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洗了澡,货郎女人拿来她小的孩子衣裤,姐给我穿上。我随着阿姨们、外婆、姊姊一行人鱼贯地穿过玲妹娘家,走进对面的门,一个狭长天井,左手边是灶披间,住着母子俩,右手里边有个水龙头,龙头上套着根橡皮管,一直到店堂里拐弯进去。三四步就到了楼梯口,一股热腾腾的气流从店堂扑面而来。在玲妹娘家就能听到的乒乒乓乓的敲击声,到此找到了出处。我随着大家踏上陡峭的楼梯,走到一半,右手边是个伸向店堂的阁楼。里面有三张单人床铺。再走上一半是个平台,右手是亭子间,南墙前放着一张四尺的床,床边一只长方形的凳子,凳子靠着一张五十公分长三十公分宽的桌子,桌子贴着一只与桌子差不多的被头橱,再过来就是门了。里面有一个瘦长的女人在打五关,听到声音站起来,看到我就说:“啊哟,外孙皇帝来咧,好漂亮噢。”向右拐,走上四格楼梯又是一个平台。向前(朝北)进前楼,这里既能听到下面工场间传来的做工声音,又能听到前面窗下七浦路摊贩们卖东西的吆喝声。右手边有一门,进去即是大阿姨的卧室,里面一张与外婆家一样大小的五尺床,正好嵌在板壁与墙壁间。床头南面一张写字台,写字台横头南边靠窗口有张靠背椅,写字台中间的台底下,另一张靠板椅塞进去,这样可一人通过,走到南面的单扇的窗前。这个平台的南边有朝上的四级楼梯,上去后再有一个更小的平台,朝南跨过门槛是晒台,这时姊姊正将我换下的衣裤拿上去晒。这小平台的北边又有四级楼梯,那是上三层阁的,上面住着母女两。在大阿姨家前楼窗边看出去,对面是小儿科徐少甫医师诊所是二层楼房,他家西边也是二层楼房,不同处诊所的外墙用水泥粉过显得光洁神气,而与它连体的西边楼房,墙壁是青砖裸在那里。诊所东边是一排平房一直延伸往东过了山西路才接着二层楼房。外婆指着诊所旁的一条弄堂口,那儿有个车木作,说:“从那儿进去可到阿雯阿姨家。”
因为表弟表妹都还小,我没有什么可以和他们玩的,在窗前看了会七浦路的情景后就下楼到那热烘烘的工场里去看。乒乒乓乓的声音原来是大姨爹在敲白铁皮,他站在钳桌北头的一台台虎钳边,台虎钳上夹着一根椭圆铁条,大姨爹右手拿条方的木棒,左手拿着一张长方形的铁皮放在铁条上,方尺在铁皮一侧三、二下一敲,铁皮就弯成弧形。最后敲成长管子状就算完工,再敲另一根。两位年青的工人在钳工枱的另一头上的手摇钻床上工作,年龄大些姓虞名阿毛的在右手握住钻床一边的一个轮子上的手柄在摇,左手在钻床顶上的一个小圆轮慢慢向左转,底下托盘上铁屑飞出,当钻头把那孔打穿木屑少一出现,他左手将小圆轮往右用力一推,那钻头就脱离了铁板,另一个青工就将铁板往前稍稍伸了一点。我看到铁板上一排有十个小凹点,共四根铁条组成等距离有空挡的铁板,每个凹点都是要钻成孔的。另有四十来岁的师傅独自在门口靠西墙坐着,守着一张矮桌,矮桌旁有一煤球炉,火旺旺的,烧着两块长方形的铜块,铜块一头呈扁平状,他将姨爹敲好的管子,复上一条与管子一样长短弧形的白铁皮条,在矮桌上一碗的黄色水里拿起碗中浸着的木条在在覆上的白铁皮的一边划了一下,然后拿起一把长长的钳子从煤球炉中夹起一块近乎烧红的铜块,将扁平的一头在矮桌上的另一块近乎无色的水里刺了下在矮桌上的锡条上拉了下,铜块扁平的头上有了锡往浸过的黄色水的一边拉了下,锡就将白铁皮条与白铁皮管粘合了,这样两边都焊好,管子成了无缝的了。在店堂里边,阁楼的下边另有一只大煤球炉,一口大锅里正在溶解白蜡,在楼梯的板壁前有口八十公分高的缸,上面搁着白铁皮敲成的长方形盘子,这盘子中间有个孔下边焊着一截管子。姊姊似乎在管这件事——烊蜡。当蜡溶成水状时,姊就喊姨爹,于是姨爹和两个青工放下手中的活儿,一个从地上拿起洋蜡烛模子,放上白铁皮盘中,一个拿了勺子从锅中舀了蜡烛油经模子的平面(上面贴着有刚才两人打孔的那种铁板),蜡烛油很快漏过一个个的管子里,这时姊在天井里与灶披间里的人说话,等姨夫看蜡烛油将模子都灌满后喊放水,她就打开水龙头,水一会会就从橡皮管流进模子一头上方的进水口,很快又从模子另一头底下的出水口流了出来。水流了会,模子上平面的蜡烛油渐渐凝结起来,渐渐的成了乳白色,姨爹叫了停,姊姊将龙头关了。又过了好一会,姊姊拿了把家用剪刀将四条铁板上的芯线划断,将整个一个铁板拿下,最年青的工人将蜡烛模子往另一张长方形的台子上一倒,四十根蜡烛就出来了,姊姊将蜡烛头上的铅制头子一一取下,放回模子里去,将整块的铁板再盖上,拿了根很长的针穿上芯线从铁板最边沿的第一个孔穿下去,从下面铅的头子里拉出,再从旁边的铅头子穿进从一条铁板上的第二个孔里穿出,这样来来回回地穿,很快穿好,又可做蜡烛了。我觉得有趣,好像很简单的,可后来当我来此干活时,感觉完全不一样了。小阿姨和外婆带着大表妹下来了,对姊姊说好,晚饭到阿雯阿姨家吃。于是我们走过七浦路进了对面的弄堂。车木作的二位年青工人脚踩底下爱的踏脚,让车上的木棍飞转起来,他们手上握着把长长的刀,木屑立时飞溅,木棍不久成了他想要它成为的样子了。进过曲里拐弯的狭窄弄堂走到弄堂中段,在右边有幢比平房高些的一边就靠成隔壁弄堂的围墙的木板房,它的左右和对面都是平房。着就是阿雯阿姨家,面朝西,下面是工场,上面住人。工场里二姨爹和二位师傅在干活,也是生产洋烛模子。这里门朝西,却没有大阿姨家工场里那么热,主要是不生产洋蜡烛,少了个大煤球炉和溶了的蜡油热量。后来的人生中的几个月住在这里,对这弄堂熟悉了。它是人们先后自由地搭建房屋造成,所以弄堂曲折多,弯头多,狭窄,走路不能飞奔,到北面弄口是唐沽路,右侧有一铁匠铺,我的小阿姨后来与姓茅的年青铁匠与一九五六年成婚。
这天吃了晚饭后,姊姊回家,把爹叫到外婆家,再叫我过去。我很不情愿,磨蹭了一会,想想是不去不行的,又对姊姊说:“我的那些钱就放在你这里,你帮我把它们换成金圆券。”可是这些钱过不久,就贬值到毫无价值了,不久一付大饼油条要伍佰元金圆券才能买到。我们来到外婆家,看到爹时,我猛然想起那年秋天爹和蛮娘来此吃蟹,狼藉满桌弄熄煤球炉的第二天,小舅舅和爹吵起来,小舅舅曾骂过一句:“格贼勒唔子”,我的心一抖,这时,走进来一个人,我一看是好久不见的全福舅公。舅公一脸笑容地说:“元已,有年把不见了吧。”爹回说:“我以为你失踪了。”“我是去了香港,在那呆了半年多,把涂个成衣铺弄好了,我让大儿子在那做。嗨,,元已,侬比我活络多了,侬为啥不去那发展发展。侬那个姓宋的朋友――老闆捕房的包打听也在香港,还混得很不错了。”爹不以为然地说:“弹丸之地能有什么发展的。”“侬呀,舍不得那个行娣。哈哈哈。”两人说笑了一阵,爹告辞把我带回家,外婆送到门口,将我刚换上的自己衣裤拉了拉,然后说:“回去后,自己要有脑子,再遭毒打就到外婆屋里来。”
一九四八年冬的一天上午 第二节课后,同学们拿了根长绳到下面操场上去跳绳。我和张鹏飞在运动上都不在行,但参加活动的兴趣还是有的,并自荐为为大家甩绳。一轮一轮的,同学们跳得高兴。又一次轮到郑美琪跳时,一个本来靠在大礼堂门口柱子边的高小年级的学生,一把拖住了郑美琪的二根长辫子,把本来往前奔的她拖住了。郑美琪大叫:“谁?作啥?”那男同学嬉皮笑脸地说:“阿哥看得起侬,侬长得漂亮啊。”“侬放手。”郑美琪涨红了脸。一下子跳绳的同学都停下,其它班级同学也停了活动围了过来。那男学生的同班同学也来了,有叫放手,有兴致勃勃的嚷嚷着:“的确漂亮。哈哈。”张鹏飞躬身放下绳子,走上前去,走到跟前伸出手搭在那学生肩上。两人在一起,张鹏飞明显地比那男孩矮了半个头。那男学生鄙视了张鹏飞一眼,用另一只手把张鹏飞的手从肩上撸了。他同班同学起哄地喊了声:“好。”我气不大一处出,丢下绳子,奔到那男同学身后,飞起一脚踢在他的屁股上,那男学生“喔哟”一声,立时放了郑美琪的辫子,两手捧住自己的屁股。回过身来,一看小不点的我,握着拳头向我冲来。我不但不避让,反而低着头向他冲去,猛地一撞……,把他撞得跌坐在地上,他的那些好事之徒:“周界东起来,打那小矮子。”我面对周界东怒目而视。周界东站了起来,不向我来,转身走了。我们班的同学以为我们胜利了,有人喊:“纪已巳好样的。”这时,教导主任翁老师移动着肥胖的身躯过来:“纪已巳,一个穷小鬼侬搭我过来。这学期学费缴了吗?”我心虚了,低声回答:“付了。”“付了?付了一半吧?”我一下子低下了头。翁老师又说:“侬现在搭我到办公室来,侬将周界东同学打伤了,侬别走,我已经叫他亲爹来了。”于是我被她拖到了教导处办公室。那个周界东嘴大张着,双脚搁在办公桌上,人和椅子向后仰,一手正将一粒玻璃纸包着的糖抛向空中。一看到我脸上不无得意,但看到翁老师,他不管正往下掉的糖,一手捂住胸口,一手臂放到桌上,人往手臂上一靠,哼哼起来,那粒糖掉下来掉在靠背椅子的顶上,一下子弹向翁老师的脸上,我几乎笑出声来,翁老师立即威严地指指办公室里面的墙壁对我喊道:“去,立勒哩。”当我面向墙壁时,周界东又活络起来:“嘻嘻,立壁角。”可能是翁老师示意了什么,他立即禁声。过了会,听他们叽咕什么。上课钟声响过……下课钟声又响了,我们班的同学纷纷到教导处窗外看着,同学们颇有不平之声。翁老师打开窗:“回去,回去,回教室去。打人者受罚,天经地义。等会儿张界东的家长来了,张界东还要去医院验伤,还要他赔偿。”张鹏飞的声音传来:“这不是敲竹杠吗?”“啥人?啥人?啥人讲敲竹杠?啊?”一会儿郑美琪的带着哭腔的声音:“翁老师,是他先拉我辫子,弄痛我了。纪已巳是抱不平。”“去去去,现在不管侬啥事了。侬回教室里去,给我好好读书。今朝我就是要弄伊服帖,给他点教训。”上课钟声又响了,同学们走了。当下课钟声再次响起时,教导处走进一个人来,张界东一下子跳起来:“爸爸,爸爸。”“侬闯祸了”“没有,侬问婶娘好了,我被立壁角的小赤佬打了。”那个爸爸可能看了我背后一眼:“那么个小不点敢欺负侬?”翁老师:“世龙哥。侬勿要看伊人小,可坏了。用头恶狠狠地撞倒界东。界东刚才还喊痛呢。”然后,又听得周界东趴在办公桌上哼哼起来。翁老师吼了声:“穷小举(鬼),搭我过来,周界东的父亲来了,要送周界东去医院验伤,侬跟着一道去,看要多少医药费,侬回去叫你爸来付。”我心里在想:哼,顶多我不读书了。所以,我昂首挺胸地走到办公桌边。那人起先并不注意我,因为教导处外,我班的同学把门和窗都挤满了。他已看到同学们愤愤不平的神色了当周界东的父亲回过头来看到我的脸时,我和他都禁不住愣了一愣。他对我笑了笑,和颜悦色地问我:“小朋友,侬叫啥名字?”“纪已巳。”“纪已巳同学,侬回家吃饭去吧,没事,没事了,噢。”同学们看到我没事地走出教导处,一下子高兴起来。听到背后周界东暴跳着喊:“就这样算了?!”他婶娘翁老师也气急败坏地说:“太便宜穷小子了。”张鹏飞拉上我,要我到他家吃饭去。我们一群同学一起叽叽喳喳地走出学校,走出前江里。
下午,郑美琪已经剪了长及腰部的辫子,她的脸更显亮,人更美了。第一节下课后,张老师将我叫到走廊上问我:“翁老师没怎么你是吗?”“是。”略一思索,我反问张老师:“周界东怎么叫翁老师婶娘?”张老师告诉我,翁老师有病不能生孩子,翁老师是嫁给周界东叔叔的,周界东是他们二房合一子。”我的好奇心使我又问了张老师一个问题:“老师,父亲叫周世龙,儿子叫界东。一个世,一个界,合起来是世界呀。”张老师赞许地摸了下我的头:“是的,他们周家前二代定下了大千世界,混沌初开八辈的排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