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永远不会老去,乌黑的大眼睛里带着天使般纯真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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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成长在国企家属区中,有相同经历的人可能会知道那是一片拥挤、却也生机勃勃的小世界,家属区里什么都有,超市、菜市场、食堂、饭店、运动馆、游泳池、医院、学校等等。。。每天天一亮,街上就热闹了起来,上班的,买菜的,遛弯的,上学的,一直到晚上十点之后,街上才会渐渐冷清。
家属区的孩子们基本都互相认识,也都在同一个学校上学,每天放学了就是互相约着出来玩,那时候没几个家庭有手机、电脑啥的,一帮男孩子最多就是到处疯跑,但后来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发现了一项更有趣,也更刺激的运动:打疯子。
是的,那片家属区有几个疯子,现在想来说他们是疯子也不太正确,应该说智力残障人士。其中最有名的一个叫阿牛,真名叫什么已经没人知道了,大家只知道他叫做阿牛。
2
阿牛是我们那一片的名人,个子不高,不胖不瘦,长相还算清秀,挺白净的一个“小伙子”,看起来二十多岁,至于为什么要在小伙子这三个字上加引号,那是因为后来我知道了他真实的年龄后大吃一惊。
阿牛走路的时候总是驼着个背,一瘸一拐,滑稽的像只鸭子一般,他似乎从来不会有什么烦恼,每天脸上都挂着傻呵呵的笑容。每次我上学的时候,都能看见他一个人站在清晨的雾气中,两颗乌黑的眼珠子发亮,若是发现我在盯着他,还会对我咧嘴傻笑。
这就是他每天最喜欢,也是最期待的事情:站在路口,等待着这条街清醒过来,热闹起来。他能从早上六七点就站在那里,如一块石雕般守望着太阳升起,一直呆到日暮西山,再依依不舍的离去。
阿牛是个非常非常非常热情的人,这里我用了三个非常,是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喜欢和他人攀谈的家伙。我们上学的孩子都不会理他,也看不起他;上班的大人们匆匆忙忙,谁也不会和他闲扯;只有那些每日无所事事的老头老太太,最喜欢和他聊天。
每天我中午放学和下午放学回家时,都能看到阿牛倚在一堵脏兮兮的矮墙上,唾沫横飞的和一堆老人聊着、争辩着什么,情绪之激昂、声音之洪亮,几十米外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有时候我和我妈回家,远远听见阿牛的争辩声,她都会好笑地对我说:你看,那傻子又出来了,唉,你说他以后怎么办哪!
他会寻找每一个机会与人聊天,这似乎是他生命中唯一感兴趣的事情,若是你站在他旁边几秒钟不动并且盯着他,无论你认不认识他,他马上会过来跟你讲各种事情,小到哪一栋老公又打老婆了,大到国际形势如何如何;而有时候大人们路过,若是心情好,会调侃他两句:“阿牛,小日本又要打过来啦!怎么办啊!!”
或是:“阿牛!!啥时候讨媳妇啊!讨到媳妇了让哥给你试试行不行啊!”
周围人们会在此刻驻足,等待着阿牛的回答,并且他的回答总能引起一阵哄堂大笑。
现在想想,他身上或多或少有些孔乙己的影子,不同的是老孔知道人们以他为乐,并哀求别再这么做了,而他是真傻,只会傻笑着挠挠头,开心着又有人可以和他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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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阿牛是怎么疯的,众说纷纭,但比较多的一种说法是他小时候本来是个挺聪明的孩子,但有一次突发高烧,那时候医疗水平不行,最后烧傻了,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了。
至少我父母是支持这种说法的,并在每次说到之时都会唏嘘不已。
阿牛最著名的一次事迹是在大清早,人最多的时候,他赤裸个身子,浑身只穿着一条松松垮垮、漏着风的蓝色三角裤和一双拖鞋,跑到家属区人最多菜市场的地方买菜。
那时候我刚好上学,看到阿牛提溜着两袋子菜,红着脸,一瘸一拐地跑向家里,在周围人群的围观和哄笑声中,他竟是破天荒的知道害羞了。
阿牛这种无忧无虑的日子并没持续多久,大概持续到调皮的孩子们发现了他很有趣的时候。
我也不知道“打疯子”这股风气是何时流行起来的,但那时经常会有要好的朋友走来,悄悄怼了怼我,小声说道:“晚上六年级的那帮人组织打疯子了,一起去不?可刺激了!”
是的,我们放学后的娱乐活动逐渐从拍纸片、捉迷藏、打弹珠,慢慢地变成了看六年级的大哥哥打疯子,最后再变成我们自己去打疯子。
阿牛走路并不快,不知是不是因为大脑有问题,他的双腿很正常,但就是只能一瘸一拐地走,因此便成了家属区这帮“坏孩子”绝佳的目标。
一放学,一大帮孩子们便在高年级大哥的带领下,成群结队地捡起地上的石头,木棒,树枝,板砖之类的东西,开始分头行动,寻找阿牛又跑哪里去了,若是有人发现了他便会大喊一声,其他人便迅速集结而来。
一开始,孩子们只是一齐朝他吐口水,用难听的字眼辱骂他,然而他却总是不在乎的样子,脸上依然带着那副傻兮兮的笑容,能躲则躲,绝不反抗。
直到后来,辱骂和吐口水渐渐升级成了用小石头砸他,用长木棒抽他,更有胆子大的人直接捡起地上的板砖,冲上去拍他脑袋,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阿牛露出恼怒、生气的表情,但他依然只是大吼一声,作势要冲过来吓吓我们,接着再一瘸一拐地,狼狈地朝自己家跑去。
我至今也不明白为什么孩子们要欺负他,为什么那些孩子那么恨他,见到他被欺负的越惨,越生气,便是越开心。
我其实打心底里厌恶这样的“娱乐活动”,并且也从没有跟着一起打过他,但我依然会去,我会站在那些孩子们的后面,看着他被欺负。我不敢说我讨厌这种行为,我也不敢说你们别这么做了,因为这样就代表着你是个懦夫,你是个胆小鬼,你不是男子汉,最终的下场就是你会被孤立,会成为其他人看不起的对象,甚至有可能成为第二个“阿牛”。
而那些最胆大的、敢于拿起砖头上前拍阿牛的人,会得到其他人最热烈的欢呼和喝彩,也会赢得其他孩子的钦佩和尊重,成为孩子王。
阿牛在被我们欺负了一段时间后,明显寡言少语了一些,在听到学校下课的铃声后,他会一瘸一拐地避开孩子们放学的必经之路,但家属区就这么大,他又能逃到哪里呢?这种让我十分反感的活动我去了两次便找个借口不再参加了,不过偶尔我外出时,依然会看到他狼狈地跑在大街上,后面跟着放声大笑的孩子们,一边朝他吐着口水,一边拿石头砸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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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牛的真名不仅是个谜,他的年龄也是个谜。一开始我以为他只有二十多岁,但当我从小学三四年级一直成长到高三时才突然发现,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的容貌几乎完全没有变化。
后来我问了我的父母才得知,这个“小伙子”其实已经四五十了,但他的脸上出奇的没有一丝皱纹,大脑袋上找不到一根白发,脸上也永远挂着那副傻傻的笑容,一双乌黑的大眼珠子里,满是如孩童一般的纯洁和天真。
但阿牛终究只是众人茶前饭后的一段谈资,并没有人真心的关心他,后来我去外地上大学,一年才回家一两次,大学之后又远赴海南工作,只有春节才有那么十几天假期回家一趟,我竟是忘记了最后一次见阿牛是什么时候,但我可以确定的是,已经有快十年没见过阿牛了。
我向许多昔日的好友打听过,但大家谁都不知道,仿佛他在一夜之间就消失了一样。
关于阿牛的去向也有许多说法,其中也有一种比较多人支持的说法,也是我不愿意太相信的说法,就是他的父母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而他也没有生活自理能力,于是在死前把他给毒死了。
不知为什么今天突然想起了他的故事,但有时过年回家的时候,还突然挺想念他驼着个背站在那里,满脸傻笑,一直期盼着路过的人能有一两个停下脚步,跟他聊上两句。
(若是非要说阿牛有些像谁的话。。。和我大哥孙一峰倒是有些神似,不过比大哥瘦一些,眼睛更大一些,笑的更开心一些,也更帅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