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奶奶也曾哭闹过几次,有次大半夜吵得特别厉害,七奶奶红袖跑到后院仓房里二话没说就翻到一瓶农药,仰头准备喝下去。幸亏那是个空瓶子,在她准备找下一瓶农药之前,被及时追上来的陈文斌抱住了。红袖在他的怀里挣扎着,哭闹着,像是想把一辈子的酸楚都随着那永远流不尽的眼泪流光。不知所措的书源站在一旁嚎啕着,那瘦弱无助的身影被惨白的月光投射到冰冷的地上,微微颤抖着的影子像只瘦骨嶙峋、无处可归的黑猫。翠子也来过几次,娘俩坐在床头抹眼泪,翠子说了,男人外面有人不是什么稀奇事,只要他心不野,还记得有这个家,日子就过得下去。闹了几次,红袖也不闹了,不是不介意,是心灰意冷了。她现在的心思完全放在了书源的身上,她现在只求能把书源养育好,长大成人。红袖经常重复着对书源说,书源,妈要不是看在你的份上,早就不活在这世上了。真的都是看在你的份上。才三十几岁的女人倒也有了皱纹,从眼角伸到发鬓,浅浅的几道印子,像是黄面包子上的皱儿。
现在想想,那些年来,七爷爷心里的结或许从来都没有打开过。他之所以频繁地出轨,也许只是想给自己一个发泄的出口,他以为这样就可以和七奶奶当年的不忠扯平,心里就会好受一点。可是越是对她不忠,他的心里就越是煎熬。他是爱着她的,正因为这份爱来的太压抑,又太强烈,所以他才会用这种方式去折磨她,让她痛,这样她才可以感受到他的痛,才可以知道他是在乎他的。可是痛久了,心也就麻木了。
书源长到十六岁的那年夏天,镇上一条主道上要全部换上新的电线杆。在一次作业时,几个电工合力推动着一辆出了故障的吊车,结果吊车臂碰触到了上面的高压线,三死二伤。三个当场死亡的人当中,就有整个被烧黑了的张清志。
时隔十年,红袖和陈文斌才领着书源再次踏进了红拂的家里。一屋子的人都在哭,红拂早已哭得晕过去好几次,被众人扶着,醒了又是一阵哭嚎,嗓子哭哑了,眼睛哭肿了,事也不能主了,两头的兄妹只好合计起来各负其责,男丁忙着去通知亲戚,定做棺材,联系家宴和放焰口的和尚班子,女眷则忙里忙外照应着,买了白布在缝纫机上制作孝衣孝服。红拂的两个女儿穿着孝衣跪在屋里泣不成声,不断地烧着纸钱,一屋子里烟雾缭绕的,像是进了桑拿房。
由于这是镇上的一次重大事故,出了事张清志连同另外两个当场死亡的电工被立即送往了火葬场的停尸间。早上还喝了两碗大麦粥出去上工的人,一下子就死了,全身烧得焦黑,穿在身上的衣服已经被烧得黏在了肉上,一撕就能撕下一大块快熟了的肉来。红拂想把张清志的尸首要回来放家里放上三天,做了法事再入土。可镇上说了,这是重大的安全事故,尸首是要尸检后作出相应赔偿的,不能送回家。家人也只有在尸首在被推进火化炉之前的告别仪式上才可以看上一眼。红拂听了就哭得更凶了,哭喊着我可怜的人啊,死了连自己的家都回不了,等三天后火化前魂魄都散了,和自己的妻儿最后一面都见不着了。红袖全程都陪在了姐姐红拂身边,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帮她擦眼泪,料理屋里屋外的大事小事,陈文斌也什么都没说,跟着众人到处忙着。
乱乱糟糟忙了三天,好歹在火葬场看到了修整过妆容后依旧惨不忍睹的张清志,红拂哭晕在了红袖的怀里,红袖自己也是泣不成声,心里反复闪过那个初春的夜晚,那个年轻男子满眼的熠熠柔光。本想着自此各自生活,互不干扰,没想到现在却已是阴阳两隔,会以这样的方式见最后一面。
书源小时候和别的小孩子打架的时候,其他孩子就会骂他是姨爹养的狗杂种。书源回去都不敢跟他爸妈说,从小到大,他已经在他俩无数次的吵架中听到了那个存在着的姨父。他也曾有几次匆匆瞥见过姨父几眼,可都没能说上一句话。十六岁的自己,白色的孝服披在单薄的身上,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见到了那个姨父——这个一直活在他滚烫血液里的男人,现在却以面目全非的姿态,跟他做着最后无声的道别。
张志清死后,红袖三天两头就往红拂家跑。这段时间红袖一直觉得像是活在一场梦里,周围熟悉的一切都变得陌生起来。用惯了的梳子,脸盆,一切都变得阴森起来,它们不说话,却每天都在注视着你的一切,它们知道你所有的秘密。照镜子的时候看着自己爬上眼角的皱纹,红袖也第一次真正察觉到自己正在一天一天慢慢老去。当年那个扎着两个马尾辫躺在通清河旁草地上晒太阳的小姑娘早已经死了,死在了每一天锅碗瓢盆、油盐酱醋的尘埃里。
红拂变得沉默寡言起来,每天坐在床头看着窗外枝头上嬉闹的麻雀儿,枕头底下压着政府赔的十万块钱,每天都要一张张数个好几遍,却一个角儿也舍不得花。张清志烧五七的那天晚上,红袖做了饭菜带过来,领着书源,陪着她一起吃。
红拂用筷子捡着碗里的米饭,一粒粒地往嘴里送,也不夹菜,目光呆滞,若有所思。
红袖不住地往她碗里夹菜,问她好几次想啥呢她才缓过神来。
红拂丢下筷子,叹了口气说道:“红袖,昨晚做梦做到你姐夫了。”
“怎么样?他是什么样子的。还是以前那个样子吗?”红袖焦急地问道。
红拂皱着眉头,说道:“脸很模糊,记不得了。我只记得他穿得破破烂烂的,光着脚,蹲在那一个劲地翻柜子。我从外面回来,问他找啥呢。他说找鞋,渡河的时候弄湿了鞋子。我又问他找鞋干嘛去,他头也不回,还是在柜子里乱翻,可里面一件他的衣服都没有,我记得他所有的衣服都已经烧给他了。他说他儿子想吃姥姥家腌的咸鸭蛋了,他要穿鞋去拿,去晚了回来就没渡船了,他儿子就吃不到了。我急了,跟他说你哪来的儿子啊,你只有两个丫头。他一听就跟我发火了,说他明明有个儿子。然后就真的找到了他的鞋子,穿在脚上小了一大截,然后就起身准备走了,我就上去抓他的胳膊,却怎么也抓不到,我哭了起来,叫他别走,他一句话也不跟我说就走了出去。我想追却怎么也动不了腿,等我哭喊着好不容易动得了的时候就醒了。周围黑漆漆的一片,我立马下了床开门去看,却什么也没有,他是真的走了。”
一段话听得红袖一直堵到了嗓子口,饭再也咽不下去。红袖转头看了看一旁低着头不言不发吃着饭的书源。心想着岁月不饶人啊,转眼间书源都这么大了。书源感受到了红袖的目光,抬起头来诧异地看着热泪盈眶的母亲。红袖被这突然注视的双眼吓了一跳,她看到的明明是那个人的影子。如此熟悉的浓眉大眼、突兀如山起的喉结、瘦削的脸庞,和当年那张黑白照片上的男子完全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现在的他是没了,却又弥漫在每一寸空间里。他坐过的沙发、调过的电视、睡过的床,每一件都在静静地散发着他的气味。现在他又通过书源的眼睛,洞察着她犹如波涛翻滚的心底。周围的空气变得稀薄起来,每一口吸进去的空气都带着他的余温,在她的体内犹如惊弓之鸟一般到处乱撞着,撞得她的心一阵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