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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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加馨主题第六期“困”主题活动


岁月虽有虞,未来犹可期。

01 我叫楚枫

我叫楚枫,大家都说名字好听。可他们不知道,我命不好。

我妈妈精神不好,在住院。好几年了,我没见过她。甚至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只间或从二姨的口中,偶尔听见一嘴她的讯息,具体情况却无从知道。也许大概差不多还活着吧!

我爸一定活着,我知道,因为他每个月还给我打生活费呢。但,我也有二年没见过他了。据说,他在二千里外当包工头,是为了给我挣钱,养我。每个月,我有一千元生活费。能活下去。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活下来的,怎么有活着的勇气的。就因为名字好听吗?可,没人叫我名字,我还有个外号,叫枫子——疯子。

02 蹭饭

“枫子,中午去你那蹭饭呗!”天并不蓝,可同学二黑说得就那么轻松,难道去我家吃饭就那么理所应当吗?难道我家做饭不花钱吗?难道我一个人做饭就应该伺候他们吗?他好像是跟我关系不错似的,还拍了拍我肩膀。

“不行。”我懒得多跟他废话,我知道,只要我说了不行二个字,所谓的哥们情谊也就没了,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了。但我依然不想改变主意,甚至多一个字都懒得说,看都懒得看他。

“什么?小气鬼!瞧你那德行!”二黑果然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炸毛跳了起来,“老子上你那吃饭是瞧得起你,别人请我去饭店我还懒得去呢!给你个机会你别自己把握不住啊!”

他语气之中似乎有威胁之意,管他呢,我也不在意,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反正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他还能奈我何!大不了打一架,我也不怕!这几年,我打的架还少吗?也不差这一次了。再说,凭我对他的了解,他就是纸老虎一戳就穿,瞎咋呼一个顶俩,真要打架,他还差得远呢!

“你还是不答应是不是?那行吧,我今天也就是逗逗你,哥还有人请呢,你想让哥去我也不去!走喽!”二黑自己独角戏唱了一会发现没意思,麻溜地找个台阶下,又威风凛凛地走了。

看他走远了,楚枫突然又有点后悔。不如让他中午来吃饭了呢,家里还能有点动静,有点人气,不然那个冷冰冰的家真没意思。随便做点啥也难不倒自己,反正这么多年也是自己做饭。

中午时间真长啊!学校为啥放两个小时的午休时间呢?要是像大城市一样,中午就一个小时休息就好了,时间还能过得快点。

楚枫踢飞一块小石子,走进单元楼。四十几平的房子,一室一厅一厨一卫的公寓楼,可算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给自己一个十四岁的娃住,是绰绰有余了。是的,楚枫我今年十四岁,上初二,独居。

打开门,居然有人!

没什么意外的,只能是二姨。只有她,还能隔三差五地来看看我是否还活着。只有她。

“小枫,我给你煮了牛肉面快来吃。还做了卤鸡腿,还煮了十个茶叶蛋,都放冰箱了。蒸了一锅馒头已经速冻了,你回头自己热着吃就行。”二姨边叮嘱边揭解开围裙穿鞋,“我得先回家了,你姨夫马上就下班回家了,我得给做饭去。有事情你给我打电话啊!”咣当,二姨关门走了。我连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她就走了。

走吧走吧,都走吧。我一个人,也能活着。毕竟,这还是唯一一个能在意我是死是活的人了吧!

面条还有点热气。可能做得时间长了,汤汁窄了,面有点坨了。我用筷子挑了几根,是断的。算了,用勺子盛吧!孙悟空吃面条需要站桌子上歪着头吃,我吃面条需要用勺子挖着吃,各有特色吧!不知道吴承恩看见还有我这样的一种面条吃法,会不会重新修改名著呢?

我也是够奇葩的了吧!

手机震动。还会有人给我打电话?

03 疯爹

楚枫握着手机,任铃声悠扬却岿然不动。屏幕显示:疯爹。

疯爹一旦打电话,那只有两件事,一是训斥,二还是训斥。

楚枫在手机铃声的伴奏中不紧不慢地吃完了特色面条。他伸开大长腿,身子向后靠,仰着脖换个舒服的姿势,接通了第四遍铃声的电话,按了免提,放在桌上,以免即将到来的暴风雨扰到自己的兴致。

“疯子,你又不接我电话?我跟你有仇吗?供你吃供你穿还养出个白眼狼来了?你TMD还想不想要生活费了?……”

果然,一阵噼里啪啦的咆哮声顺着面条的葱花味儿在空气中张牙舞爪起来。

楚枫双眼微闭,悠然地晃动着脚,努力从这怒火中寻找着节奏,打好节拍。

“你老师说你上课迟到,睡觉,不写作业,你一天天的都干啥呢?老子赚钱养你容易吗?每月给你钱就是让你混日子的吗?……”

楚枫睁开一只眼瞧瞧桌上的闹表,呦呵,今天挺快的呀,这才三分钟就进入第二话题了?看来疯爹自己独角戏唱着也累啊!想想这闹表还是二姨怕自己睡觉过油了上学迟到特意去二元店买的呢!别说,这闹表时间居然还真走得挺准的,就是闹铃不响!

想到闹铃不响,楚枫右嘴角向上翘了翘。他又闭上眼睛,换个姿势,继续听着手机里的“演奏”。

“我给你打了这个月生活费,你省着点花。别天天跟街边二流子一样大手大脚,得学会过日子算计着用……”

楚枫又想笑。一千块钱是全部的生活费。还要交这个公寓的费用,留给自己一个月吃喝的还有多少。也多亏了自己这个爹的好计划,让自己现在绝对是身材窈窕,体态婀娜啊!班级有女同学问他保持身材的秘诀,他真想怼她们几句,你们要是每天都算计着怎么吃才能不挨饿的话,自然就胖不起来了,所以对身材的答复,他就只能“呵呵”了。

电话那边终于接近尾声了,他回复一句:“知道了。”为了能继续收到那笔富裕的生活费,他还得有个声音证明自己还活着。

下次再想听到自己这个所谓爹的电话,又是一个月后了吧!

楚枫不禁想起上个月自己没忍住跟疯爹顶嘴的情形:

电话那端的疯爹在喋喋不休,还在发烧的楚枫实在忍不住对着电话吼了起来:“你是谁爸爸?好几年没见过你的人,我都不记得你长什么样了!你呢?你知道我现在是高矮胖瘦吗?你只知道我活着!可我真的不想活了!一个人冷冰冰地活着有什么意思?还不如疯掉的那个人是我!我现在发烧39°,你又问过我一句过得好不好吗?我妈是疯了,你难道就没疯吗?我也快疯了!”

他挂掉了电话,放声大哭。几年来的委屈辛酸想念孤独连带着这次感冒带来的难受一股脑地发泄了出来。

他不知道是哭着睡着了,还是发烧糊涂了。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是半夜。他是冻醒的。他躺在地上,手里攥着手机,凳子也倒了。嗓子冒烟了,火辣辣地疼。他爬起来给自己倒了杯水,灌进去,又喷出来。嗓子肿了,连水都咽不下去。他强迫自己又一次喝了点水。他,得活下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楚枫的眼睛湿润了。他摇摇头。过去的,都过去了,又有什么可想的。自己还得活下去。

无论如何,还得感谢自己那个疯爹,至少他还没有完全放弃自己,没有不要自己。虽然疯爹没说,但楚枫知道,在遥远的几千里之外,他还有个弟弟,同父异母的弟弟,在替他享受父爱。所以,他叫他疯爹。

楚枫再次抬眼打量自己的家,一米二的床,一张桌子,简易厨具,冰箱,几个纸壳箱,没了。家徒四壁,不过如此吧!刘禹锡说“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孔子云:“何陋之有?”

难道不陋吗?

唉,为什么疯掉的,不是自己呢?

04 恶向胆边生

楚枫真的郁闷了。他也快疯掉了。明天是中秋节,月圆之夜,四处都是花好月圆,到处都在晒团圆。他现在看见圆的东西就没来由地心烦。

学校的拱门是半圆的,可被贴上了标语“双节快乐”!哦,还有教师节,怪不得老师也乐呵呵的,笑得像弯月牙。

班级里有同学带月饼给老师,给同学——他没接,显出不屑的表情。可是鼻子里却闻见五仁月饼的香味,耳朵里听见酥皮月饼的脆响,嘴巴里泛起口水的酸味。

这算什么,去他的月饼,老子不稀罕。

他百无聊赖地踢着脚下的易拉罐,铝合金的薄皮撞在地面时发出刺耳的声音,更增添了他的烦恼。

中秋吃不吃月饼无所谓,反正自己也不会去二姨家惹人厌,可是明天要交的书费让他遇到了难题。

本来义务教育是没有书费的。可是班级同学要统一订购一套优质练习册每天做,书钱只需要一百元。可,他的生活费已经不足以再交书费,不然他就要饿肚子了。他不想向二姨张嘴借钱,二姨夫和小表姐早就因为二姨对自己的过多照顾而愤愤不平,他不想低人一头。二姨夫的尖嘴猴腮,小表姐的尖酸刻薄,仿佛他就是个多余的罪恶乞丐——他不想去借钱,即使自己孤身一人,即使自己吃干巴馒头,他也不想在那两人面前抬不起头。

“囡囡,这是奶奶给你的生日红包,记得回家后交给爸爸妈妈给你买漂亮衣服啊!”路边一个面容慈祥的老奶奶正往小女孩书包里塞红包。小女孩六七岁的年纪,扎个马尾辫,一笑右脸边还有个小酒窝。

这是个有人疼爱的幸福孩子。

楚枫没来由地心里一痛。“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旁边的店铺里放着不知哪个年代的歌,却很虐心。

马尾辫蹦蹦跶跶地拉着奶奶的手在前面飞舞,像只蝴蝶飘,又像兔子跳,没一刻的安静。

楚枫落寞地在后面晃荡。前面那平凡却普通的祖孙画面有点伤了他的心。自己有多久没有体会到亲情是什么滋味了?什么是亲近?留给他的一直都是孤寂和冷清。

小女孩的书包边有个红色若隐若现。那是刚刚的红包没塞好,从没弄好的拉链缝里要钻出来了。

楚枫眼前一亮:要是这钱被我“捡”到,是不是就能解决燃眉之急了?

他的心一阵狂跳,手心有点出汗。

他环顾左右,这个时间四周居然正好没有人!真是老天助我!他越想越觉得可行,胆子也壮了些。凭什么他们都可以有钱生活,为什么要让我忍饥挨饿为几百块钱发愁?就当成小女孩把钱蹦跶丢了吧!

楚枫加快几步,装作学生在跑步的样子从女孩身边飘过。低头,俯身,抽红包,做拉伸,几个动作连贯有序一气呵成,连他自己都佩服自己了,似乎这动作曾经排练过几百回一般顺畅。老奶奶似乎有所警觉,但一看这个“跑步”的少年,她又没太在意,拉着小女孩的手继续向前。

可楚枫似乎已经失了镇静,他的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一般,咚咚咚的心跳声震耳欲聋。别看他似乎面不改色心不跳,实际上内心已经哆嗦得瑟瑟发抖。

这钱如今就跟烫手山芋一般在他的袖子里发热。

他当了把贼!

05 烫手的山芋

楚枫脚下似乎有弹簧,走路都一颤一颤不能脚踏实地。他觉得周围的一切似乎都不一样了。迎面走过来一对男女在低声私语,三人擦身而过的瞬间,那女人抬眼轻轻扫了楚枫一眼,楚枫觉得那眼光似乎带刀子,她好像是知道了什么。难道她看见自己的动作了?俩人继续低低地说着什么。是不是在说自己刚刚的事情?楚枫没敢回头,弹簧般的脚飘得更厉害了。

“抓住它,抓住它,别让它跑了!”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呼喊声,随之而来的还有噼里啪啦轻重不一的脚步声。

遭了,一定是那个女人发现了自己的行为,她喊人,大家追上来了。

楚枫不敢回头看,他撒丫子就开始跑。

这要是被抓住了,自己“三好学生”的光环可怎么办?学校还会要自己吗?自己会不会进警察局?自己才14岁,哦,还不满14周岁,会进少年劳教所吗?

楚枫一边气喘吁吁地跑,一边天马行空地想。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脑袋,这么一会,他已经想了很多很多。

他开始后悔。

自己拿了这钱,人生就有了污点,以后就是一辈子洗也洗不掉的痕迹。他记得自己看过一篇英文故事《once a thief always a thief?》,一次是贼就终身是贼吗?他不想自己也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待,一辈子抬不起来。

再说,自己拿了这钱,只是能解一次燃眉之急,那以后呢?再有钱不够用的时候,继续做贼吗?那自己努力学习还有什么意义?那些礼义廉耻都让自己学到哪里去了?

那个小妹妹本应该有个开心的生日,可等她发现红包不见了,会多么伤心自责啊!她还会以为是她不小心弄丢的呢!也不知道她家庭条件怎么样,是不是也有难处在等着她?

正在他胡思乱想之际,身边跑过一只纯色小白狗,脖子上有一个颈圈,一条长长的带子在它脚下窜动。

“抓住它,抓住狗狗,”后面还有喊声,“狗狗不咬人,别让它跑了!”

原来,不是在追自己,在抓它!

小家伙正巧在楚枫脚下跑过,楚枫下意识地抬脚踩住那条带子,再利落地弯腰捞起来抓紧。这动作就跟刚才取红包一样利落,飒爽。到底是年轻人反应快!

身后追逐的脚步声停了,可能是帮忙的人一看狗狗抓住了,各自散去了。只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气喘吁吁地在后面边跑边说:“谢,谢谢你,多,多亏你了。”

楚枫将绳子交给女人,他又跑了起来。这一回,他要追上刚刚的小妹妹,他要把红包还给她,还自己一个无悔人生!

这一次的跑动,他不再觉得劳累,好像风都在给他助推力,好像路边的行道树也在对他点头行礼,好像天似乎也亮了一些。

他终于在一个红绿灯路口追上了那祖孙俩,正巧红灯,两人在耐心等待。

“小妹妹,你包包的拉链没拉严,刚刚把这个东西掉出来了,喏,给你快放好!”楚枫一脸真诚地看着小女孩。

“哎呀,真是太谢谢你啦孩子!”老人家满脸笑意地对楚枫说。

“谢谢大哥哥!”小女孩也有礼貌地回复楚枫,“以后我也做一个像大哥哥一样拾金不昧的人!”

小女孩那银铃般清脆的声音就像一股清泉流过了楚枫的身体,那如水般清澈的双眸恰如一道阳光驱散了楚枫心头最后的那一点阴暗和不舍。

他轻轻地对小女孩说:“不客气呀!”

今天依然是阳光明媚。

06 想疯娘

在天蓝风清树绿水甜的状态里,楚枫回到了自己的巴掌公寓。

打开门,迎接他的是冰冷的空气。早起开窗通风,结果中午上学走时忘记关了,现在满屋子都凉嗖嗖的。“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这屋子里一点热乎的人气都没有。

刚刚自己被小女孩飘扬的至美感觉瞬间就降到了冰谷,仿佛被人迎头泼了瓢冷水一般,透心凉。

自己没有做贼又有什么用?还有谁关心自己吗?二姨已经两周没来了,她自己还有一个烂摊子要处理,对自己她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要是妈妈在就好了。

仅仅想到妈妈这个词,楚枫就觉得自己心如刀绞。他本想找个人分享一下他此刻的喜悦之情的,毕竟自己战胜了内心的小恶魔,没有迈出错误的那一步,但他自己知道当时有多艰难多危险。他也希望能有个熟悉的亲人夸夸他,为他喝彩鼓励和加油……可,只有冷风,冷气和冷清。

要是妈妈在就好了。

自己六岁以前,也有一个快乐幸福的家。

妈妈很准时,每天都是第一个去幼儿园接自己放学。妈妈还能抽时间参加幼儿园里的亲子活动,趣味运动会。记得在当时的运球游戏中,娘俩合作还得了第一名。奖品是什么他已经忘了,但当时自己雀跃着拉住妈妈的手去主席台领奖的情形楚枫还记得清清楚楚。他跑在前面,就像一直小蜻蜓,张开两只胳膊呈一字型往前跑,小脚丫在地上一颠一颠的,就像蜻蜓的尾巴在点水。后来老师们还戏称他“小蜻蜓”好几天呢!妈妈走在后面,一直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好像她眼睛里有星星,总是盯着自己发光。

有妈妈在的日子,世界就是亮的。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妈妈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呢?

就是自己六岁生日的时候!

那天妈妈买了蛋糕,还买了自己最爱吃的冰糖葫芦,做了一桌子的菜等爸爸回家。等得自己肚子都饿瘪了,爸爸也没回来。妈妈说爸爸在加班,让自己先吃糖葫芦垫垫肚子,一会好多吃点蛋糕。那蛋糕好诱人啊,上面是草莓奶油巧克力,还有一个卡片,妈妈告诉自己说卡片上写的“楚枫生日快乐”。

记得自己一边咬着酸酸甜甜的糖葫芦,一边盯着蛋糕流口水。跟蛋糕比起来,糖葫芦对自己的诱惑力已经不高了。当时妈妈还笑话自己没出息,是小馋猫。

就在自己把糖葫芦吃得只剩最后两个的小山楂的时候,家门终于开了。

当自己像小鸟一样想飞进爸爸怀里的时候,爸爸却绕开了。他后面还跟着一个女人。

……

后来,他们说了什么,楚枫不记得。也不想知道。不愿知道。

楚枫不得不记得的是:

妈妈又哭又喊又跳又闹。

爸爸打了妈妈。

那个女人把桌子掀了。蛋糕也被扣翻在地面,白色奶油四处迸溅。

妈妈把糖葫芦的棍刺进了那个女人的身体。

来了好多好多人,医生、警察……他们都很忙很忙,来来回回,进进出出。

楚枫就躲在沙发边的窗帘后面瑟瑟发抖。开始他还哭,后来连哭都没有了。

再后来,妈妈疯了,住进了疯人院。自己再也没见过她。自己再也没吃过糖葫芦,没吃过蛋糕,没过过生日。

不知不觉间,楚枫已经泪流满面。

他抹了一把脸,环顾自己现在的家。

又是六年,自己住这里六年了。

开始爸爸租了房子送自己上幼儿园。后来,爸爸说要去外地打工赚钱养楚枫供楚枫上学,把自己放在二姨家门口,领着那个痊愈的女人走了。再后来,楚枫在二姨家住了小半年,在二姨夫和小表姐的强烈反对下,又搬到了这里——是爸爸对他的投资恩情。

整六年。楚枫从八岁开始就会煮面条,慢慢的什么都会做了,终于没把自己饿死。

小时候,楚枫不知道妈妈为什么要那样做,为什么会疯。上学后,他看到史铁生《合欢树》中想妈妈的话,他懂了。

此时,楚枫坐在安静的公寓里,也闭上眼睛想,上帝为什么早早地让母亲疯掉呢?很久很久,迷迷糊糊的他听见了回答,她心里太苦了。上帝看她受不住了,就召她回去。

娘,你要是不疯,你会回来看我的,对吗?

娘,你要是不疯,你会给我过生日的,对吗?

娘,你要是不疯,你会夸赞我今天没犯错误,对吗!

娘,枫儿想你了!

07 心底的柔软

楚枫顶着大大的黑眼圈来到学校。昨晚没睡好,梦中总是能看见那一地的蛋糕碎,看见大家的嘴一张一合像要被蒸干的鱼在做垂死的挣扎。他蓦然从梦中再次惊醒时,看看那不响的闹表,已经是七点钟了。几年的独自生活,他养成极为自律的习惯,像今早这般睡过头还是很少有的事情。他匆匆洗漱,直奔学校。

第二节下课大课间时,他的肚子咕噜噜响了。昨晚的一碗面一直扛到现在,让这个正值青春年华长身体时期的小伙子消耗得干干净净。这声音让同桌肖楠楠为之侧目,一双大眼睛显出询问的光。楚枫正襟危坐面不改色没有理会,实则内心却尴尬不已。

这是一个梳着马尾辫的女孩,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那对长睫毛茸嘟嘟像羽毛扇子轻轻地在楚枫心头扇过,心头瞬间就有一股微风拂过,痒痒的,柔柔的。

楚枫的胳膊被碰了碰,一只纤细的手指了指他的书桌堂,那未施粉黛却依然粉润的小嘴朝里努了努。

这是什么意思?书桌堂里有东西?楚枫早上险些迟到,他只来得及胡乱把书包往桌堂里一塞,老师就进来开始上第一节课了,以致于他没来得及看桌堂内的情况。不过,每天放学自己都有把收拾桌堂干干净净的习惯啊,还能有什么?

楚枫狐疑着把手伸进去一摸,触到了一个扁一点的长方形小盒子,他摸出来一看,是一个超酷变色熊钥匙扣。这只是深棕色的,肖楠楠手里不知何时把玩着一只蓝色的同款钥匙扣。

两人都没说话。

肖楠楠再次朝书桌堂努努嘴。

难道还有东西?楚枫又把手伸进了书桌堂。这次碰到的还是一个小盒子,不是稍微高一点,四四方方的,盒子还有点软。他轻轻地掏出来。

一个迷你的心型奶油蛋糕骤然闯进楚枫的眼帘。还贴着一张字条:“我在班级登记表上看到今天是你生日。生日快乐!”

时间似乎静止了,空气似乎也不流动了,一切都停了。

肖楠楠看着呆傻住的楚枫也感到很奇怪:他不应该很开心吗?作为一个男孩子,生日当天能收到女同学给送的礼物和蛋糕,不应该是深情地回望自己,对自己说谢谢,然后表明心迹吗?怎么自己一个女孩子主动给他送礼物,他还如此呆萌,是太吃惊反应不过来了吧!

肖楠楠跟楚枫同桌一年多了,她知道这个男孩子有多优秀。遒劲飞舞的硬笔字就像他的人一样有不屈的灵魂,平时紧抿的薄唇惜字如金却能毫不吝惜地给自己讲题,方法简单易懂。那总是被睫毛掩盖的眼睛像围着薄雾一般朦朦胧胧的,却在思考的瞬间闪出犀利透彻的光。不知什么时候,肖楠楠的目光就已经被他吸引了。

她注意到这个男孩子平时总穿着那身天蓝色的校服,即使偶尔学校有活动允许换上同学们自己的衣服他也不换,依旧是校服,洗得干干净净,有一股蓝月亮洗衣液的味道,很好闻。即便普通的天蓝色校服也依然难以掩盖楚枫在肖楠心中的男神形象。身材虽瘦,却依然挺直;话语不多,却字字珠玑;球场指挥,战术得当;学习成绩,前三无疑。……

我从来不过生日,你弄错了。一个异常冷漠的声音响起,那声音仿佛从冬日的冷极传过来,不带一丝温暖,甚至肖楠楠能感受到冰冷话语背后那颗冰封冒着寒气的心。随之而来的是那个迷你蛋糕被塞回肖楠楠手中。短暂的肌肤接触,肖楠楠觉察到楚枫的手指冰凉甚至微微打颤,由于过于用力,并不结实的迷你蛋糕盒已经变形,蛋糕也软塌塌地糊了一盒子,已然无法再食用。他怎么了,收到礼物还不开心吗?

楚枫紧握着双拳,大步走出了教室。他极力克制着自己不去想当年的那个画面。他来到操场,在三级跳远的沙地上扑通坐下,深吸一口气,再呼出去。双手由于过于用力的紧握,不长的指甲也已经在掌心印上了几个深深地痕迹。他慢慢伸开手掌,那只棕色变色熊赫然出现。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在盛怒之下居然把这小家伙带了出来。

肖楠楠,自己同桌一年的大眼睛高个子女孩,一个不多言不多语会用眼睛说话的漂亮女孩,一个家庭条件优越物质生活富裕却从不炫耀的低调女孩,一个后来总问自己物理题其实都会的聪明女孩,一个默默用行动给自己支持鼓励的善良女孩,一个……

肖楠楠并不知道蛋糕对自己意味着什么,她也不知道生日于自己其实是苦难的开始。他不怨她。这段经历是他自己都不敢触摸的刺,扎在心头,时常滴血。

楚风不是木头,这几年他对爱极为敏感,特殊的遭遇早已让他提早学会了察言观色,谁的眼神里有鄙夷,谁的行动里是关心,他心里明亮的。肖楠楠对他的好,是真心实意的付出,是不图回报的关心,是让人心里莫名悸动的柔。

可,自己能拿什么给她?

生活,于他们两人,是不平等的。

楚枫平静了自己心情,漠然回到班级,若无其事地听讲,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

放学回家,楚枫把变色熊拿出来,挂在床头。用手碰一碰,小熊踢踢腿。

小楠楠,等我将来脱困,若你还不改,我送你大熊。

08 脱困

楚枫不是一个爱哭的人。这几年的时光,把他的心磨炼得比铁还要硬,他的泪,早就滴落在踩成泥的蛋糕上,消散在煮面条时的蒸气里,融化在冻肿的双手中,再也找不见。

当晨曦还在天幕的化妆间,想着用什么颜色涂抹早晨的脸时,楚枫从睡梦中睁开了双眼。多年养成的习惯,心底惦记事情就会如约起床,无论寒暑。简单的洗漱后,他拿起昨晚准备好的一个洗干净的空面口袋出了门。

黎明的马路上依旧有没来得及清扫的落叶在飘飞,马路的尽头偶尔有身穿橘红色衣服的工人在挥舞着扫帚。街道两旁低矮的行道树上落满了灰尘,洒水车还没来得及经过这里。几只流浪的野猫旁若无人地迈着它们并不优雅的猫步轻悄悄地窜远了。

楚枫戴着一顶黑色平沿棒球帽,黑色硕大的口罩遮住大半边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单眼皮,密而长的睫毛盖住了他的眼睛,只偶尔一抬眼,从中射出冷静幽邃的光。他拎着面口袋,奔夜市而去。

清晨的夜市是冷清寂静的,喧嚣了大半夜的各摊位都沉默了,沉默换来今早的钱钞。

楚枫猫着腰,游走在各个垃圾箱附近,把能看见的饮料瓶和易拉罐统统扔进了面口袋。这是他能想到的不做贼,不耽误学习,不求人,不伤害自己那可怜又脆弱的自尊心唯一且最佳的办法了——捡垃圾换钱。

有钱人还是很多,有的摊位也不在意这点矿泉水瓶所能带来的有限的收益,这点钱他们也没看上眼。也幸亏如此,很快的时间,楚枫的面口袋就满了,支楞巴翘地鼓鼓囊囊。

楚枫走向最近的废品收购站,要趁大家还没起床赶早送过去,就不会遇见认识他的同学和老师,虽然他也只认识这些人。

“嘿, 这不是枫子吗?这么早你来干啥?”斜刺里突然传出来一个打招呼的声音。楚枫听出这是同学二黑的声音,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自己怎么忘了二黑家就住附近了呢!

“呦呵,枫子这是改行了,要卖破烂啦!”二黑戏谑又不怀好意的语气拉长调说,挤眉弄眼的样子充满了嘲讽。

“你要敢说出去,我就让满世界知道你夜不归宿!”楚枫轻描淡写却语音冰冷地回复他,不等二黑再说什么,拎起面口袋继续走向废品收购站。

“呸!”二黑在他身后吐了口唾沫,却没敢再挑衅。楚枫是个狠人,二黑可以偶尔调侃一下,但绝不敢过分,他也悻悻地离开了。

整个面口袋的废品也没卖几块钱,但楚枫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支撑他生活的途径。早中晚,他依靠自己的勤快,几天的时间,也很快凑够了练习册的书费。

楚枫没有继续去捡破烂。

这几天,他冷眼旁观,更加发现,这样的生活不是他自己想要的。

的确如老师所说,怎么样都能活一辈子,但生活的质量需要自己去争取。自己以后要上大学;18岁以后要去看疯娘,要给她治病,养老;还有一个“小笨熊”值得自己追……而大学的费用疯爹绝对不会再给,所以自己要想好将来去哪个学校,未来怎样养活自己。还有四年半,是自己需要拼搏的时间。至少现在,疯爹每月的1000元还能让自己活下去,但自己的未来绝对不能如此!四年而已,加油!

楚枫拨弄着床头的小变色熊,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呼出。目光变得越来越坚定。

09 化茧

四年后。

学校操场绿地上,并排坐着两个年轻人。

上海某大学医学院的录取通知书摆在楚枫的前面,旁边摆着一只棕色变色熊钥匙扣。紧挨着的,是一只一模一样的蓝色变色熊钥匙扣,还有另一份录取通知书摆在肖楠楠的前面,不过通知书是扣着的,看不清是哪所学校。

“肖楠楠,今天是咱们正式毕业的时间,恭喜我们都走进理想的学校。”楚枫的声音很正式,少了平时的冷意,却又有一点缥缈。他想跟肖楠楠正式谈谈他的想法,他们的今后。

“我,我不知道你是否听说过我家的情况,”楚枫说起这个,还是有点结巴,他觉得自己口舌干燥,他很紧张,不知道肖楠楠会不会理解和接受这些。他双手紧握,抱住膝盖,眼睛空洞地盯着前方,开始讲述他的情况。“我有个疯娘,父亲再婚。我以后如果有能力,我想把我娘接回来,我……”

“我知道,”肖楠楠淡淡地开口,那双会说话又澄澈的大眼睛注视着他,“初二的后来我就知道了,我爸爸妈妈也知道那些事,那不是你的错,都是过去的事了。”

楚枫蓦地回头,与肖楠楠的目光对视在一起。

颇久,楚枫又缓缓地说:“我考到了上海某学校医学系。”

“好巧,我也是。”肖楠楠调皮地一笑,翻过来录取通知书,跟楚枫的一模一样。

微风不燥,阳光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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