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这条穿山越岭、宽敞而又明亮的大道,是在以前那条小里小气的基耕路基础上扩建而成的。它已经绕开了记忆中部分熟悉的沟沟坎坎、山坡林地,还有极尽陡峭危险的滚石路口。由于弯曲的羊肠小道被几经修整,路况拉直了不少,从老家到乡政府所在的除头垭,只需从前一半多一点的时间,便可抵达了。
早年间神气活现的除头垭,是全乡的中心。整个乡里有头有脸、有钱有势的人,全住在那儿了。不仅如此,那些为配套应运而生的供销社、生猪站、粮店、农机站、打衣社……给那里工作生活的人们提供了很多便利。而普通的乡下人,只能穿山越岭远道而来,才能“享受”这份难得的偶然。
这些只在当场天才热闹一时的店铺,虽然平时也开着门,实际上,它们是不大“欢迎”那些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山里人的。说白了,山里人由于口袋干瘪,走到哪儿都能显出一副狼狈的穷酸相。那些围着一系列店铺而居住的“城里人”,他们的情况就大不一样了,有钱又有关系,风光无度。说不定,他们拿在手上一个月的工资,就抵得上有些山里人一年的收入呢!尽管这些“城里人”也极尽抠门,在山里人背来的山货面前,显出某种“矜持”来,到底还是令那些破衣烂衫的山里人羡慕不已。
我读初中三年的后半段,由于每天要频繁往返,对必经之路和除头垭口的情况,已经是相当的熟悉了。尽管那段路很难走,每天却还要依然如故地折返,大部分是以小跑与快走为主,到校后又被囚禁于教室内,是很少有时间在荣耀的除头垭那些商店门前去虚恍的,但到底是耳濡目染的原因,还是储存下了不少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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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记忆,最深刻的还是上学路上那口有意思的老井。说它有意思,那是因为从大山深处流出的山泉水,滋润过很多人。不光是我们这群途经它身旁的山里娃,对它有特别的好感,就连整个除头垭口周围的人,都享受过它的恩泽。
它座落在一个山岩下,背靠着绵延出好几公里远的大山,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在那个贫穷的年代,不光田里收粮少,就连整匹整匹的山上也是光秃秃的。我们这些走惯了山里路的山里娃,从山的发脉处上山,到山的出口处下山,要经过好多公里的难走路段,在泥石渗杂的羊肠小道上摔跤无数,装作没事似的爬起来又奔跑。从山梁下到山脚,就是那口井所在的位置了。
当然,如果要从山脚往山上爬,那口井又成了当之无愧的出发点。
因此,它无疑成了我们要加油的“驿站”。下山来的我们,有时事先要准备一两张油桐叶,在井外面的小塘里假模假样地清洗一下,实际上那只是把油桐叶润湿而已,就赶忙伸到井里舀水装缸。中午煮饭的口缸,每天都在这里来装满水,才放到水泥做的蒸锅里去蒸熟;有时匆忙得忘记了从树上扯下油桐叶,就用双手往口缸里捧水,当然也有近乎“猛张飞”的人,直接把口缸伸到井里。不过那肯定是会遭人指责的,因为口缸里的东西会趁机掉到井里去。
早上,只有那忙得像打仗似的一点紧张时间,人多进出的水井周围就排起了长队,弄得井边潮湿得像水牸牛下儿一样。多数时候,我们没敢在那儿停留,自觉地一闪而过。
口渴的人、嫌热的人……就慌不择路地捧起水来往嘴里送、掬一油桐叶的水也往汗湿的头上淋,或者直接将凉鞋伸进水井外面的那个小塘里浸泡……末了,又加速奔跑,前面的人已跑得不见人影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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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所在的位置,比除头垭乡政府以及那些毗邻而居的店铺要高出一截。自然对它的水源充满渴望,但有远见的乡政府,还是暂时牺牲了一些其他单位与个人的利益,把这个明显的好处,让给了日后有可能为全乡带来希望的乡完小。那时的乡完小,每年要容纳着来自全乡十二个大队一千多号人的师生队伍。
头带草帽、背着黄军袴、拄着一根并不起眼的拐杖的王乡长,在他任内走过了全乡的山山水水,受农业学大寨的引导,没日没夜为粮食增产操劳,但老百姓的肚子仍是饿得咕咕叫。
他卸任后的很多年,人们实是求事地议论起他时,首先说到的还是他对那口井水公正公平的合理分配。学校是用水大户,接下来才是从事经营的一些店铺,落到最后的是乡政府。开始人们虽有微词,但他几次三番上门 的百般“讨好”,那风趣的语言,让大家不得不服,心花怒放之时,问题也就顺理成章地得到了解决。
听说,老书记立下规矩的那几年,连老天爷也给足了他情面,风调雨顺的年景,山泉水从不断流,各家各户尽享太平。
但后来发生的事,就不是卸任的老书记所能左右的了,改变山村旧貌的基耕路有了雏形,继而又被改造成了村村通的公路。那口老井自然成了“丁子户”,开始是“钉”在公路的中央,后来人们想了很多办法,给它挪了一下位置。
从此,山泉水不再兴旺了,是任何人都没有想到的事实。
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它冬天冒热气、夏天冰凉、喝起来有点回甜的这些特质,因为挪窝一下子都不见了,真真实实地变成了淡而无味的“白开水”了。
原来那些为各家各户引水的塑料管,也在事事难料的变迁中被废弃、被风化,终成废物。后来,那口换了地方的老井淌出来的水,成了我们学校唯一的取水地,由于没有再与其他单位搭伙用,也还能维持我们的日常用水。
除头垭地盘上先前的那些用水户,许是受树倒猢狲散的影响,都各奔东西了吧。
初中快毕业的那几个月,学校由原来的引水变成了挑水,尽管学习时间紧张,每个班还得靠轮流挑水,来维护师生两个食堂的生活用水。挑水对我来说是习已为常的事,却让其他人实实在在成了负担。有人叫苦不迭,有人埋怨那该死的公路,把水修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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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校门多年之后,我在外地找了份工作,又安了家,自然也就疏远了少年时候走过的那条土路。它是怎样的一个变迁,在我的梦里,也没作过交待。
去年年末回家,索性带上妻子与儿子,想重走一回老地方,看看能不能重拾当年的记忆,就连我在那口老井大概的位置上,长久地矗立,陈旧了的记忆,也没能让我找到有任何的水滴……
老爸,你干吗要在这儿发怵呢?
我说,我想找找以前的影子……
哼,以前的影子有什么好找的?儿子说吧,扬长而去。
我又在那地上站了会儿。朝山下望去,那条国道还在。所不同的是,往来穿梭的车辆骆驿不绝,车辆虽多起来了,速度却慢了下来,哪像以前呢?
以前,我们站在这清清泉水流出的井边,不经意地俯视山下,那乌龟壳的小汽车,稀罕得一溜烟就消失了。父母常常说,公路上跑的小轿车里,一定坐的是大干部……于是,每次见到公路上迅跑如飞的小轿车,就不得不停下脚步观看,眼神里由此生出满满的羡慕来。
儿子已经跑远了,我无奈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笔直的公路,很快就把我们带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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