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唐恩

我叫陈空。

晚期胃癌患者，大二计算机专业学生，座位靠窗，截止到冬至日以前，我对大学所有的记忆仅仅是窗外每日排放污染的烟囱，和夜间变换灯光颜色的二十二层大楼。二十二层，是我目测数出来的数字。二十二天也是我在这个世界的最后期限，灯灭一排，我就向死亡走近一站。

我来这座城市已经两年了，两年来我没有交过一个朋友，没有挂过一门功课，没有一次去网吧通宵，每年得到奖学金最多的那个人，都是我。每天走在我身边形形色色的人，有的还会在背后把我指给身边的人看，顺便努努嘴说到，呐，这就是那个除了学习什么都不会的呆子。我早已习惯，在别人眼里，我不过是一个高端的学习机，不爱讲话的呆子罢了。

第一次遇到她，在我人生的倒数第二十二天，在图书馆的自习室，她穿着一身素绿色的裙子，坐在我对面，一席乌黑的长发，披在肩上，在我注意到她时，她恰巧也在目不转睛看我。

“你是，那个除了学习什么都不会的陈空？”

“我是陈空，不过不是那个除了学习什么都不会的陈空。”

“你还会什么”

“我会……好好活着。”我眼睛望着巨大玻璃窗外的建筑，像城市里的鬼影，向我袭来，意欲将我吞没，来填补内心的荒凉。我却如同惊慌失措的小兽无处可躲，任凭命运的齿轮碾压，时时准备着带走我。

“你真奇怪，还真是个呆子。”那次她像所有第一次和我讲话的人一样，认为我是疯子不可理喻，可不一样的是，她没有换掉座位，而是就做在我对面翻开手中的课本，默默低下头。她的睫毛密密长长的，遮盖住了她的瞳孔。

我低头看向那书，密密麻麻都是英文。

第二次遇到她，我在食堂角落的餐桌吃饭，不经意瞥见她，她小心翼翼的端着一完饺子，人流把她挤得东倒西歪，手中抱的书本也跌掉在地上，一本英译的原著小说被踢着到了我的脚下，我弯下腰拾起来，还未来得及看却被她一把抢去，她抬头看我，咧开嘴漏出小白牙，笑着叫我的名字“嗨，陈空。”我点点头，算是回应。

她指了指我旁边的空座位，“嘿，这有人吗？我能坐吗”

我又点点头，她讲手中的书放在对面座位上，坐在我旁边吃起饭来，“唔……今天人太多，我都没有位置了。”饺子把她的嘴撑的鼓鼓的，她鼓着嘴问我“喂，你吃的这是什么，不知道冬至要吃饺子吗。”

“我不喜欢。”我冷冷的回答了一句，端起自己面前的稀粥喝了一口。

“切~真是呆子，诺，给你一个。”她从碗里夹了一个给我，我不得已放在嘴里嚼了嚼。有些困难的咽下肚子。

想起来，上次吃饺子是什么时候呢？我似乎记不太得了。为了保证二十天后的胃部切除手术，这些日子一直在吃流食，对于饺子唯一的记忆就是十二岁那年春节，妈妈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喊我“小空，来吃饺子啦。”

晚上她还慈爱的看着我睡觉，像是梦境一般，第二天一早她就走了，再也没回来。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呢？空空的房子只剩我一个人。我没有出去找她，没有流一滴眼泪。她早晚要走的我知道，相反，我要感谢她陪我度过了最后一个春节，我起床坐在桌子前吃已经没有温度的饺子，吃了一半剩下的喂给了院子里的流浪狗。然后一个人收拾好书包，像往常一样去上学。

眼前的女孩子吃完端着碗走了，走之前还不忘拍了拍我的肩膀“呆子，以后冬至记得吃饺子。”

12月22日太阳直射南回归线北半球，昼最短夜最长，此后昼渐长夜渐短，北半球正午太阳高度角最低，北极圈以北有极夜现象，全球极昼极夜范位最大太阳位于近日点附近，地球公转速度在加快，晨昏线与极圈相切。

我是喜欢黑夜的，因为它安静，不会有人窃窃私语，不会有人议论纷纷。

我生命的进程也随着地球公转速度加快着，在这一天，我这条孤独的晨昏线终于与她的极圈相切。

也是这一天，在这个一年中最长的夜晚我第一次失眠，一个人蹲在洗手间吐了半夜，忘了从何时起，病痛已经严重到哪怕是一个饺子也消化不了，室友生气的过来关上洗手间的灯，怒气冲冲的对我吼“喂，大半夜不睡，还让不让别人睡。”

我一个人站在黑暗中，洗手间的烟味冲的我头痛，肚子里还在翻江倒海，我想起了穿素绿色裙子的姑娘，她什么都不懂，还让我记得下一个冬至日要记得吃饺子，恐怕我都挨不到下个冬至日了吧。

我偷拿了舍友的烟和火机，跑到顶楼上，学着他们的样子点烟放到嘴边。天上的星星难得的多，我吸了一口，烟气带着尼古丁焦油进入口腔，比在医院治疗吃的药还恶心，肚子里又开始翻腾，我索性躺在地上，望着天空，北斗七星清晰可见，弯弯的大勺子，这是我二十年来唯一年找出的一个星组，什么星座什么的我更是一概不知，这样想来，我还真的是除了学习一无是处。

我是陈空，目空一切的空，一无所有的空，靠假期打工供自己上大学，年年得奖学金的都是我，没有朋友没有过逃课没有过通宵打游戏的也是我，可我不想做除了学习什么都不会的陈空，我每一天都在想，如果，如果生命可以重来一次，我愿意好好生活，像身边的人一样。

后来的一段时间，穿素绿色裙子的姑娘像是消失了，我守在第一次在图书馆遇到她的位置等她，她再没出现过，食堂那么小也没再见过她的身影，直到一个下雨夜，我抱着厚厚的复习资料走在回宿舍的小路上，那条小路要路过校园的小湖，雨水细细的打在湖面上，我看着暗黑色的湖面猜想里面会不会有可怕的水鬼，却在湖边遇到了我朝思暮想的人。

她穿着的单薄的衣衫被雨水打透后紧紧贴在她的身上，她的肩膀瘦瘦小小的，她在发抖。

我走过去，把书放在她头顶，“你冷不冷。”

“不冷，”她没有露出小白牙对我笑，没有叫我的名字。眼睛湿漉漉的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手机在口袋里嗡嗡的震着。

“我抱抱你吧。”

我张开手臂，把她揽在怀里，她像是有一丝迟疑，稍稍后退了一步，我便前进一步，更紧的把她抱在怀里。

雨水落在她身上，也落在我身上。

倒数的第十五天，家里的流浪狗突然死掉了，当所有人离我而去的时候，只有它还陪伴着我，因为我们是一样的，无家可归的孩子。可如今我遇到了新的人，它却离我而去了。它口吐白沫，趴在柜子下面的地板上抽搐，我试着拉它出来，它却不动，嘴里的白沫越来越多，后来抽搐不动了，就瘫在里面一动不动的望着我。

它老了，毛色也不在那么有光泽了，让我想起我想起带它回来那天，它怕的要死，蜷缩在沙发的角落里一动不动，我抚摸着它的后背，它就钻在我怀里瑟瑟发抖，那时候它的皮毛还很光滑。我打来干净的水给它洗澡，它夹着尾巴一动不动，任我宰割，洗完澡后它终于不再害怕，开始自己甩身上的水，水珠飞了起来，有的弹到我的脸上，凉凉的。

后来，在家里只剩它和我的时候，陪我饿肚子，给我看着这座够老的我妈留给我的旧房子。冬天的时候它钻进我的被子里，我们相互取暖，那无数个寒冷的夜啊，我们都是这样一起度过的。

那时候我就在想啊，以后我有了工作买了房子，一定准备一间小屋子给它，喂它吃最高的狗粮，给它买最贵的磨牙棒，睡最软的狗窝，可它和我一样，都等不到那天了，遗憾的是，这么多年我没有给它起过名字，也对，只有我和它的家，我就只有对它说话。

我想起那个穿素绿色裙子的姑娘，我还没问过她的名字，还不知道她是不是学的英文。

太阳虽终日笼罩大地，却也会有毁灭的一天，就像我们的生命，看似顽强无害，实则早已千疮百孔。我们看不到不代表不会发生，一旦发生，生命到那时便全是黑暗。就像身体的癌细胞的生长，才真是如雨后春笋，阳光有不在的时候，有时挡住它的是雾，有时是雨，有的时候是雪花是风，生命有不在的时候，有时候挡住它的是欲望的累计，是无穷无尽的放纵和享受，有的时候就是我们本身，尊严碾压尊严，生命阻碍生命。

我们自生下起，便是患得患失，我们所渴望的常常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直到生命终点才无欲则刚。

我开始牵她的手，走过无数个雨水打过的台阶，走过无数次阳光照射过的操场，走在教室宿舍之间重复的路上。

她的手瘦瘦的，摸起来都是骨头，细细长长像是稍用力就会抓痛她，她说我的手摸计算机太久了，总是冰冰凉。

我们开始一起吃饭，她给搭配的饭菜我都开心的吃，晚上回去后再痛苦的吐出来，我们开始一起泡图书馆，她推荐给我的小说名著，我一本一本的看了个遍。

她给我讲她的家乡，一个美丽的沿海小城，讲她家的狗，还有她第一次坐船的经历，她讲话的时候总是特别兴奋，我看着她，就像看见了小时候的自己，一样爱笑爱讲话。

偶尔她也会问我，你呢？

我说我没有什么好分享的。我的所有都在你的面前了。

她也不多问，随口一句好吧带过，然后钻进我怀里让我顺势抱着她，她喜欢这样，像第一次我抱她的时候那样。

倒数第十天，那天晚上有人放了烟火，红红紫紫的很是好看，我坐在座位上，望着窗外的烟花，那一瞬间，好像又回到了春节，她趴在我身边的桌子上问我，“要放寒假了诶。”

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所以我没有回答，她自己说着“其实春运也是件挺幸福的事对吧，再拥挤，再疲惫，哪怕在火车站睡了一夜，可是只要在等一等就能回家了，这种感觉也是蛮好的，对吧。”

“是啊……想到家里有人在等，也是挺幸福的。”

又是一年春节了，我马上就要二十一岁了。如果我能有幸等到我的二十一岁。

素绿色裙子的姑娘有一个让他人羡慕的男友，那人不是我，自然以后也不会是我，他们因何争吵我不得而知，分手夜细雨纷纷，也就是在那个夜晚，我等到了她。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人之将死，其思也淡。一切一切，我都没有那么在乎。

倒数第七天，胃痛的我已经直不起腰来走不了路，并且吃不进任何东西，只能靠在医院打葡萄糖维持身体所需的养分，大夫说，我已经不能再离开医院回到学校了。

躺在医院硬邦邦的病床上，我开始想念她纤细的手指，靠在我怀中软绵绵的胸脯，还是喊我名字时露出的月白小牙。隔壁床的小男孩听着她妈妈讲着的故事，渐渐的睡着了。

我也望着窗外漆黑无星的夜，慢慢闭上了眼睛。

次日的清晨，我睁开眼，突然发现她趴在我的床边睡得正熟。我轻微的翻身却不料吵醒了她。

“你……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晚上啊，来的时候你睡了”

“你室友说你在医院，怕是生病了，我是给你带了饭吃的。”

“医院晚上是会关门的阿”

“是啊，跟看门的老伯讲了好久他才放我进来”

“今天我就是求他也会把饭给你带进来的”

今天我就是求他也会把饭给你带进来的。喔，这真是我这辈子听过最动听的情话了，胜过千千万万的我爱你。

我抬手摸她的头，“走，带你出去吃。”

输了几天液的血管还隐隐作痛，我拉着她的手，走出医院的大门。

“诶，你都给我养胖了诶。”

“吃吧，我又不嫌弃你。”

“不行，明年夏天我还要穿漂亮的裙子给你看。”

……

这一次我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时第一次觉得分外的轻松，我的眼睛被他们蒙上了一块布，看不见医生冰冷的脸，只能听见手术刀叮叮当当的碰撞声，针尖刺入皮肤，一股清凉的液体缓缓流进血液里，我闭上眼睛，看见离开的妈妈在对我笑，她向我招手，喊我回家，我看见，我无名的狗，跑过来蹭我的脚踝，对着我吐着舌头摇尾巴，我看见我座位窗外冒着热气的烟囱，还有对面彩色的灯光，排排熄灭。

我是陈空，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到一个穿素绿色裙子的姑娘，她露出月白色的小牙，叫着我的名字。

“嗨，陈空，别睡呦，明年夏天我还要穿漂亮的裙子给你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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