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有一哑巴老汉,不知他到底是几岁。自我记事起,他就看上去像个小老头。瘦黑的个子,佝偻着的身子,走路时两手放在后背,一摇一晃地,很有个性。似乎听别人说起过,哑巴老汉住在山边的一处小屋里,但我从没看到过他住的小屋,也从不知那小屋是啥样。小时候那时,我怕过两种事物:一是夜鬼,二就是村里这个哑巴老汉。
说起怕鬼,这还得怪我妈。每到夜幕降临,我喜欢叫上秋秋、冬冬一群小伙伴四处奔逐在大街小巷上。我们奔赴村东的小叶家看电视。有社戏时我们也坐在戏台旁边的台阶上看旦生角打情骂俏,谈情说爱,金榜题名,欢天喜地入洞房。最有趣的是夏日的夜晚,我们和一群男女到生产队晒谷场上铺一小席子,听大黑哥讲“大话”。大黑哥是我们村的故事大王,也不知他从哪儿听来的这么多离奇怪诞的故事。阳春白雪,下里巴人,反正我们乐着听他吹牛讲“大话”。晒谷场的场地都是石板铺成的,夏季里白天太阳猛烈,晚上时的晒谷场石板地依然烫热。即使铺上席子,穿着薄裙的我们睡在上面还是觉得烫,但大黑哥的“大话”实在精彩,我们一群人被他哄得忘了夜深该回家睡觉了。
童年时光的我们像是村庄里夜幕下的小精灵,无忧无虑地快乐着我们的快乐。每晚看不到我人影的母亲极为担心,她为此编讲了好多好多鬼故事来吓唬我晚上跑出去玩。古老的村庄沉寂在山海之隅,大人们跟着生产队去远方海塘边种地摘棉花,读书年龄的孩子们去学校读书学知识,更小一点的幼童被爷爷奶奶带养在家里。只有到了晚上,静谧的村庄像是幽灵般苏醒复活了了过来。
皎洁的月光,村后绵延起伏的山峦,村前长年湍流不息的溪流,大自然的一切使得生命的消失和重生成为亘古不变的秩序。夜幕下的村庄是灵动可爱的,天一黑我的心就会往外奔飞。黑夜里的传说充满着神秘的气息,不住地诱惑着我们向外跑。树林中四处游荡的鬼火,晒谷场土墙上保哥导演的皮影戏,老农在河边持灯捉河蟹。邻居秋秋冬冬两姐妹一直跟在我后面跑。隔壁家燕子妈看不惯我这个野女孩的行为,因为我出来一呼喊,一群小孩就会跑来集队出发。而燕子妈是绝不允许她家的燕子跟着我们去四处奔跑的。有时面对面遇见燕子妈,她总会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细瞧我,用一种结论性的话语来评价我:静子姑娘啊,你长得文文静静,人怎那么调皮?你是她们的王。
也许是燕子妈在我妈面前说过什么了,从小不管我的老妈开始每日在我耳边嘀嘀咕咕念叨起来,还与我爸说这样的女孩子以后会不会变坏。我爸才不管我呢,或者说他根本没空来管我。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变得乖巧的我一直到高三年级年年都是三好生,可他从不知情,也从未向我问过奖状藏于哪个角落。当着生产队队长的他,每日带着组员忙着研究桔树何时施肥,何时要摘桔梢,何时除虫;田里的稻子何时播种,何时插秧,何时收割。我还常听到我爸唉声叹气地,因为我们队里的男劳力越来越少了。很多人都不干农活,偷偷跑至外面去做生意了。只剩下一半的人依然无怨无悔地奋斗在希望的田野上。而至年终时,这些私自出门做生意的人又会光明正大地回来分享劳动成果,因为这片土地也有他们的一分子。直至后来分田到户,父亲才终于不再为这些琐事愁眉苦脸,可此时的他早已满脸沧桑。
受燕子妈妈的挑唆,我妈开始对我严加管束。天黑时,外面的小伙伴们都静默在家等着我去呼喊集合出发,母亲却硬是不让我出门去。我在她面前闹腾着,母亲就开始哄我,甚至打骂我,估计那时的她也是想尽各种法子。而天性叛逆的我就是不听她的劝说,倔强地跟她对着干。最后她用上了我最怕的鬼故事。
有一个晚上,我正准备出门去约伙伴们玩去,母亲一把将我拉至房间的南窗,郑重其事地用手指指着远方说:“你看到前面很远的地方了吗?有亮闪闪地迸射着幽绿光芒的两个东西,那是夜鬼的两个大眼睛。小孩子晚上出门遇见夜鬼,会被抓去吃掉的。
自此以后,天不怕地不怕的我真地怕起夜鬼来了;自此以后,我再也不敢晚上独自出门了。长大以后,甚至看见坟地我都会害怕。母亲的话语一直深深烙印在我年幼无知的心底里,让我自此不敢再逍遥存在村子里。后来的我在爷爷的影响下,慢慢地爱上读书写字,竟成为了大人眼中标准的淑女范。这也是一种奇迹。
记得那时的我还有第二个怕,那就是怕那个老哑巴。这世间残疾人多,哑巴也多,本来没什么好奇怪的,可我竟然怕这个哑巴老汉。为什么会怕这么瘦矮的一个老哑巴,可能是他的脸部形象太可怕了。老哑巴长得有点像是鲁迅笔下的阿Q。小说中的阿Q欺软怕硬,专欺负比他弱小的小D,还去尼姑庵欺负与他无怨无仇的小尼姑,常引得小尼姑破口大骂。骂阿Q伤天害理,骂阿Q断子绝孙。在我小时候的印象中,个子瘦矮的哑巴老汉总是戴着一顶有帽舌的小黑帽,铁青色的睑上布满横竖交织的满脸皱纹,黑乎乎的眼眶深陷在他茫然若失的脸部表情上,像是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在村里人眼里,自身瘦小又有缺陷的哑巴老汉像是一个不必要的存在,他似乎早就被人遗忘在村庄的角落里。也可能出于这种弱势心理问题吧,他特别喜欢吓唬我们这些小孩。路上遇见了,总觉得他的目光像是来自地狱般地阴冷,愤世嫉俗。他总是背着手,踱着阿Q般的阔步,高撅着嘴巴,一步一摇,对我们小孩大眼瞪小眼。还没等他靠近,我们小孩们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四处奔散。我们还一边跑一边大声叫嚷着:哑巴来了,哑巴来了,快跑啊!在外游荡的小孩们听见了,都不约而同往家里跑,也一边跑一边叫嚷着:哑巴来了,哑巴来了,快跑啊!
我们小孩们就是如此惧怕这个老哑巴,如同我怕晚上窗外山那边一闪一闪的母亲告诉我的鬼眼睛。
老哑巴确是一个神秘人物,他像是谜一般的存在。我们常看见他独自去村后面的那片山地。山地上有很多老坟,平时我们小孩去山上采摘松花捡木柴都要绕过这片坟地。可他就像是笔记小说中荒诞至极的一个角色,他喜欢去那个静谧幽深的坟地。我常看见他拿着一把小锄头在那儿东锄西锄,种些什么瓜果蔬菜之类的东西。有时还看见他静静地坐在山坡上,呆呆地望着远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或者他什么都没想,只是孤孤单单地坐在那儿。反正我们小孩们谁也不敢靠近他,也没有谁了解他的心思。那时的大人们奔忙在田地里,老人们忙着在家做饭洗衣带小孩,而我们这些大小孩却在四处奔玩,过着无拘无束的自由生活。只是到了晚上,有点气极的母亲总横加阻拦不让我出门去玩。
再次听到老哑巴的事是十年前了。有一次和母亲闲聊村里的事,母亲有点伤感地说:你还记得小时候老是害怕的老哑巴吗?我说:记得。那时不知怎地就是惧怕他。母亲又说:老哑巴的晚景过得很凄凉。原来老哑巴还真有一段离奇古怪的故事啊。
老哑巴并非是天生哑巴,而是小时候被抗生素打残的。老哑巴家原有两间二层的木楼,还有一个姐姐。嫁至邻村的姐姐想着弟弟是哑巴,未娶妻生子,怕他老了孤苦一人生活无依靠,就将自己的儿子让给哑巴弟弟当养子。养子成年后娶了有点近亲的妹子当老婆,生下一儿一女竟又是哑巴。谁也说不清到底是老哑巴的基因遗传问题,还是养子娶了近亲的缘故才生出两个小哑巴。自从多了两个哑巴孩子后,家里的烦事就越来越多。养子夫妇为两孩子的生养和读书愁尽了白头。“贫贱夫妻百事哀”,烦事一多,就天天吵架。本来老哑巴将自家房子给外甥住,是想老了靠这个养子养老,没想到自己老了养子这儿却是一点都靠不到什么,而且家里的烦事反而越来越多。看着这一家子每天为油盐酱醋,为两个哑巴孩子吵吵闹闹,老哑巴索性一个人搬走了。他在村庄后背的山脚下搭建了一个小屋,独自居住。而我们自小看到的老哑巴就是孤零零地独来独往。原来他也是有家人的。
几年前,村里一个开卡车的男人将老哑巴撞伤了腿,也许是家里没能人,也许是老哑巴本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存在,这么大的事竟化成了小事来解决。开卡车的男人叫老哑巴到村子里一家私人诊所去治疗腿伤。毕竟医疗条件有限,伤腿越来越严重,伤口处的烂洞越来越大,时间一长变成了老黑病。老哑巴的养子和开卡车的男人又是熟人朋友关系,竟也不加多说,就随老哑巴烂着伤口。
母亲看不下去这事,就与我说了,听得我有点心塞。虽说小时候那会,我是如此惧怕这个常做鬼脸的老哑巴,但后来的我出门求学工作,早将童年时光的故事淡忘了。当年我们时时害怕,时时见了就飞速跑开的老哑巴,留存在我们记忆中的形象早就模糊了。如今再次说起,竟是他如此悲惨的命运,不禁慨然。
我将三百元钱塞至母亲手中,我说转交给哑巴老汉吧,让他买点治疗伤口感染的药。除此之外,与他不远不近的我还能怎样?我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这么多年里,这个村庄依然古老着,原封不动地存在着,它是生我养我的故乡。很多人从这里走出去,住到了城里头,再也没有回来过。也有很多人出门打工赚钱,如今老了又回来好好地住在这个村庄。也有一些人一辈子默默地生活在这个村子里,他们从未走出过村庄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他们一直孤独地沉寂在村子的角落里。没人记得他,也没人真正了解他命运的悲戚与否,直至孤独终老。
没过多久,老哑巴带着伤腿去世了。古老的村庄里,每个人都是存在的一分子,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故事。在人间来去一趟,忙忙碌碌着自己的生计,没有人会去评判老哑巴对与错,好与坏的一生。人的命运本如草芥,卑微如尘土,终将平静地回归于大地上,没人会记得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