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晶川老师是我县底中学的高中语文老师,高三时的班主任。
秦老师是在开学后的几天来上课的。
他一进教室,我便发现他的眼睛很犀利,不敢看。
他个子不高,大约一米六的样子。穿着一件灰色西服(发白),敞开着,里面还穿一件只有脖子下的扣子没有扣的白衬衫。皮带没有露出来,当然衬衫也没有塞进裤子里。这应该和他的年龄已经接近不惑有关。
但头发梳得很整齐,黑亮黑亮的,侧向一边。头上不像是抹了发胶,感觉是梳子上蘸了水,因为头发是一根一根地柔软地铺在头上。
他快步走上讲台,扫了一圈学生,顺手从讲桌上拿出一截粉笔,一边在黑板上写下“秦晶川”三个字,一边说:“我姓秦,秦始皇的秦,但我不是胡搅蛮缠的人,只要你们上课认真听讲,按时完成作业就行。”
我记得秦老师上课时没戴过眼镜,走路时戴不戴,也忘记了,毕竟离开县底中学二十多年了。不过1995年的毕业照,西服右上的口袋是别着一支钢笔的。
他给我们上的第一节课是《雨中登泰山》。他和我的其他语文老师上课的方法不同。他先大篇幅介绍作者,比如说起作者李健吾,除了说是山西运城人,还说他去过运城的什么塔,什么塔我忘了。他还说,襄汾走出去的贾植芳、贾芝兄弟也非常了不得。至于怎样了不得,他还没说,下课铃响了。他只好就此打住,兴致依旧盎然地说:“我们山西多出几位这样的作家就好了。一个地方出一个市长一个省长,都比不上一个伟大的作家。下课吧。”他站在讲台上,等我们全走出了教室,胳膊下夹着教材之类的东西,满是惆怅地走远了。
秦老师的第二节课是朗读课文(读不完下一节课继续读),他自己读。讲解课文不占用太多时间,全部读完一篇课文才开始一小段一小段地讲解(这一小段也是一边朗诵一边讲解)。后来的日子,有一次,他感冒了,声音有些嘶哑,非要坚持自己朗读不可,不过,他很少感冒的。
他说,师傅引进门修行在自身。又说,温故而知新(他总要我们提前阅读一遍要讲的课文)。
他上课时拿着课本,还有参考书,不记得带教案。将参考书翻到了地方,折过去,放到讲桌上,然后拿起课本,开始朗读起来,有时声音低沉,有时情绪高涨声音就很大。他能将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到朗读中,这是我到现在都学不来的。
但我觉得他讲的最出彩的是《阿Q正传》。我到现在都记得这段话:“洪哥!我们动手罢!他却总是说道NO!------这是洋话,你们不懂的。否则早已成功了。然而这正是他做事小心的地方。他再三再四的请我上湖北,我还没有恳,谁愿意在这小县城里做事情。”我以为他愿意待在县底中学教我们语文的,因为读完这段话,他竟张开嘴笑了起来,虽然没发出声,但我从没见他这么高兴过,真的没有。
他说他最喜欢鲁迅先生的这篇小说,尤其阿Q的精神胜利法,他有时候也用的着。同时,他又说不喜欢鲁迅先生的杂文,写文章骂人是不好的。鲁迅先生是嫉恶如仇的人,脾气大,只有写杂文了。
当时班上有一个叫陈俊的女生,最爱在课下说洪哥,有一次晚上自习也在说。她说到“谁愿意”时,他进来了。他很生气地说:“你不愿在这个班,你可以去别的班吗?北京城大得多,你可以现在就去啊!”他是听错了,以为陈俊说他讲得课不好,不过上课时间说话总是不好的,直到陈俊同学一脸忏悔地说“我错了”,他的情绪才缓和下来。
我们见到秦老师时,不论什么时候,都是步行着的,没见过他骑过自行车。走在回家的路上,匆匆忙忙的,好像家里有好多活似的。
听说秦老师不是本地人(不知确凿否),跟着他的知青叔叔来的山西。他叔叔后来回了城里。他留了下来,因为师母是本地人,有了孩子,就安心待在了县底村。
他有几亩薄田,师母和孩子的, 在卧虎山下(不清楚他的学历,是从民办教师转正的)。忙不过来时,也曾经喊我们几个男生去平整过地。干完活,我们几个被他执意留下吃饭。
那一顿饭,师母炒了两个菜,一个豆腐,还有一个鸡蛋,都和西红柿一起的。我以为师母是做了三个菜,觉得拿三个盘子出来不好,只好将西红柿分别放拨到另两个菜的上面,因为我吃到的西红柿甜甜的,感觉放了糖。我佩服师母能将鸡蛋炒成一小块一小块,如果像我的母亲炒成一大块,看上去美观大方,吃起来就费劲了。饭菜都是小女儿端出来的。师母从头到尾都在厨房里忙碌,我们离开时也没有见到。
秦老师有两个女儿。
大女儿上高三,个子不高。远远地遇见了(没说过话),她先低了头。小女儿在本校初中部就读,个头和她姐姐差不多。
姐妹俩不常跟在一起走路。
也许小女儿就十三、四岁吧,脸上带着孩子的稚嫩气,走路有时蹦蹦跳跳的。
秦老师也疼爱这个小女儿。下雨天常见他背上背着小女儿。小女儿手里举着伞,在他的背上动来动去。雨水淋湿了他的衣服,而他一路只是抿着嘴笑。这个时候,他是慢悠悠地走着。
不过,我们平常还是不敢直视秦老师的眼睛,都不敢惹他生气,只怕秦始皇一怒血染八百里的。
高中那二年,他上课就是只讲课。他匆匆地来上课,下课了又匆匆地离去。并不说其它。直到高三成为我们班主任后,才对我们大发了几回脾气,把我们骂了个狗血喷头,是因为一直悬挂着的卫生红旗被摘下了,还有元旦歌咏比赛没拿一等奖。总之,他是爱惜名誉的。他常说:“我希望我的学生都能成材,我不要看到我的学生一事无成。”他多次讲过他的那个学生在那里在那里做事,又有那个学生娶了个傻子媳妇生的儿子连爸爸也不会叫的。
那个时候,秦老师为我们订阅了《语文报》、《中学生阅读》、《演讲与口才》等课外杂志,从每人5元的班费里出。班费是用来置办条帚扫帚、张贴名人字条以及举行班级活动的。不过,大多学生不爱看。他便在自习课上捧读佳作。每每经他一读,像是听评书似的,感觉那文章优美极了。后来,读过那文章,感觉那文章更是美不可言。他朗读文章是声情并茂,有时动情时,不免手舞足蹈。我的喜爱文学就是从那时萌发了极大兴趣,他知道后,常在班上说:“喜欢写作是件好事,希望能大胆投稿。”他这话好象是对我专门说的。我是不爱学习的人,但爱好写作,曾省吃俭用贴了2毛钱邮票的稿子投了好多,全部石沉大海。但我的兴趣反而更浓,因为我的作文常被他在三个班级诵读,他代三个班的语文。因了他的赞许,很多认识不认识的同学对我很惊佩。有时,走到校园里,常听同学说:“喏,章英来了。”我心里别提多高兴了。现在想来,我能得以混完高中学业,肯定是秦老师的功劳。一个学生,能得到老师的一点儿鼓励,就会有极大的兴趣去干某件事。
我感激秦晶川老师。他对我曾寄托了很大的希望的。多年以后,我在高中作文本的最后一页,发现他写给我的留言:你始终保持着旺盛的写作热情,亦渴望有成功的一天,这无疑是很好的。但要在写作上有所建树,还得认真研究一番名家名作,以之为鉴,才能展翅腾飞!我衷心地祝愿你这一天能够早日到来!读到这段话时,我记起了他读洪哥的高兴神态。他对我的期望,是默默的,我不曾看到,也不曾感觉到。
秦老师,我真的辜负你了。
秦老师,我能做一个自食其力的人,你也该高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