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埃及,第十九王朝。
黎明伴随着可怕的死寂,血腥、焦糊的气味随清晨的缕缕微风变淡。
神官焦干宛如灼烧的鼻腔得到了些许滋润。他小心翼翼地将系在腰间的皮袋解下,将其中的内容物倒在简易的祭坛上。带着新鲜温热气息的液体浸润了祭坛上雕刻着的图案,把浅灰的石板上寥寥几笔勾勒的“荷鲁斯之眼”染成鲜明的暗红。
是一堆眼球,人的眼球。这是高贵的战利品,神官小心地将它们挑拣。
八只眼球放在右侧的眼白,代表着请高贵的荷鲁斯审视东方,悦纳了二分之一的祭品。
四只眼球放在眼珠的中心,代表着请高贵的荷鲁斯凝视世界中央,悦纳了四分之一的祭品。
两只眼球放在左眼角和右眼角,代表着高贵的荷鲁斯用左右的余光环顾,悦纳了八分之一的祭品。
最后一只眼球被神官用最虔诚的动作放在左侧的眼白,这代表着荷鲁斯对战场的巡视结束在西方,悦纳最后十六分之一的祭品。至此,整支赫梯的军队被全部献祭给无上的鹰头神。
如果神在天空张开双翼,俯瞰奥伦特河谷,他将看到:
破碎的战车,车轮、车轭被折断了,歪七扭八地叠在一起。有的车上缠了已经被扯碎的紫红色华盖和杏黄色流苏--那是皇族成员的标志。青铜的矛、剑和盾,沾染了黑色粘稠的血块和人的毛发,还有碎肉。更多的残肢断臂,层层堆积在深约十数米的河谷之中。
千万的尸首直堆到坑顶,宛如亡灵起身,歌唱朝阳。
赞美拉夏,向着它惊人的上升。
神官出神地盯着他用敌人的血肉绘制成的,祭坛上神圣的图案。巨大的眼睛中填充着人的眼球。此刻,这些早已消亡生机的眼球,似乎又闪烁着密集的目光,同样好奇地注视着他。
也许,这正是神用亡灵的双眼审视着亡灵的世界。神官想。然后他大步走下祭坛。
中国,上古。
天气如此炎热。古人坐在小河边的树荫下,缁衣敞开着,露出汗津津的胸膛。这或许是一年之中最热的时候。连树梢的蝉都没了声息。
他没精打采地捡起身边的石子扔进河里。咚。正中河心,溅起一朵水花。
咚,再中河心。
古人有些心不在焉。河面反射出刺眼的日光,令他感到目眩。
啪。这一次石子不偏不倚地砸进岸边的泥坑,溅了他一脸泥水。
古人摸了摸脸,连笑带骂地嘟哝了一声。他起身,掬起一捧河水泼在脸上,抬起袖子擦了擦。这时,他的目光被河里的什么东西吸引住了。
河水清澈见底。在不远处的浅水中,有什么东西在河底白色的卵石上活泼地舞动。古人赤脚踏入河水中,往前走了几步,蹲下身,竟看得入迷。
一红一白两尾鲜活的鱼儿,正在水中一团绯红色的迷雾中嬉戏。再定睛一看,那并不是什么云雾。古人认得那些纤细绯红的生灵,是鱼虫。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经常看河里的这些小生灵,看得入迷。它们舒展着自己的身躯,在水中流转起舞。而两尾鱼儿时而并排前行,时而背道而驰,时而又追首逐尾,形成一个可爱的圆圈。更奇妙的是,那团食物所形成的绯红云雾似乎在挑逗着它们,诱导着它们。它们倏尔分散成错落有致的小群,待鱼儿分头扑食的时候,很快却又在鱼儿的前方聚集成鲜艳活跳跳的一小簇。若是鱼儿追得紧了,水面便摊开一层极薄的红,那些纤小的躯体四散逃进卵石间的青荇,不再现身。
古人看得入迷。他从未见过如此有趣的戏耍。他隐隐地感觉到,在那团小小鱼虫中,或许隐藏着某种不可思议的奇妙智慧。否则,如此渺小的猎物,为何能和凶猛的猎食者纠缠许久?
他捡起一根枯枝,在河岸的软泥上不由自主地勾画起来。首先是首尾相接的鱼儿,接下来,他认真地用枯枝的尖端在湿润的泥土上划出第一道细细的痕迹。
德意志汉诺威,十七世纪。
这是个迷人的初夏傍晚。天边玫瑰灰和葡萄紫的色泽还未褪去,娇小的上弦月和几点疏寥的星已早早地出现在夜空的序幕。晚风送来庭院中藤萝和蔷薇的清香,橘色的大飞蛾将带有圆形斑点的翅膀无声地贴上窗户,试探着接近房间里摇曳的烛火。
莱布尼茨端起手边一只朴素的锡杯,饮一口自酿的酒。酒浆微酸,有些果皮的涩。这里的酒不如巴黎,口感上总是能品尝到简陋工艺所带来的局促。他用羽毛笔蘸一下墨水,在纸上写下一行小字。
“致吾友,布韦。”
一小滴墨迹落在最后一个字母的尾端。他停住笔,又抬头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那幅图。那是布韦送给他的礼物,中国的易卦图。莱布尼茨自打从这个热爱东方的挚友笔下了解到这幅图,就惊叹于它和他思维的契合。那些精细的东方符咒像是将他的理论直观地展现在他的眼前,他更不敢相信,远在数千年前,大陆另一端的先民就已经将抽象的数学理论融会贯通。多么美妙。
0和1有如亚当和夏娃,是创世之初便存在于世的个体,密不可分,却又互为对立。亚当感到孤单,上帝便从他体内创造夏娃,两人的结合带来了人类。
想到这里,莱布尼茨不由得微笑起来。谁知道呢?这样恰如其分的比喻,是否真会恰巧猜中了人的起源?就在不久前,列文虎克研制出了一种可将肉眼看不到的世界放大200倍的透镜。通过这种透镜,他宣称看到了构成人类的微粒。谁能说这些微粒不是无数的基本单位,不是无数的0和1?
“全能的上帝从无创造有。现在我们可以说,数字的起源是世上能最好展示和说明这种力量的事物,它以“一”和“零”或者说“无”的形式呈现,既朴素又简练。”
数年以后,莱布尼茨在自己呈递给奥古斯都公爵的论文序言中这样写道。
父辈的故事
冯启天
隔壁的夫妻又在争吵。一开始声音还很模糊,接着转为了男人高声的谩骂和女人小声的辩解。十三岁的冯启天皱着眉头,紧紧盯着声音的来源——卧室的墙壁。他很清楚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这样的争吵,几乎每个傍晚都会在隔壁发生。他很难理解,为什么平时温文尔雅的庞叔叔回到家就会变成一头暴怒的野兽。
很快,冯启天预料之中,但也是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他听见墙壁的那头传来女人的尖叫,接着是撞击的闷响。一下,两下,三下。接着一个尖细的童声哇地大哭起来。
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拍在他脑袋上:“别的什么不学,学着听别人家长里短?赶紧洗手吃饭去。”
冯启天转身,妈妈站在他身后。她腰间系着围裙,另一只手端着一盘菜。
爸爸也从沙发上站起来:“好了,吃饭吧。”
饭桌上的气氛有些压抑。妈妈夹起一只虾放进冯启天碟子里,突然隔壁的门一声巨响,吓得她手一哆嗦。门外男人怒吼:“要哭滚出去哭。”
“这是干什么,造什么孽……”妈妈嘟哝着。
冯启天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问:“妈,庞叔叔为什么老打阿姨和小玉?”
妈妈横他一眼:“你管得倒是宽。”
爸爸打圆场:“你凶什么,小孩子懂啥。”
冯启天放下筷子:“我吃饱了。去打篮球。”
冯启天家的小区环境不错,面积很大,绿化很多,有篮球场和羽毛球场。小区里住着的都是Z市309院的职工。这个专攻航空航天的研究院位于城市西郊的高新技术产业区。大人们每天工作节奏很紧张,小孩虽然感受不到太大的压力,但各家各户也总是有那么点儿互不服气和暗暗攀比的意思。毕竟,这里的居民基本都是高级学术人才。虽然抬头低头客气有分寸,但人人心里或多或少都有那么几分自持和自傲。冯启天的父母就是很典型的309院人。但是,恰巧他们的邻居,庞秋元一家就是309院的一个特例。
庞秋元是309的采购部主任,占着肥差,为人低调。但几乎所有人都知道点儿他们家的故事。传起来也是心照不宣地笑笑。
庞秋元有个很漂亮的妻子,是研究院的英文翻译。但她生下女儿庞玉的时候被告知子宫条件不太好,怀不了二胎,断了庞家延续香火的可能。也就是因为这个,总有好事之人传播流言说长着漂亮脸蛋,又是外语专业,子宫条件不好,未必不是在年轻时保护措施没做好把身体底子折腾没了。
庞秋元娶妻时已知道枕边人不是处子之身,听了这话自然疑心骤起,回家怎么看她怎么不顺眼,在应酬之后便借着酒劲拳脚相加。
而妻子的软弱和隐忍,更加深了庞秋元的猜忌。打你怎么只会捂着脸哭?大气都不敢出一声,肯定是坐实了人家的传闻。于是家暴愈演愈烈。
庞秋元家几代单传,到了他这里第一胎是个女孩本来就颇为不快,加之妻子没了二胎的可能,更是火上浇油。庞玉偏偏长得又不像他,和妻子活脱脱一个模子里扣出来,小时候就是个美人胚子,他看见就更是恶向胆边生。
所以只要庞秋元打老婆,庞玉也跟着一起挨揍。“你怎么不去死”是庞秋元对女儿最常用的问句。
冯启天抱着篮球跑下楼,篮球架旁边,果然有个小小的身影蜷坐着。夏天小孩子都穿着短袖,庞玉纤瘦白皙的胳膊上青一道紫一道,头发有些凌乱,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
她抬头看见冯启天,吸吸鼻子:“我爸今天又踹我。”
冯启天轻轻摸一下她胳膊:“特疼吧?”
“还好,没他踹得疼。”庞玉指着自己的小肚子说:“我爸踹我的时候我真害怕,他能把我从家里直接踹到楼梯口。”
冯启天想了想,从兜里掏出两块爸爸出差买的瑞士莲巧克力:“吃吧。你晚上没吃饭。”
庞玉从他手里接过,小心地撕开一块的包装纸,慢慢含进嘴里。冯启天在她身边坐下:“你作业写了吗?”
“还没。刚回家我爸就打我妈。我拦着不让,最后拦不住了。”
“要不等会儿你上我家写吧。我觉得你在家里也写不下去。”
“我明天早点去班里补也来得及。”
“你写得完吗?”
庞玉笑了:“数学作业的话,没问题啊。”
“那,你什么时候回家?”
“等会儿差不多我爸睡觉了,我就可以回去了。”庞玉用手托着下巴,叹了口气:“天天哥,我怎么才九岁。我想快点长大离开这。”
冯启天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突然他脑子里灵光一闪。
“你明年不就升学考试了吗?”
“是啊。”
“你考我的学校啊,然后在市里住校。这样你就可以不用回家了,在学校里也没人敢欺负你。”
庞玉双眸中有一瞬的兴高采烈,但随后又黯淡下来。
“那,我妈怎么办?”
这个问题真是把冯启天难住了。是啊。她妈妈怎么办?就算庞玉去了市里上学,她也不可能不回这个家,不认她的父亲。
他只能装作大人似地拍拍她的头:“这也都不一定,也许你学习好,考上重点之后你爸和你妈高兴,就不吵架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