脸的神气,老婆脱下同样沾满了结着水泥与沙子痂的围裙,一边往院子其中一棵枇杷树杈上挂围裙,一边扭头看向我,“啥?要死的你说啥?以前天天念叨出书,这回真出了?”
我露出骄傲的微笑,再一扭头,颈脖子也跟着发出了几声骄傲的“咔咔”声。
见老婆准备进厨房,我又想起来,刚才在柴房洗澡换衣裳错过了做饭时间,此时,厨房一片冷寂,哪来的热饭热菜呀。我又慌了神,赶忙三步并作两步跨向前,拉住一只脚已踏进厨房的老婆。
“等等,等等老婆,”我嬉笑着说,“这不是我的书出了嘛,为了庆祝我人生第一本散文集正式诞生,我决定,今天中午去照顾一下村头喜梅的生意。”
“啥?”我老婆脸上的笑意忽然阴沉下来,“你个要死的,就为了照顾喜梅的生意?”
我一见话说错了,赶忙强调:“老婆想哪去了,就是为了庆祝我出书了嘛,你不为老公高兴吗?”
“要死的,是要好好吃一餐。”我老婆板起了脸,似乎要把这些年受的委屈都发泄出来,“你说你,腰上有伤,手臂断过,重活做不得,担子挑不得,这个家,还不是我一个人在这撑着?”说着说着,老婆的眼泪眼见着就要流下来。
“老婆辛苦,老婆辛苦。”我赶忙安慰,“是我不争气,做不得重活,家里全靠你了,娃儿全靠你了。不过不要急,你老公成了散文家,就可以写文章换钱了。”
老婆听我这么一说,方才止住即将掉下来的眼泪。
“真的啊,老毛?”我老婆似乎还不信,但又似乎看到了希望,“那你先把你的书给我看看。”
“搁房间书桌上摆着呢,吃完饭回来看。”我拽着老婆比我还粗壮有力的手臂,俩人出了院门。
喜梅是村头老赵家儿媳,人长得俊俊俏俏的,总是扎着一根粗马尾,关键是生了三个娃,那身材也不走样,看得我天天空幻想。我老婆,生娃前还算好,有胸有腰有屁股,生完俩娃以后,再加上天天粗活重活没日没夜地干,那身材整个就一根老竹筒,从头粗到脚,又黄又圆,早没了看头。
喜梅老公常年在广东打工,早两年夫妇俩带着三个娃儿一起去了外头,后来可能觉得在外头既要照顾娃又要打工不利索,于是喜梅便带着仨娃回了家,在村头自家庭院里开起了“喜梅餐馆”。
“老婆你随意点,今天咱放开吃,好好庆祝一番。”我特意让老婆点菜,眼神却钉在喜梅的屁股上走不开。
“要死的,庆祝也不能随意点,最后还不是老娘付账?”我老婆捧着彩印单页菜谱,低着头嘟哝。
“哎哟哟,今天小毛哥跟嫂子难得来啊,”喜梅利索地端着一小盘葵瓜子过来,“庆祝什么呢嫂子?”
“喏,我家要死的说出了书,非拉着我来庆祝。”我老婆抬起头,声音不知觉地也提高了几度,“说是出书了,这散文家的路走通了,那一宿一宿熬出来的字,说是能换钱了咧。”
“那感情好啊,”喜梅又扭着杨柳腰过来,给我们倒开水,“小毛哥到底是文化人,文化人就得吃这轻松饭。”
“今天我送你们一盘炒年糕啊嫂子,步步高升!”我和老婆正磕着葵瓜子,喜梅从里间厨房又传来一声话。
我喝了三瓶啤酒,老婆喝了两杯,不知道老婆是酒量实在不行还是心疼酒钱,她再不肯陪我喝了。我又拉着喜梅坐下一起喝了两瓶。
我歪歪扭扭地被老婆扶回了家。
刚进房间,我就趴在床上动弹不得,头晕目眩,一张老婆脸被我活生生看出来三张,四张,五张……“哇!”我一口就吐在了床单上。
“要死的,这就是你出的书?”隐约里,似乎听到我老婆的咆哮,“翻来翻去,就一篇,这就是你出的书?啊?散文家?我的大散文家?”
“啪!”我张口喘着粗气,使了十万分的力气,眼睛眯开一条缝,见着那本崭新的《乡情乡韵》,被老婆狠狠地摔在了墙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