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万清回到父亲家。
日落西山，父亲的生日宴已开始。
来客都是村里沾亲带故的族亲，整整坐了三台，比预想的人还要多。弟弟、弟媳都从城里赶回来，正帮忙着招呼邻里叔伯，以及到厨房上菜。
继母忙得几乎没有喘息的余地，对万清迟迟不归，便落了不满。去万辉家之前，她答应得好好的，尽快回家帮忙。
父亲满面红光，眉目间尽是骄满和自得。万辉送的一套西装套在身上，稍微偏大，将他矮瘦的身材，硬生生挤出一股滑稽感。
但谁也不会因这个取笑他，谁也不会跟一个70岁的老人较真。
万清从没见过父亲如此开怀欣慰过。这个被人看轻、忽视了大半辈子的庄稼汉，终于在晚年之际，依靠年龄增长堆积出来的辈分，得到希冀已久的恭维和尊敬。
气氛一片融和喜乐。
但谁都看得出，万清心情不佳。
万清从进门那刻，就一副丢了魂的样子。心不在焉，跟人打招呼，不是叫错人，就是突然沉默。
父亲和继母的脸和笑容，一点一点沉下去。
弟媳在一旁打圆场，笑着说：“姐，应该接李乐来的。让他过来跟外公聚聚嘛，我们也有段时间没见他了。”
万清恍然大悟，才想起，忘了去接儿子。原本约好的。
万清感到抱歉，对父亲对李乐，还有在场的所有人。
只要她这个人在，人们就无法欢颜，尽兴。
想到这层，万清匆匆吃了饭，离开，开车回城里。
回去的路上，万清想给李乐班主任打个电话，让李乐接，跟他说声对不起。
但想想，还是放弃。02
接下来一个多月，万清基本只做三件事。给一中饭堂送菜，暗中监视冼秀英，以及回万坡村。
冼秀英没有动静，万清也找不到机会进一步接近她。
回万坡村，无他，下意识地，想起来就回去。
回去也没事可做。自母亲去世后，家里就不种田了，是以即使春耕已到，他们大多时间仍闲着。
万清除了偶尔帮继母放放牛，割点草，其余时间，就沿着万坡村闲逛，一遍遍，从山上到山下。
万清从没如此细致地观察过万坡村。
小小的万坡村位于两重山间的山坳处。从山顶往下望，如一条狭长的带子，绕着山间蜿蜒铺展开来，“带子”上稀稀落落地建了好些房子，人在“带子”间游走，似蚂蚁爬行。
晨间夕际，炊烟四起，于山坳间徐徐动荡。
环山而居，山外有山。万坡村的人要出到外面，还要爬过三重大山。
现时生活条件比过去好得多，出入泥石大路已改成水泥路，方便很多。但不管如何改，仍然改不了它封闭的面貌。
如果这里发生点事，没有电话和网络，外面得多久才知晓呢？万清在心里盘算着。
但无可否认，一旦村里出点事，在村民间，传播速度不比网络慢多少。
万清在万辉家打闹的事，没两天就在村里传得沸沸扬扬，再几经添油加醋，万清便成了擅闯民宅无理取闹的女流氓，而李影，则是个使手段破坏人家夫妻感情的不那么“正经”女人。
村里人到底纯朴一点，“体恤”李影已去世，去世时又还年轻，有关她的污语，相信在意的人便没几个，最后，全演变成对万清的诉斥。
有几个好事者，见到万清，也在暗戳戳地想从万清口中套点话。
万清倒也不恼，直愣愣地盯着人看，把人盯得尴尬，想躲着走开时，她才幽幽开口了：“我打万辉？不，我打的不是眼前的万辉，打的是照片里的万辉，谁叫他在照片里光着身子，搂紧我女儿，这样搂……”她特意夸张地摆了个姿势，“我问你，你看到你女儿这样被人欺负，打不打？不打才是孙子，是不？你说，我错了吗？错哪了？”
那人唯唯诺诺，脸色渐渐变为同情。
万清忽然记起万敬熙训狗时说的“你越怕它，它就越欺负你”。
有时候，被狗咬了一口，还真的要咬回去。魔法唯有魔法才能对付。
万清逢人就说类似的措辞。很快，她的言语再次在村里掀起波澜。
父亲和继母自然也有所耳闻，皆恼怒得很。尤其是父亲，一世人，最着紧的就是面子。
他每次一见到万清，势必怒骂她一顿，责怪她太过鲁莽，一遇到点事就爆炸闹翻，不分情由，最后落得个尴尬、仇恨的结局。
“凡事留一线。”他说。
别人也没留过一线给我。万清想。
不过她没有以此反驳父亲，甚至觉得，反驳别人的话是最无用的事。
但她认同父亲说的前半部分。她确实太鲁莽易怒，看到照片的那刻，怒火中烧，不分真假，不理情势，在别人的地盘，冲上去就把人家揍一顿，实为不妥，结果，遭人反咬一口。
她绝不相信莲珍说的那些鬼话。但照片如果不是李影贴的，那会是谁？万辉？理论上，最不可能的就是他。
因为这照片，不论是她，还是莲珍发现，都对他不利。
还有，照片是谁拍的？如果是万辉拍下，如何又会落到他人手里，贴在一个挂饰里？
又或者，像万辉所说，照片本身就是假的，有人要陷害他。那，害他的人，又是谁？
03
万清想了一遍遍，想不通，但仍要想，非要跟自己较劲。
吃不好，睡不好，休息不好，终有一天，出事了。
一个周三早上，万清载着一车菜前往一中。
早春时节，料峭轻寒。
万清在夜里着了凉，加上失眠，辗转半夜，凌晨4点多，起来到批发市场进菜时，全身像被人揍了一顿，四肢腰背酸痛，全身乏力，软绵绵的。
勉强撑着进了菜，直接开往一中。还不到7点，主干线上的车辆寥寥无几。
她快撑不住，呵欠连天，头痛欲裂，又困又乏，眼睛恨不得拿一根棍子撑开来。
顺手打开音乐，却是Queen的《波西米亚狂想曲》。不管原曲如何痛苦感伤，此刻，它成了催眠曲。
她的眼睛快要闭上。
突然，一个激灵，她在朦胧中隐约看到前面的黑影，本能驱使，急速踩了刹车。
但还是迟了，伴随着一阵尖锐的摩擦声及玻璃碎裂的声音响起，她反应再迟钝，也清楚，追尾了。
这下，困意消失一大半。
她的小货车撞上前面一辆黑色轿车，左边车尾灯碎裂，后围板凹了进去。男车主怒气冲下来，指着万清破口大骂。
也难怪。他都已经走直线了，前面红灯，减速，还没停定，就这样遵纪，竟然祸从天降，被后面的车直接撞上来。
万清狠狠拧几把自己的大腿，强打起精神，不停道歉，低声下气，完全配合，报交警，报保险，该走的流程，一点异议都没有。
她太想回去好好睡一觉。
她没注意到，在她全神贯注配合处理这则交通事故时，身旁有一辆白色小车经过，而后，减速，在路旁找了个位置停下。
有人下车，朝她走来。
在与对方车主及保险理赔员确定最后的赔偿方案后，万清松了一口气，刚转身，差点撞上身边的人。
万清一看，竟然是林深。
万清吃惊得很，“你……你怎么在这里？”
“路过，刚好见到你，”林深淡淡地说，却盯着她的脸，问：“你这是疲劳驾驶？”
万清使劲抹了一把脸，耷拉着头，“是的。被扣了3分。”
她摆摆手，跟他告别，开门准备上车。
林深朝她车里看了看，拉住她，“你还要去送这些？”
万清上车，看他惊讶的样子，莫名其妙，“不然呢？”
林深的眼神一下变得无奈，瞪着她，叹了口气，把她从车座上拉下来，自己却坐了上去。
“喂，你干什么？”万清既惊又怒，时间已经被耽误了，现在还要来个搞事的？
“你先上车，我来开。”林深催她。
现场容不得她踌躇，交警已离开，后面的车已经摁喇叭在催他们了。
万清跳上车，林深立刻踩动油门，车如离弦般驶出去。
04
“你干什么啊？”万清劈头就问。
“你没看见吗？我在帮你送货，做雷锋。”林深说着，笑起来。
万清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已经在开车了，再闹一通，把他赶下车，也不太现实。
她呐呐地问：“这……这不耽误你上班吗？”
林深笑着说：“不耽误，我不坐班，也没人盯着我，属于闲散人员，哈。”
万清“哦”了一声，又用手擦擦脸，揉揉眼。
林深深深看她一眼，说：“你困了，就闭眼眯一会。到了，我叫你。”
万清微微侧头看他，他的侧脸轮廓在晨光中显得温柔且立体。
万清张口想再说点什么，终是没说出来。
车外车声、人声渐沸，天上白云聚了又散，日光春风扫面。
她就这样看着他，眼睛渐渐眯起，合拢。
到一中，不过五六公里。万清的意识里，打瞌睡，也不过几分钟而已。
但她的睡意实在浓。她很努力地，试图睁开眼，奈何脑袋昏昏，眼皮沉重。
隐隐地，她感到车停下来，身边有人说话，有人爬在身边，挨着她，呼吸可闻，在她前面翻动着什么，还有一个温热的怀抱似乎包围住她，很快又离开。
而后，声音忽大忽小，那人离她时远时近……
即使在梦里,她的世界仍是喧嚣的。
终于，一切嘎然而止。
05
万清做了个模糊的梦，梦里她从楼梯上下来，没成想，一脚踩空。
这一踩，让她彻底醒过来。
睁开眼，发觉车停在路边，路两边各挨着农田，零零落落有几个农民低头弯腰撒播种子。
车里没人，一首不知名的舒缓钢琴曲在循环响着。
万清拍着脑袋，头依然胀痛，她尽力让意识回笼。
当想到入睡前发生的一切，她差点跳起来，打开车门跳下车，没成想，一个惊喜的声音钻进耳里：“你醒了？”万清一转头，又吃了一惊。林深就站在车旁。
万清顾不了那么多，焦急地问：“我的菜呢？”
林深笑，“送到学校了啊了。”
“……然后呢？”
“然后我就交货，再然后，就在路上东开西开，开了两个小时，转到这里，停下来，乘机抽口烟，再再然后，你醒了。”
万清深吸一口气，定定神，说：“你应该叫醒我的。”
林深微微一笑，说：“没什么。你实在应该好好睡一觉，哦，菜的账本，我放车上了。”
万清不知说什么好，只得说：“谢谢你。”
林深摇摇头，“谢什么呢！怎么，还头痛吗？”
她睡得并不安稳，又见她不住按太阳穴，故有此问。
迎着阳光，万清眯起眼，说：“老毛病罢了了。”
“我帮你按按。”
还没等万清回答，他已伸过两手，在他两边太阳穴轻轻按起来。
他的手劲和力道恰到好处，疼痛缓解不少。
两人面对面站着，他比她高出半个头，她得微微仰起头，视线所及，恰好是他的下巴。
他早上应该刮过胡子，万清能瞥见青青的胡茬。
路边树影婆娑，绿叶像是从日光里生出来一样，留下细碎阴影，随风飘荡。
空气中，还混夹着淡淡的青草及泥土香。
此种情景，莫名地熟悉。
但眼下，他们都老了。
万清往后退一步，面无表情地坐回驾驶座，对他说：“上来吧，我送你回去。”
林深无声朝她的背影看了一会才走近，指指路的对面，说：“不用。我的车就在那边。”
万清说：“今天真的没有妨碍你的工作？你不要骗我。”
“没有，真没有。我早上本来是到办公室拿点材料，准备一下，中午到省里开一个研讨会。”
“还是被我耽误了吧？”
林深笑，“没有。现在去也不晚。你不用有心理负担。”
他跟她挥手告别。
万清没有再说话，眼看着他走了几步，就要过马路，突然喊出声：“林深……”
林深回过头，但手机放在耳边，明显在接电话。
他边讲电话，边朝她走过来，问：“还有事？”
“我……没有了。”万清本想把发现李影照片的事告诉他，让但话到嘴边，却又噎住，“还是想告诉你，今天真谢谢你。不耽误你啦，你快回去吧，小心开车。”
万清开车先离去。从后视镜看到的他，渐渐缩小，终汇成一点。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