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郑岩下班回到家，一眼就看见了站在书架墙梯子上翻书的乔小雅。
傍晚时分，屋内光线有点暗，乔小雅套着一条宽松的居家连衣裙，露出一截瘦瘦的小腿，剪影像个难民少女。
郑岩顺手开了客厅的灯，问：爬那么高找什么，我来。
不用。乔小雅条件反射地答道，顿了一顿，补充道：突然想起本旧书，想看看。语气恹恹的。
郑岩没坚持，放下公文包换了居家服就进厨房忙活了。
晚上想吃什么？
随便。乔小雅心不在焉答地道。几天前那本书明明由她亲手插在了书架的最高层……或者为了掩人耳目，挪到了别的地方？本以为万无一失，结果她还是低估了自己的坏记性。
口袋里此时响起一声短促的微信提示音，乔小雅掏出来看了看。
榆木：找到没？
乔小雅看了看厨房里忙活的郑岩，迅速地回了个崩溃的表情：还没。
等了等，手机那头沉寂了。
乔小雅站在梯子上发了会儿呆，忽然觉得眼前的情景特别蒙太奇。
2
说起来，她和榆木的关系迅速火热起来，也不过是近一个月的事。
同事数年，她对榆木的印象，之前一直停留在斯文白净黑框眼镜格子衬衫文艺男的标签形象。
乔小雅自诩是个文艺女青年，但一直对文艺男青年没什么好感。在她看来，文艺属性的男男女女，多少带点“作”，女人作一作，你可以当是撒娇的孩子好要糖，男人要作，可就危险了。
她向来偏爱理工男，单纯，专一，一根筋，当然捆绑出售的是木纳，沉闷，缺少生活情趣。郑岩就是个典型，刚在一起那几年，乔小雅感觉两人的关系就像蜂蜜泡柠檬，她的酸、涩、拧，全被他蜜糖式的爱浸泡得又软又甜。
可日子一久，柴米油盐的琐碎沉闷渐渐侵蚀生活的本质，她和郑岩之间的交流，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除了吃，就是拉，忙起来，连啪啪啪都变成节庆only。
蜜糖罐变成油瓶……说不出来的油腻腻。情欲，爱意，小鹿乱撞，遥远得像上个世纪的事。
前阵子，公司组织团队建设，公司一群老油条、新鲜人被齐齐拉到郊外的农家乐。到了地方，果然又是吃吃喝喝唱K玩游戏的老把戏，乔小雅夹在一群秋波乱送的单身小年轻中间，差点没被电焦。
那晚她从乌烟瘴气的K房出来，正坐在农舍门口阶梯上数着手指倒计回城时间，榆木忽然走出来，坐在了乔小雅边上。
郊外的夜空，繁星密布，深邃如海，抬头仰望，有种被吸纳进去的浩瀚……怎么说呢，那样的夜晚，人是懵懵的，多巴胺是批量分泌的。
两个从奶茶陈升，聊到赫尔博斯、波伏娃，再聊聊黑泽明、是枝欲和，各自的人生规划与dream life，榆木说，他的理想人生，是将来和心爱的人一起，去一个风光秀丽的无人小岛，过上农妇海岛养群鸟的美好生活。
乔小雅心里一惊，这不是自己长久以来的理想生活么。每次和郑岩提起来，他只是对着电脑屏幕闲闲地回答：会有的会有的。
什么时候？
发了达再说吧。说完头也不回地沉浸在那一片鬼画符一样的编程代码中。
此时，榆木的双眼，在黑框遮挡下，发出柔柔的亮光：小雅，从很久之前开始，我就觉得你和公司别的女孩不一样。像一枝白百合，清新，优雅，独立。不管和什么艳丽锦簇的花放在一起，都能散发独特的芬芳。
乔小雅掌心有点出汗了。自从已婚妇女身份加冕以后，已经多久没有异性这么明目张胆地“表白”了，那点小小的虚荣心，像惊堂木一样，把她久已积尘的案面拍出一片云烟。
两人聊到夜半，互加了微信、微博、QQ，等乔小雅洗漱完毕，躺在农家乐的炕头上，发现朋友圈有几十个提示消息，榆木把她近一年几乎所有的朋友圈状态都赞了个遍。
那次之后，两人就成了微信互动最频繁的聊友，常常一聊就聊到夜深，旁边的郑岩已经睡了个中场，半梦半醒中翻身搂住她的腰：别玩手机了，早点睡，乖，啊？
她边点头嗯嗯嗯，把手机往枕头底下一压，屏幕荧光暗了下去，那头郑岩翻过身又均匀地响起了鼾声。
都说理工男的脑子只有一根筋，此言非虚。加上乔小雅一直是个低头族，24小时手机不离身，郑岩对她，从来没有起过一点疑心。
有一晚，她和榆木，不知怎么就聊到彼此的另一半。
榆木语气淡淡地提到那个一年不翻一页书，每天只会窝在家敷面膜买买买的妻子。
你知道我们之间沟通最多的信息是什么吗？榆木发来一个苦笑的表情：信用卡刷卡提示，以及银行账单。
他用了四个字形容自己的婚姻：形同朽木。
乔小雅盯着那四个字，有点发愣。
形同朽木。
她和郑岩之间呢，她发觉，无论在怎样不满的情况下，她都不愿意在旁人面前去谈论自己的丈夫。她记得他对她的所有好，记得那些冰天雪地的拥抱，发烧感冒时的彻夜照顾，柴米油盐中的迁就妥帖，如果不是出于爱，还有什么可以让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付出比爱自己多十倍的精力和心思。
榆木问：你（的婚姻）呢？
她顿了顿，半晌，言不由衷地回应：我也是。
有一次，不知怎么就说到了解脱。
榆木说，有时，我真羡慕那些放下一切去私奔的人。
那晚正好因为郑岩加班回来太晚，乔小雅闹了点小别扭。
看到榆木的话，乔小雅的小心脏被一种澎湃的激情充盈了，她握着手机，眼神因为热切而亮晶晶：榆木，不如一起去私奔吧，农夫，海岛，养群鸟。
榆木几乎是秒速回复道：好！
乔小雅可以想像那头的榆木和自己一样被和私奔有关的各种浪漫文艺幻想激动得坐立难安的样子。
她爱榆木吗？一点点？不，也许一点都不。对乔小雅来说，榆木更像她急于摆脱沉闷婚姻现状的浮木，在这段渐渐让她窒息的关系里，她沉闷了太久，寻找了太久，好不容易遇到这么一个同病相怜的战友，他是一个契机，一点能为她生活带来变化的亮光，她怕错过，就再也遇不到了。
乔小雅感觉到自己的人生终于要出现一片戏剧性的惊涛骇浪，她被自己营造的这片虚妄给激动得彻夜难眠。
那晚，她给郑岩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分手信。想了想，把护照也找出来，和那封信一起，夹在了一本神不知鬼不觉的旧书上。
等一切尘埃落定，她把护照拿出来远走高飞那一天，也是这封信交到郑岩手里的时候了。这个郑重而隐秘的小小仪式感，把乔小雅自己给感动了。
她躺回床上，听着身边人沉睡中规律的鼾声，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抚摸了一下他孩子般纯真的睡颜。郑岩轻轻抓住了覆在自己脸上的小手，不知是梦着还是醒着，嘟囔道：老婆乖乖，早点睡哦。
乔小雅在他额头覆下轻轻一吻，眼睛有点湿润。
3
此刻，乔小雅又把高层的架子搜索了一番，郑岩在饭厅招呼吃饭，她一时没答话。
没多会儿，郑岩围着围裙站在了梯子底下，手里拿着一本蓝色封皮的破旧小书：是这本吗？我记得以前你最爱翻这本书。
乔小雅刚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听郑岩的话，全身的鸡皮疙瘩瞬时炸了起来。
郑岩递过来的书，破旧的蓝色封面上，一片风和日丽的蔚蓝海面，《海水正蓝》，是她大学时期最迷恋的女作家的代表作。那些年，这本书放在床头，不知被她翻了多少次，书页都有些脱落了。后来买了房子，有了书架，反而找不着了。
乔小雅接过来，隔着书页摸到了中间鼓起的一块，她手一抖。里面夹着的东西像雪片一样，哗啦啦往下飘……
乔小雅眼泪都快掉出来了，她感觉自己像狗血剧里被抓奸在床的女配一样，心中有一万把声音在同时呐喊：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解释……
郑岩弯腰捡起了一张纸片，抬起头看了看乔小雅，表情有点复杂，惊讶，激动，不可置信……看在心虚的人眼里，都是，又都不是。
乔小雅抢先说：郑岩，你……
小雅，你还记得这个吗？郑岩的神色慢慢化成一种温柔的欣喜。他手里拿的是一张硬质的小卡片，因为年代久远，纸片有点发黄，上面写着：
《我爱你的十件事》
我爱你注视我的方式，爱你闪烁其词的羞涩。
我爱你刺猬一样的短发，也爱你浑身散发的修剪过的青草的味道。
我爱你把我的手握得生疼，好像下一秒我就要消失在这地球。
我爱你送我坏品味的围巾，更爱你生动的拥抱。
我爱你逗我笑，更爱你因我而发笑。
我爱你永远像个超级英雄，更爱你脆弱时在我面前无助得像个孩子。
我爱你爱到生厌，爱你爱到压韵。
……
我爱你拿我没办法，却又只能对我妥协的样子。
这是当年谈恋爱的时候，两人一起看了《我恨你的十件事》，乔小雅受电影里的女主角自创十四行诗的启发而写的。
乔小雅记得郑岩收到这张卡片的时候，脸上复杂的表情。是了，就和刚才一模一样，像被从天而降的陨石击中，强忍着疼痛表情失控的样子，乔小雅问：郑岩你怎么啦，是不是写得太low了，还是你介意我忘了你生日礼物，只给你送情诗啊……
郑岩扭过脸，没回答。乔小雅跑过去看他，他又扭到另一边。
琢磨了半天，乔小雅才反应过来，眼前这个理工男，被她的情诗给感动哭啦……
这件事，后来还被乔小雅拿出来取笑了好多年。
再后来，卡片不知道被塞到了哪本书，这个笑话，说多了，好像也不再那么好笑了。
此刻郑岩目光柔柔地看着乔小雅，说：老婆，我一直记得当年你把这首诗念给我听的样子，对我来说，那是天籁之音……
旧物，旧事，总容易惹人感性。乔小雅忽然觉得，郑岩其实并没有她认为的那么木讷不解风情，他曾经，不，或者一直都是个内心柔软的小王子啊……
乔小雅站得高，冷不防被郑岩搂住了小腿，整个人从梯子上抱了下来。
郑岩一动不动地把她拥抱了很久，乔小雅一开始还推他：喂，饭菜要凉了诶。推不动，后来干脆任由他抱着。在这个沉默的拥抱里，好多记忆，漫天盖地地席卷过来。
她想起两人刚在一起没多久的时候，班级出去旅游，在一片湿地边露营，本来夜黑风高正是谈谈情说说爱的好时机，结果，郑岩离奇地失踪了一晚上。半夜，郑岩短信把乔小雅叫出来，暗夜中神神秘秘地掏出一个闪闪发亮的瓶子，原来他消失了整晚，是跑去给她捉萤火虫了……
又想起大三那年新年倒数，两人约定去广场倒数、看烟花，结果郑岩兼职回来晚了，没赶上。到了零时，郑岩捧着一堆仙女棒出现在宿舍楼下，打电话叫小雅出来看，那一片璀璨的烟火，把整个女生宿舍惊动了，当然也惊动了宿管阿姨，当事人被骂咧咧地赶走了……
……
后来的画风，就变了。那年乔小雅肠胃炎入院做手术，怕家里人担心，谁也没通知。郑岩当时有紧急项目正在操作，天天加班加点，虽然请了护工，还是放心不下她。有一天晚上，暴雨如注，她以为他不会来了，结果晚上九点多，看见他落汤鸡一样浑身湿嗒嗒地进了门，手里还提着一个没了盖子的空落落的饭盒，一问，才知道他那天下班早，专门去菜市场买了鱼回家给她敖汤，结果来的路上雨太大，心又急，自行车打滑，熬了两个小时的鱼汤全撒了……乔小雅看他沮丧的样子，忍不住想笑，结果不小心扯到了伤口，把他急得狂喊医生……
……
漫天璀璨最终都会回归人间烟火，但谁说人间烟火就不是另一番浪漫呢。乔小雅抱着自己的丈夫，回忆如潮，开始只觉心酸，越想越觉心疼难忍，最后忍不住像个孩子一样，呜呜哭了起来。
4
榆木约乔小雅在公司附近的咖啡馆见面。一坐下，乔小雅就感觉到榆木和平时有点不一样。
她正想跟他解释护照找不到了的事。
榆木却结结巴巴先开口了：小雅，我……我老婆怀孕了。
乔小雅愣了下，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我觉得，咱俩之前的决定也许有点太冲动了，毕竟……榆木推了推黑框眼镜：生活不仅只有诗和远方，还有眼前的苟且啊。
乔小雅咬了一下饮料的吸管，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出来的时候她还在想怎么跟榆木摊牌才不会搞得太难堪，此刻她只觉得胸口一片神清气爽，雾霾全无。
对对对，诗和远方，有时，保存在心里会更美。她说。
榆木伸出手，想覆住乔小雅放在桌面的洁白的小手，被她巧妙地躲开了。
榆木的眼神黯淡下去：小雅，不管我们将来怎么样，你在我心中，是永远的女神。
小雅回道：都是朋友，都是朋友。呵呵。
两人都沉默了。或许是出于愧疚，榆木又说了一些现实的迫不得已，一个男人作为丈夫和父亲应该承担的责任，以及对乔小雅的仰慕，愧疚，云云。
乔小雅盯着榆木一张一合的嘴唇，心早就飘到了半空。她想，这家店的东西好难吃，不知道今晚老公做了什么好吃的……
5
结婚周年纪念日那天，郑岩做了一桌子菜，两人在家点上蜡烛学人烛光晚餐。
郑岩说：小雅，最近工作没那么忙了，我盘算了下，要不咱们去趟马尔代夫？
小雅一听，一张小脸瞬间被烛光照亮了，她学着麦兜的语气念起来：马尔代夫！马尔代夫！那里水清沙幼，椰林树影……
说到一半，忽然想起什么，闷闷不乐地提醒道：555，可我护照早就找不着了。
郑岩轻轻一笑：瞧你这丢三落四的，你护照早就被我找到了啊。
乔小雅闻言瞳孔一缩：什么时候，哪里找到的？
那天我整理书架，在一本旧书里发现的，你说你好好的把护照夹书里干嘛？
……那……你还在书里发现什么别的东西吗？
还能什么别的东西？你是老鼠吗，这么爱往角落藏东西。郑岩取笑道。
乔小雅手一抖，杯中的红酒颤颤悠悠，差点没洒出来。
郑岩举起酒杯，说：老婆，结婚五周年快乐。
酒杯和酒杯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一声“叮咚”，就像乔小雅此刻忐忑的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