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果

  来自百科:芒果即杧果,味酸、甘,性凉。原产于印度及马来西亚,中国广东、广西、云南、福建等地有栽培,多生长于山坡,河谷或旷野的林中。
  我生在鲁中山区。这里平坦广阔的土地几乎没有,能称得上好地的都在河滩或落差不大的山坳里,这些地算是良田,用作种粮。山坡、山顶、石头多的被开垦出来,通常种植林果。多数的缓坡和山头都是荒林,但树木都算不上古老,因为有个跃进的时期里,无数几个人围不起的树木都白白烧掉了。
  很小时候,坐在粪篓里,爸妈用独轮车推着去很远的山地里。两个篓子安在车轮两侧,有时我在右边篓子,有时我在左边篓子,哥哥坐在另一个。每次出门,妈妈把栅栏挡在院门口,尽管院墙也只是几块围起来的石头,石头经过了年岁已经发白。我们有时往东,有时往南,出了村子。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一路斜斜的向着山地。先是路过村边的平地,这里都是和村干部有亲戚或者交际很好的才会抓阄抓到;然后路过渠道,水从田庄水库而来,在蜿蜒的渠道里,往东直流到临沂;渠道正穿管一片果园,里面有金帅、国光、一些桃树,还有我四叔的坟,果园外是我爷爷的某个老婆的坟。有时秋天去上坟,地上很多落果,我们小孩子调皮了,就跟狗刨似的把果子往水渠里刨,噼里啪啦的落水声引来果园的主人,不管年龄多大他论辈分是我们一帮小孩的侄子罢了,也只得对我们父母客气的抱怨。但我们的屁股自然是要承受几个巴掌。路过这个果园,是一段高低错落的田地,也算是良田,一块巨石的斜坡名叫卦旯板,下是个很长的溶洞,早先能通道十里地外山上的溶洞群里。爸爸说他们小时候进去过,开始一段窄窄的,越往里越大,但后来里面塌了。而山上的溶洞群,哥哥他们进去过,有洞是很早就进去人了,有些是有人抓兔子最近才被发现的。很遗憾,从来没人我去看过。“卦旯”的意思,在这里就是打雷。有时雨天里不听话了,正想一声雷,老人就说“你看再不听话,打卦旯劈你咧!”。从卦旯板上去,地势高了些,路北这一片平地很适合耕种,可惜就是浇水麻烦,得从渠道里抽上来;路南是矮山,都种做果园,一片一片,碎石头漫不经心搭着垒着歪歪斜斜的园墙分出哪家哪家。石头都变了色,或白或黑或有些黄,有青石有泥巴石还有页岩,有些石头上还浮出小鱼和三叶虫,也有的浮出螺纹。走着走着,又是下坡了,如果刮风土路会扬起黄土,到大堰的时候,我们会停下来。我和哥哥扒着石堰凸出的黑漆漆的石头,下到堰跟,这里有个泉眼,饱喝一顿。这不是真的泉眼,其实是这个山坳整地,雨水渗下来的。水里总有些奇奇怪怪的虫子,有的有腿,有的没腿,在水底无比欢快。继续走,很长很长的上坡,左边是果园,间或几块山地,右边全是山地,都好过我家的地。坡顶先看到一个很大的石头,约么一人高,还算方正,不知根多深,像是地里长出来的。整个石头没有裂缝,面儿都滑滑的找不出大的棱角,唯独中间有个小小的眼儿,一棵柏树正长在其中。柏树,瘦瘦的,小孩子就能抱起,也就两人高,一人高处分了两个枝丫,每个枝丫挑着稀稀拉拉的柏叶,甚至都挡不了太阳。村里人都叫它“小柏树”,据说快七百年了,这树是村子的风水所在。好可怜的风水!本就如此羸弱的风水树,二零一几年被本村几个年轻的,半夜偷偷来砍掉卖了。几位年长的去村委闹,才报了警,那一节瘦瘦的树干被追回,扔在村委院子角落里,砍树的人没听说怎么处理的。总之,村子的时运并未因此变得更差,因为多少年来就未曾多好。走过了小柏树,又是小片的洼地和果园,路上都是碎石头和坑洼,这些坑洼是在不知道有多大的石头的表面。我猜这石头甚至和卦旯板是一体的,露出来的部分不知被多少脚和车轮压过,已经光滑闪亮,但越是如此越像是动物的犬齿,有人拿大锤砸过,试图填平些,可是只要一个雨天,就变回倒刺一样。而没有石头的地方,都是软软的黏土,车轮一定会陷进去,如果正抵到怪石上,非得两个劳力拉着,轮子是出不来的。越是看起来平整的路面,底下一定有极软的黏土,雨天后必然会陷进去。再走到一块巨大如龟背的石板,往右就是我家山地入口,左边是一片果园的园墙,右边是一片山地的石堰,中间这个通道,长满了苍耳,牛筋草,鬼棘针,剌剌秧,还有蚊子,飞蚂蚁,蜂子,要有几个像驼峰一样的大石头,车子正好从驼峰之间推过去。如果往回时,推不好,车子腿正碰到两个驼峰,很可能整理好的独轮车就倒在这,一天辛劳都不及这时的气愤。眼前就是我家的山地,这种地都是开垦地,时不时冒出来的石头其实是山,它在地面下的庞大难以想象。有些石头已经被妈妈敲敲打打无数次变小了,有些懒得再敲打,就长在地里,有些用土盖起来,假装它不存在。那时候爸爸还有胃病,到了地里就躺在堰根睡觉,哥哥和妈妈拔草,刨坑,放种子,浇水。要是哥哥上学,就只有妈妈忙,除草,挖石头,小石块扔在地边,大石头拼力扛起来或抱起来磊在堰上。有时只有我和妈妈来,我懂事了也帮着干,在玉米根上刨坑,放化肥,再把土趋回来盖上,要不然肥效一会就飘了。有时是上氨水,玉米三四个叶的时候上一次,一人高临抽穗时上一次。太阳高高的,氨水很容易挥发,不小心吸一口嗓子疼好一会儿,要是不巧呛到,眼睛会半天看不见。玉米叶划在胳膊上脖子上,红红的伤口又痒又疼,汗液很快又渗进来。我受不了了就哭,哭着不拉桨,妈妈哄我,哄不好有时会打屁股,有时只能停下歇会儿。那几株玉米氨水浇太多,一会儿叶子就变黄,嫣儿了,被氨水烧死了。旁边果园是村里大爷的,就是按辈分叫大伯,不是亲大伯。大爷有时在,听到我哭,就会喊我,从园墙的石头眼里递出几个苹果给我,还夸几句,我就不哭了。靠近园墙的那棵国光,果枝挂满满的,总是压弯探在园墙外,小路是很多人家田地毕竟之路,可是从不见这一枝果子少一个。我上学后,至少星期六或星期才来一次,通常妈妈会让我在家好好写作业。后来我只在暑假才会来,并且回回都怨声载道,不像小时候好好干活。很多年不理解妈妈为何总是生气,不理解我和哥哥为什么挨打,不理解爸妈总是吵架。就记得一路上的果园,果园里秋天时能看到的吃不到的红通通的苹果、桃。石榴是很少出现在果园里的,只会种在院子里。并且石榴很少摘来吃,通常都是卖掉,可能是比较值钱的缘故。能记起的石榴树是在大姑家,大姑是婴儿瘫,只能跪着挪动,姑夫名字叫杨树俭,好像是的。姑夫在北边两间大屋里,屋子里已经从墙到顶被柴火熏黑黑的,出油的那种黑,甚至从梁上耷拉下来油灰。姑夫就盘在土灶旁,往火里续着木头,一个通黑的水壶冒着水汽,还有个唯一白净的酒瓶,酒盅。有或者没有一碟咸菜疙瘩。“别哈啦!”,大姑在小小的西屋里喊。北屋门口就是石榴树,高高的,一直长到高过屋檐,我去时,就看着那些初始圆圆的青皮石榴,再去时变红皮了,有些凹有些凸,出现棱角,再过些天,有的会裂开,露出白晶晶的籽儿,它们会慢慢变成红色。
  我自己家没有果园,上坡-去田里干活时,吃不到。但在家却不时能吃到,因为姥爷家和二姨家有果园。姥爷家果园是老树,金帅和红香蕉,秋天收果了,姨妈姨夫们,邻居们,表舅妗子们,等等亲戚就会都来帮忙摘苹果。姥爷的果园是梯田样式,每层都绕着山小半圈,有六七层的样子。其它半圈或层是别人家的。地里都是成半块的卵石,很奇怪,我从没找到有一颗是完整的,不管大小,是否圆润,都是半块的。土也都含着砂质。小学课本讲到地地质变迁后,我就想这里以前一定是大海。就像我家的山地,石头上有鱼和螺,我家山地是海底,姥爷的果园是海滩。姥爷的果园每年都能摘很多,果子摘下来用一个有很多圈圈的板子卡一下,按照圈的大小分级,最大的是一级,价格最好,圈小的,人家不要。有时收果子的车会开到果园门口,要是下雨就在村边,因为这路都是泥巴,人家不把车开进来。我们只能用小推车把苹果运过去。收苹果的人都是南蛮子口音,开拖挂车,老解放平头车。忙个几天,要是每天当场给钱了,姥爷会买些酒菜招待大家。但往往都是最后一条算账,姥姥就把家里的鸡杀了,去菜园里拔菜,提前蒸好馒头,中午时招待大家。记得有几年,收苹果的人最后算账时说没带钱,让姥爷去镇里哪哪哪去拿,姥爷实诚就信了。结果车开走后,姥爷去那里找,根本没有人。有几年,不只姥爷一个被南蛮子骗了。后来汇源公司来收苹果,价格比南蛮子低,姥爷也卖了。当年的汇源就在四姨夫那个村,四姨夫在里面干活,但我不知道姥爷种果园时,四姨夫是不是已经是亲戚了。那几年二姨家的果园正是起步,果树都才开始挂果,产量不高,直到我上初中,才年年秋天吃到二姨家的桃。暑假,我时长去二姨家住下,跟表弟上午去看佛手瓜,下午放羊。二姨果园那片山和姥姥家不一样,完全是石头,长满荆棵,棘针,桑葚,棉槐,槐树榆树,等,还有各种野草。棘针就是酸枣,把羊赶到草坡上任其自己吃草吃矮处的树叶,时不时瞅瞅或者喊一声头羊的名字就行。夏天有桑葚时我俩摘桑葚,秋天有酸枣时摘酸枣,棘针就是酸枣。除了这些野果,果园里还有从夏天到秋天各种桃,大枣,杏,李子,茶果,山楂。二姨夫还种了几棵梨树,大巴梨,跟我们小拳头一样大就可以吃了,熟透时从青变黄,咬开会流出水,如果放在麦子里捂一晚,拿出来就是软的,特别好吃。但不能忘了,捂好几天拿出来时一定长毛了,甚至烂在麦子里。没有笨梨,但除了果子,山上还有陀番——树莓,还有赤李子——很像樱桃的那种,还有野葱野韭;能吃的蝎子蚂蚱螳螂,还有山出油——应该是山出牛,因为老一辈的口音里“牛”就是“油”的发音。山出牛是一种天牛,但它通体发黑,下雨天打雷了,才从地里钻出来,不怎么飞,雨一停,赶紧来山上找,发现它正急匆匆的在草里钻着,有时会有两只抱在一起,有时会好多只抱在一起。大人说它们“吊秧子”,就是生孩子,羞羞。捉回去,把翅膀揪掉,撒上盐,直接扔进油锅,腿一身变黄,就可以盛在盘子里吃了,味道比蝎子和蚂蚱都香。味道第二的就是知知猴子——知了猴,白天雨后它们也会从地里钻出来,所以,不是只有晚上才能在林子里捡到。知知子——知了的味道也不错,它们通常在最高的枝梢上啃果树。我和表弟把面加上水抓几下,面会很黏,找个长长的竹竿,把面黏在头上,然后瞅着知了,慢慢慢慢向上递过去。一定要从知了的后方网上递,否则它会看到竹竿,嗡一声叫着就飞走了,再者从后面能一下黏住翅膀,它就没法飞了。要是黏住它头一飞就挣脱了。知了的力气很大,即使黏住翅膀有时也会把面挣脱开。知了都是黑的,个头大力气大;力气小,个头小的那种知了,名字叫乌蝇马子,颜色也灰突突不好看,喜欢趴在杨树接近地面处,但它看你也看的更清楚,要抓它得非常非常慢走近前,非常非常慢扬起手,猛地一下拍过去,扣在手心里。但一百次也就成功一两次吧。乌蝇马子不好吃,我们也不屑捉它。那时候打药少,捉蚂蚱从来都是满载而归。我抓螳螂是个好手,早晨它要是在手头上等着晒太阳,肯定跑不了,即使大中午离得很远,它躲在绿绿的地瓜叶后面,我能冥冥中感到它。但随着学龄增高,我去田野的时间越来越短,后来终于我发现这个能力消失了。我去二姨家果园,去那山上走了很长时间都没看到蚂蚱。少的可怜的几次,在石板下找到了蝎子,但都不是小时候那种体胖腰圆的老母了,只有弱弱的小伙蝎,吃都不忍下嘴。有时,姨夫割棉槐时会从里面拿出鸟窝来。那些鸟就喜欢在最里面撘窝,因为平时我和表弟特意找时,它们都躲在里面,无论怎么找我们都看不清里面黑乎乎的。捉蚂蚱时会折一根棉槐当武器,狠狠抽下去,蚂蚱再快也躲不掉。棉槐只能用来编框,味道臭臭的,它的皮很难弄断。荆棵和它一样,喜欢长在石头缝里,但荆棵矮矮的,纸条总是弯弯曲曲,树根总是突兀在石头外面,跟老人的手一样青筋暴起,或者像长虫冲着你。很多城里人来挖了去,放在浅浅的盆里摆在桌上。后来我知道这叫“病态美”,咦,有什么美的。后来那山上有人开石头,往深处看,全是整块的跟山一体的青石。
  慢慢的,我离那山越来越远,自家也种过西瓜烧瓜甜瓜黄瓜等等,但是年龄大了,这些都不思念了,吃瓜果梨枣也越来越少。总之那个山里的小县城她能给的果子,我或多或少都吃过了。二十六岁,终于离开她。
  一二年最后几天,冷的很,下午四点多到了赵公口汽车站。自此开始北漂。当年没有回家,还有其他几个人,在一间小小的板房里过了春节。培训班里多数是临近毕业的大学生,冲着学个真打实干的技术来的。他们是圈子里互相介绍,而我纯粹是在网吧里看太多次广告。这板房在建材城西路南边,紧挨着育新花园,在一个类似农家乐的园子里。住了一年多,偶尔有一两个人在某个塑料棚子外刨刨地。其中有载的小桃树,迎春花,还有些什么忘了。十几间板房隔间住的都是培训机构的。每间4个上下层床,住8个人。每人每月好像是八百,不会低于这个数。水电卫生网另计。多数人都不富裕,每天吃饭都是在北边三旗百汇里炒饭摊子上吃,七块到十块钱一份,偶尔奢侈一下就约着到川菜馆吃炒面拉面或者板面,各点各的。
  直到一三年某天,中午吃过炒凉皮,从三旗百汇里出来,看到路边停了一辆人力三轮,上面摆满了黄橙橙的东西。我自然能看出是一种水果,形状像猪腰子或者鸡腰子,像卵石。这种东西我在鲁中那个小城里从未见过,多年来家里没有电视因此没在电视上看到过,从未去过城里的商场超市,不知里面有没有。反正,那天第一次见到,完全猜不出这是什么水果,更不知道怎么吃,也不好意思近前,想来一定是很贵的,又不能问别人显出自己的无知。又过了几天,好像是周末吧。我正躺在床上,早晨没吃饭,已经过了中午,还撑着饿。一个伙计回来了,进门就给每人分了一个,“来来来,尝尝”。我一看正是几天前看到的水果,拿在手里不大,沉乎乎的,捏一下皮硬硬的,黄里透些青,还有些或黑或白的点点,气味香香的。抬眼看看别人,都在敲着电脑,或者看着电影,果子放在一边,应声后好像都没当回事。但我的饿感却更强了。“你太客气了”,我说,看他怎么吃。“呃,现在便宜,顺便买几个”,他头也不抬的说,啪啪打着键盘。其他人仍旧兀自忙着。越是不看别人,越感觉别人瞅着自己。“这叫什么来”,我把玩在手里,眼睛看着自己的电脑,用不经意的口气说。“芒果,南方很多的。没吃过?”,伙计说。“呵呵,没去过南方”,我说着,终于忍不住用指甲抠开了芒果的皮,金黄的瓤儿从厚皮下暴露出来,一阵迷人的香气直冲肺腑,胃里不争气的咕噜噜一声,整个屋子的人肯定都听到了。我把半个芒果的瓤放在嘴里,却咬到硬硬的。难道是整个吃?皮好像也是硬的,厚是厚,但扒下来扔掉岂不是没多少东西了。我把厚皮撕下一块放在嘴里,有些涩涩的,又有黄肉的甜香,肚子的饿感不让我细嚼就咽下去,唆着口水,用余光瞟一下,没人在看自己,又两口吃罢厚皮,一口把流着汁水的黄瓤塞下,在嘴里试探着,牙齿刮下果肉,小心咀嚼着眼下,最后果然吐出一个扁扁大大的硬核儿。“靠,皮也吃了”,我听到一个悄悄的声音,是那伙计,尽管他没抬头没转身。屋子里每个人都没看我一眼,但像是都在看着我。默默的把核儿扔掉,饿感小了吗,记不清了,我躺着一直的天很黑。最后和湖南的一个哥们去吃了份炒凉皮,那就是一天的饭。
  到帝都的头几年,认识了很多东西,了解到很多事情。也越发感到以前的自己是多么无知短视。第一个芒果之后,又知道了什么是火龙果,山竹,真真见到了柚子,菠萝,原来菠萝还有叫凤梨的,原来橘子还有叫橙子的,橙子还有叫沃柑的。其实这都是我学会逛超市以后,去水果区里看的。原来水果的品种如此之多,我那鲁中小小的山区,比起来九牛一毛罢了。大商场超市真是好地方,认识很多东西,也不用问谁看字就行,没人关心你来自哪、无知与否,即使不能看明白,网上搜一下就好。短短几年,安卓手机大流行,脑容量、眼界似乎也瞬间大了很多,好像整个世界都没有了不懂之处。
  十年了,看到芒果再不觉新鲜。但想起第一次吃芒果,身上还会刺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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