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认识鹿鸣的时候，她才读大学的样子。她后来说那天新剪了短发，穿和她发型并不相配的复古长裙，裙摆到脚踝部位，领子上有三颗清代贵妃服饰上才有的布扣，宛如初春花苞大小。

那天，中午，我照例提着大包小包的袋子。敲响那些订单编号上的门。面对着他们一遍遍地说，谢谢！欢迎下次订购。

但，到最后一个按着地址找过去，却怎么也没找到那个门牌号。这一列的房子，密密麻麻布局，同色的俄罗斯方块一样难以辨别。窗户、门口、摄像头、垃圾箱……一模一样的装置和颜色。

“您好，请问您的外卖地址具体在哪里，我已经过来了。”

“就在六楼呀。6019,你进来就能找到。”与其说她不带感情的回答不如说像一种系统自动回复更恰当。

说着对方已经挂线。这嘟嘟声不觉然使我有些恼火。

又走迷宫一样在六楼找了一圈，仍然没有看到6019,也不知道这房东是不是小学没读完，但那也完全不至于房间号码不按顺序来排列吧？！6724接下来就是6309，6008前面是6273,只有没人性的人才会做这种排列！

我气得快扔掉饭盒了，稳住！我心底一种坚定的声音向我小声透露到。好在，送外卖的年月里，各色人等都见过了。练就了一副纵使到了拔刀相见地步还能笑意盈盈一满钵的神功。

我握着手机，又拨了号码。

这次一反机械，满含热情和歉意说：

不好意思，才看到，我这个门牌编号牌掉在垃圾箱旁边了，我才看到！

对不起……对不起……

这次是我送外卖历史以来第一次由于过度愤怒挂了顾客电话。

我仿佛看到了嘟嘟声后无数个接二连三的对不起朝我拥挤着奔过来。

门牌掉了？

这算哪门子理由？

偏偏就有这样荒诞的理由，怪不得那么多人会荒郊野岭等戈多，世界果然是够荒诞！

害你半小时在这迷宫一样的鬼地方穿来穿去。我甚至已经忘记出口是那头了。我可不想待会儿出来还要央求对方为我指路。丢脸就够受了，别把颧骨都丢了吧！

不，这还不算最离奇的理由，上次有个胖子叫了外卖，而我去以后，他竟然在和老婆做爱，更有趣的是他隔着门大喊让我等几分钟。

他口中的“几分钟”等于我在门外的45分钟，约等于我老板口中的“几个世纪”，现在想一想都觉得后背发凉。如果不是他出来时豪迈大气，直接给了我两张100元面值的票子做小费！我今天肯定已经不是做外卖而是送快递当收银员谋其他生计去了。

“和我老婆半年没见了，理解理解。”关门前还双手合一起向我拜了拜。我这趟感情是活菩萨了我？

搞得我硬生生把一个愤怒小鸟的表情憋回去了。

送他的是一盒香辣蟹，288元，小龙虾178元，还有其他的特色菜，要是拿回去倒掉，老板不把我剁成肉泥绝不会罢休！

那可是送餐高峰期，人手紧缺得恨不能变千手观音了。

问题是，我亲属来收尸还得把她损失的钱先补上。我老板就是一个典型的无限压榨我剩余价值的资本家。

“你还能想起回来呀？”刚进门。

老板也是一个女人（女人为难女人更上三层楼），仰着脸，她那薄薄的上眼皮好像被钢丝拉在天花板上一样，一闪脸，就用犀利的目光瞪着我，我拿出一张票子给她：

“这是顾客给的……”

老板脸刷漆一样由青变红。接着笑意盈盈，那笑容满得都要堆到脖子上了。

她的喜怒哀乐都在脸上画着。

我一边鼓足腮帮子做着可怕的表情，一边找没有门牌号的那个房间。

直到，听到有人喊：

“嗨，在这里，小哥”

“你看清楚了吗？谁是小哥，你可以不告诉我具体地点也可以捉弄我，但你不可以侮辱我性别！”

我一口气喷出这堆憋得变味的话，在这前一秒我后悔了。

对，这个世界不仅有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还有说出口的话。

因为，我是在话出口前一秒才回头看到她的脸。

她那画扇一样的脸，容我用个更符合她的词“夕颜”。不，画扇公主，荷花路妙妙，珊瑚……词穷

！

她远远望着我。用一种小猫小狗等待主人回家的深情。

你可以觉得我是在杜撰，但你不得不相信见了她你也会有杜撰的能力。

不是天生，而是瞬间生发。

有一种美人不仅男人看了心动，女人看了也会心动，那才算真正的美人。

她的美幽灵一样。

白色长裙，领口三个扣子，布艺做工这么好的衣服，这几年都不多见了。而这样的设计似乎也不是时下的潮流。

极简约，极轻柔。她走起来脚步也没有声音，难怪我刚才没有听到她的声音。

同样是女人，我却生就一副大汉的脸。浓眉暴眼，以前别人见我问我为什么总是“怒目圆睁”，我不知道做何解答，后来别人问，我就说“这是我的御用表情包，怎么样，赞不赞？独家秘制……”

拿自己的外貌开刷，还是一个年方二十的姑娘，需要具备何等万般皆下品的勇气，可想而知。

她还看着我，好像忘记了我刚才说出过那样一番激动万状的话。

“你不要生气，我刚才正在忙。每次在这个时候都不想停下来。请进！”

这直接是地狱和云端呢？

我诧异了一秒钟。调试了一下表情，希望我也看上去很甜美、很和善，给人杜撰的欲望，而实际这是不可能的，我知道就算我闭上眼也是怒目圆睁的表情。

颧骨那么突出，好像半个瓢的葫芦扣在额头。

但是看着她这么美丽的样子，使我脑海中逐渐清晰了：我俩在一起的对比图。我该有多么不堪入目！

还戴一个男孩子才戴的鸭舌帽，一套肥瘦不拘的运动裤。起码我应该穿一个裙子什么的，至少这样别人一眼就可以判断出知道我是一个纯正的女人呀。

她的房间四面都是画。还有一副裸体艺术画，很抢眼，一副最常见的蒙娜丽莎的微笑，不过被她画出来的却成了蒙娜丽莎的忧郁。

这位蒙娜丽莎没有我们在各大画展上面见过的那种微笑，而是面带忧愁。下面写着：蒙娜丽莎的眼泪。

“你喜欢画画呀？”

“不过，这副蒙娜丽莎为什么却看上去这样忧郁呢？”

“因为，她刚刚失恋。”她用一个小细毛刷替画像刷着脸。

“这个就叫做油画？”我都忘记了自己是个送外卖的了。

“哦嚎，那啥，我得澄清一下一个特别重要的事实。”我一字一顿地说到，像大公鹅在打嗝。

“什么？”她睁圆了眼睛。询问的目光盯着我的鞋、腿、脸，我旁边的窗帘，没错就是这个顺序依次来的。

“我不是小哥啊！”相信我虽然浓眉大脸喉咙粗，但我有块女人才有的胸啊。我挺了挺胸膛，给她暗示。

结果，她的脸刷一下一片红晕。

“那是大哥？我们都这么称呼的，外卖小哥、快递小哥……”她用那双灵活转动在眼眶里的大眼睛瞄着我。怕受到袭击似得。

“唉，我说，姐们儿，你想什么呢？我说，我也是女人！”

她先一愣，后用手起来捂住那只小嘴巴。窃窃地笑了几声。

“你像说相声的～”她竟然来了这么句。

“你什么智商，你看不出我也是女人吗？”

“一点点都没想过。”

我又起劲甩了甩肚子上的肥肉。结果，她看了，干脆扶着桌子去笑了。

后来，她一手捂着肚子，慢慢蹲下去坐在画布旁边的小凳子上。

“我相信我是无话可说了。有这么搞笑吗？好了，不耽误时间了，我得回去了。”说完话，我就撤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