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星光

三个小时的上机辅导终于结束了。罗纬嘉最后一个离开了机房。

天，彻底放晴了。雨后的夜晚依然有着浓重的寒意，但深蓝的天空中已经找不出一丝云的影子。一弯新月斜斜地悬挂着，发出淡淡的，虚虚的光芒，满天的星斗如钻石般缀满了整个夜空，每颗星子都是那样晶莹、璀璨，似乎一伸手就能摘到。星光好象已经被雨水过滤了，格外纯净清亮。罗纬嘉不禁仰起头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觉得那满天纯洁、澄净、清亮的星光，已经浸透了肺腑，照亮了他思想和灵魂每一个阴暗的角落。

“老师！”一个熟悉的，柔和而清亮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罗纬嘉浑身一震，迅速地回过头来。婉儿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的身后。她披着那件宽大的外套，脸上依然带着抹羞涩，但目光已经是坦率明朗的了。“老师，”她的声音轻轻的、柔柔的，柔得像声音里都含着水，可以淹没任何一个人，“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去？”

罗纬嘉的心猛的跳动了几下。接着，一种欣喜的感觉就如满天的星光，照亮了他整个身心。婉儿，她居然在这里，居然和他在同一片星光下！“我在看星空，”他觉得自己的声音突然变得深沉了，“不瞒你说，我经常被头顶上的星空吸引住目光。我觉得每一束星光都有一种力量，都能照到我的灵魂深处去。记得那个叫康德的老头子说过，这个世界有两样东西让人敬畏，一个是头顶的星空，另一个是心中的道德。而我却觉得，头顶的星空和自己的心灵，一定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

婉儿听得有些出神了：“老师，你一定读过不少哲学和文学的书籍。”

“读得不多，但很爱读，”罗纬嘉自嘲地笑了一下，“这大概是受了王东方的影响。其实我最喜欢的是俄罗斯文学，尤其是俄罗斯的诗歌。我常常惊讶那些在恶劣的自然环境和艰苦的生存条件下写出来的诗篇，居然能保持着一种天然的清丽和纯净，就像……雪域高原上那没有被污染过的湖水，或者是头顶那些明净澄澈的群星。”

“是吗？”婉儿的声音中带着一种不自觉的向往，“我读过许多俄罗斯的小说，对俄罗斯的诗歌却没怎么接触过。老师，”她突然转过头来，温柔而恳切地说，“能给我背一首俄罗斯的诗歌吗？背一首你最喜欢的。”

罗纬嘉怔了一下，这是婉儿第一次向他提出要求。他的眼光在婉儿脸上迅速的盘旋了一圈。于是，他接触到一对如梦如雾的黑眼睛，那么渴望和迫切地望着自己。这目光让他胸口一热。“好，我就背一首巴里蒙特的《风》。”他清了清嗓子，开始缓缓地，专注地背下去：

“我不能现实地生活，

我喜欢安详的梦：

那太阳灼人的光照下的梦，

那星光濡湿的残辉下的梦。

我不愿现实地生活，

我终日倾听那弦上的倾诉，

那喧闹的树林和花朵，

那海边波浪所说的神话和传说。

难诉的积愿让人痛苦，

我生活在朦胧的未来，

在迷蒙的清晨里叹息，

又随着黄昏的乌云徘徊。

常常在突发的兴奋中，

我用热吻惊慌了嫩叶，

我生活在无休止的逃避中

在贪婪的恐慌中苦挨。”

婉儿已经听得痴了。最后一个字已经消失在空气中，她还是愣愣地站着。好久，她才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我想，这个俄罗斯诗人，一定和咱们是同一类人。”

罗纬嘉的身子颤动了一下。他没有忽略婉儿话语中的“咱们”。“怎么？你又闻到了同类的气息了？”他开玩笑的说。

婉儿不好意思地笑了：“老师，我明白您为什么喜欢俄罗斯诗歌了。它们就像一颗颗透明的珍珠，在痛苦中孕育出纯净和高贵。也许，这就是它们最大的魅力。”

罗纬嘉一下子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婉儿，竟把他体味到而说不出来的感觉，准确地表达了出来。也许，她品味到的，不仅仅是俄罗斯诗歌，还有彼此的心灵——属于“同类”的心灵。

“可惜，”他情不自禁地接着婉儿的话说下去，“在我周围，喜欢俄罗斯诗歌的人太少了。”

“这很正常，”婉儿笑着说，“在痛苦中挣扎的人很多。理解痛苦的却少之又少，能够品味痛苦孕育出来的纯净的更是凤毛麟角了。从这一点上来说，也许我们应该被打入到‘异类’的行列里。”她的笑容突然消失了，深黑的双眸中浮起一个寥落而伤感的表情。

罗纬嘉的心境也不仅有些凄凉。“是的，我们是异类，”他沉重地说，“我们不属于现实，不属于‘人’的世界，我们一直在‘无休止地逃避’，但现实太沉重了，沉重得让我们无法逃脱。”

“所以我们才开始做梦，让梦成为我们心灵深处唯一的堡垒。”婉儿的脸上慢慢地绽开了一个温柔的微笑，“老师，其实我和您一样，喜欢这片浩淼的星空，因为没有哪段时间比‘夜’更适合做梦，也没有哪个处所比星空更适合梦的繁衍了。”

罗纬嘉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你……真的那么喜欢星空？”

“当然，”婉儿仰起头，出神地看着繁星如织的夜空，“小的时候，我就经常坐在院子里，仰望满天的星斗出神。我总觉得澄澈的星光中有一种神秘的元素，它可以让我的灵魂飞升到一个更纯净，更美好，更空灵的世界中。知道吗？”她悄悄地叹了口气，“每一颗星星都是一个梦，一个美好而遥远的梦。”

罗纬嘉目不转睛地盯着婉儿。他的心中，第一次涌起一种荡漾的，拨动心弦的温柔。原来，他们竟有着如此相通的感觉，从头顶的星空到彼此的心灵。难怪婉儿说他们是同类！他们不需要沟通，他们的心灵一直是相同的。

婉儿没有发现罗纬嘉专注的神情。她的目光依然定格在那片浩淼的苍穹上。突然，她用手指着天空的西北角，惊喜而欢快地喊着：“快看！老师！北斗七星！不看您后悔一辈子！”

罗纬嘉顺着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西北的夜中悬着一把巨大的勺子。七颗星如硕大而闪亮的钻石，骄傲地放射着璀璨而明澈的光。它们是那样低，似乎一伸手就能碰触到。他深吸了一口气：“野旷天低啊！我觉得自己简直可以把这把勺子摘下来，用它来吃饭了。”

“好大的胃口！”婉儿笑了，笑声冲淡了弥漫在他们之间的那点尴尬。“老师，人是不能太贪心的。”她打趣地说，“用这么大的勺子，你可以把满天的星星都吞到肚子里去呢！”

罗纬嘉却没有笑：“是啊，我承认我贪心，我心中装着太多永远也实现不了的愿望。它们就像这些星星，看着很渺小，却永远无法触摸。”

“哦？”婉儿依然笑着，“能说说你的愿望吗？比如……”

“比如，找一个伴侣，一个能读懂我心灵每一个角落的伴侣。”

婉儿的笑容刹那间僵在了嘴角，她慢慢地低下了头，不再去注视满天的星斗。好久，她嗫嚅着吐出这样几个字：“您的未婚妻，她也许……”

“她不是的，你知道！”罗纬嘉迅速而苦恼地打断了她的话。

婉儿咬住了嘴唇，脸色有些发白：“读懂一个人的心就已经很难了，做伴侣就更难了！老师，您的确很贪心。”

“不，”罗纬嘉不甘心地说，“有时，我觉得这个愿望已经离我很近了，就像现在的北斗星，就悬在我的头顶上，我觉得只要一伸手，或者跳一跳，就能够把它握在手里。可是，当我真要去抓它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永远够不着它，哪怕是一点点影子。”

说这些话的时候，罗纬嘉一直紧盯着婉儿。即使在黯淡的夜色中，他也发现一道轻微的红晕闪电般地划过了婉儿的脸颊。她仓促避开了罗纬嘉的目光，再次去看满天的星星。突然，她指着天空对罗纬嘉说：“老师，看到那颗星了吗？那颗远离银河的星。”

罗纬嘉顺着她的手指望去。真的，在远离银河的那个角落里，有一颗星，一颗明澈而纯净的星，在高远的夜空中深湛地放着光亮。在繁星满天的夏夜，它依然孤独地据守着自己的角落，恬静而寂寞地照亮了一方深蓝的天空。

“这是黄昏时最早出现的那颗星。”婉儿平静地说，“我曾经说过，那是属于我的星。”

“为什么属于你？”罗纬嘉来了兴趣。

“不为什么，它就是我的。”婉儿笃定而自信地说，“很早的时候，我就知道它是我的。我甚至觉得，我大概是从那颗星中掉到地球上来的。”

“我相信你的话，”罗纬嘉轻轻地说，“我早就说过，你不属于人间，而是属于另一个世界。我想那里一定很美，就像天堂一样。”

婉儿长长的睫毛轻轻闪动了几下，似乎受到了一点震动。“不要从外表随便下判断。”她的声音突然充满了某种难解的忧伤，“没有人能看透一颗星的，明亮璀璨的背后，也许是一片死海般的沉寂。”

“不，我看见了，我已经看见了。”罗纬嘉固执地望着那颗澄澈而孤独的星，喃喃地说，“我知道那上面有着最蓝的天，最白的云，最清澈的溪水，最美丽的鲜花，最高峻的山峰，最深远的海洋，最茂盛的森林，和最丰富的宝藏……即使没有人真正看过它们，真正开发过它们，它们依然在那里，涤荡着一切世俗的尘埃，存在着，生长着……”

身边的婉儿突然颤抖了一下。罗纬嘉回过头来望着她，于是，他看到婉儿的眼中闪动着某种发光的东西，像两颗晶莹而孤独的星。“怎么？我说错了什么吗？”罗纬嘉有些心慌了。

婉儿缓缓地摇了摇头，她那美丽的大眼睛中浮起一个困惑而迷离的表情，语气竟带着些许的伤感：“也许，您说的是对的。只是，从来没有人能看到这些，从来没有。”

“我，是第一个看到这一切的吗？”

“或许，也是唯一的一个。”她的嘴角浮起一个美丽而凄凉的微笑。

罗纬嘉突然觉得心脏不受控制地在胸膛里猛蹿了几下，然后，一种恍惚的，不明所以的喜悦之感就弥漫了整个心房。“是……唯一的造访者吗？”他说，面庞又一次发烧了。

婉儿的嘴唇颤抖了一下：“不，只是唯一的瞩目者。”

罗纬嘉蓦地咬住了嘴唇。一股由心底滋生的失望，迅速冲淡了那层喜悦。和失望一起滋生的，还有一点淡淡的伤痛。如果这算是一个拒绝的话，那么，这已经是今晚第三次拒绝了。一阵冷风吹过，他不禁打了个冷战，发热的头脑渐渐清醒了。

“怎么了，老师？”婉儿的声音中带着不由自主的关切。这种关切让罗纬嘉在寒冷中感到一丝暖意，却无法弥合心中隐隐的痛楚。“没什么，”他淡淡地说，“我想，这样澄澈、优雅、空灵而高贵的星，即使只能做一个瞩目者，也是一种福气了。”

婉儿不做声了。她默默地走到花坛边，仰起头，出神地注视着一棵高大的松树。松树的枝叶很茂密，每一个细小的松针上都凝着一滴细小的，圆润的，饱满的水滴，在朦胧的夜色中散发着迷离的，奇异的光芒。

“老师，”好久，婉儿终于开口了，“您看这些水滴，像不像一个个美丽的梦？”

罗纬嘉颤动了一下。恍惚中，他似乎真的看见每一滴晶莹的水珠里，都包含着一个美丽而神秘的梦。“告诉我，”他轻轻地走过去，和婉儿并肩站在一起，“哪一滴是你的梦？哪一滴又是我的梦？”

婉儿没有回答。她沉默了一会，突然走上去，重重地摇动着松树那粗壮的树干。于是，所有的枝叶陡的摇曳起来，发出一连串簌簌的轻响。而那无数无数曾经美丽的、迷蒙的，神秘的，晶莹的水珠，则在枝叶的摇曳中被无情地筛落到了地上，成了一块块难看的水渍，或者在一个个污浊的水坑里，留下一串轻微的涟漪。

“婉儿，你……你这是干什么！”罗纬嘉心疼地喊了起来。他下意识地去抓那些还没有落地的水珠，似乎想挽回一些什么。可是，当他张开手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握住的，只是一摊冰凉的，湿漉漉的水。

婉儿回过头来，静静地望着他，那深黑而闪亮的眼睛也像两滴水滴，每一滴里都包含着一个梦！“记住，”她平静而深沉地说，“永远都不要去触动一个梦，那是世界上最美丽而又最脆弱的东西。一旦它破碎了，你甚至无法抓住它的影子。”

罗纬嘉怔怔地听着，在她伤感的，酸楚的，甚至有几分无奈的语气中，整个人都化成了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