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常说,她在梦中遇见了红舅,红舅哭着向她求救。
红舅比母亲小四岁左右,中间本来还隔着一位阿姨,可是她幼年夭折,并未能养大成人,所以红舅成了母亲最大的弟弟。红舅与母亲的关系最为要好,在母亲远嫁他乡之后,也常来看望她,一直到后来红舅去城里打拼,来看望母亲的日子才渐渐少去。
年少时,最盼望红舅光顾家门,因为红舅待在城里,每回来总是带一些新鲜玩意儿,而且红舅为人很大方,从不吝啬带来吃的和学习用具。那时我总以为县城是个很远的地方,因为在城里的亲戚来我家一趟必定会开着轿车来,来到之后我家就会像贵客上门般招待,只是亲人们待上一会儿就说着赶时间要离去。后来我去到县城读高中,才知县城不过相距三十、四十公里,搭公车一个小时左右,开摩托车也不用想像的那么久,实际距离比心里距离近的多。
来县城读书之后,暑假我很少回到乡下,一来乡下无所事事,而繁重的劳动又不是我所能及的;二来城里有我所想象能要的一切,而最重要的可以跑书店。如此,我便寄宿在城中的红舅家。
那时红舅家在火车站附近,居住的房子是那种老旧的单间,整栋楼没几户居民,这样倒是可以不用花多少钱弄到很多间房屋。红舅起先住在一楼,后来把整个顶楼也弄下来了,我来时被安排在顶楼。顶楼平时很安静,除了晚上不时有火车呜鸣声呼啸而过。白天红舅夫妇出门干活,我就负责在家带小侄女。侄女贪玩,可我分明不是一个好的看护人,除了会背着侄女楼上楼下的奔跑,我大部分时间都把她丢在电视机前,而我自己却会呆坐窗前,看着楼下的人流穿梭在这个狭小而即将停用的火车站里,远方的火车渐行渐近,又渐行渐远,当是时,我必定在幻想着,我一定要搭着火车越过长江,去到黄河以北。
初期待在红舅家,可我并不知道他在做着什么工作,我关心的只是我个人自己,我想的是多做几套试题,多背几个单词,他人不过是我人生中的风景。偶尔在饭桌上,红舅会告诫我要我好好读书,而这时舅母就会说,“XY都考入一中了,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然后转而向侄女说,“你要向XY哥哥好好学习,将来也考入一中”。我并未把这些话放在心上,高二之后,学校寒暑假开始有补课,也可以留在学校宿舍,我便不再需要去到红舅家寄宿。
红舅还是时不时的叫我周末去他家,说是可以改善我的伙食(大部分日子,我都以粥代饭,每日花费不足三元),可是他家已经不在离学校不远的火车站了,而是搬去了城东。一中坐落在城西,来去就会有一段距离,搭三轮车需得两块钱,往回就是四元,虽然可以解决一顿中餐,可是还是花去了更多,如此思量着,我很少去到城东的红舅家。
县城中,亲戚倒是不少,可是几乎无从记忆起。有一次,我待在宿舍,听见有人一路打探我,我走到门口见是有一位城里人模样的贵妇般人物提着一大袋东西,她看见我,先开口道,“你就是金孩仔吧!都长这么大了啊!还是你红舅告诉我你在这里读书,我才找来的,今天在万福来吃喜酒,打包了一些吃的带来,顺便看看你。”我木讷地不知说什么,我依稀记起这位应该是素姨,外公的某一位弟弟的女儿。我请素姨进宿舍,素姨放下东西,打量着我睡的地方,摸着薄薄的被褥说,“这么薄的被子睡觉不冷吗?”我答道,“习惯了就好。”我当时还在惊奇之中,有人来宿舍探望我这还是头一遭,连父亲来学校时,也不过在宿舍门外给我送来生活费之后就匆匆离去——我怎么能不惊奇呢?同宿舍的伙伴大概也是头一次吃到以我的名义请他们吃的东西。
往后的日子,素姨常来看我,周末会来接我去她家。从素姨口中,我方才得知红舅过着一种什么样的生活。红舅最初来城当搬运工,落脚之后素姨介绍了一分工给红舅,可是没做多久就走人不做了,转而去到城郊养鸡,直至今日。
在东城的红舅家,我去过两次。第一次忘记初始原因了,红舅把我接过去时,我感到惊喜无比,偌大的地方,几户人家,小桥流水,鸡犬相宁,离最近的公路也有一段距离,觉着这不就是理想中的乡村田园吗?只是我却没有呆久会儿,大概只有生活在此的人们才能了解这是一种什么生活。第二次是高考那天,对于那样的日子,想必这一生都无法忘却了。一中作为考点,全校戒严,上午第一堂语文考完,我感觉不妙,念念不忘,去寻找答案,已然心灰意冷。而后被告知,父亲在校门外等我,父亲知道我今日高考专门从乡下跑来。我无精打采地去校门外去见到父亲,父亲无言语,拉着我去到红舅家。可事实上,对于学校的伙食,难得的免费提供,而且为了让学校考出好的水平,食堂也是提供往日只有部分人才能吃得到的“高级食物”,所以,我很不情愿被拉上去红舅家吃午饭,再加上知道语文已经考的一团糟,更无心思出校门。
来到红舅家,因知道我高考,一群人专门置办酒食。可是如此一来,大费周章必定花去不少时间,我无暇顾及美味,只希望不要错过下午的考试时间。没等饭菜上齐,我一个人吃完就匆匆搭摩的赶来学校。
下午英语考试,考完之后我把父亲劝回家,晚上无眠,第二天全理科的考试。高考过后,我考了有史以来最低分,没有越过黄河,甚至没有跨过长江,只能流落到湘江边。
等成绩出榜的那段日子,我在县城找了份家教兼话务员的工作,住在交通局,没有告诉红舅,那时母亲已经南下,家中只剩下老迈的父亲。两个多月之后我揣怀着挣来的1100元及父亲凑足的学费和一份证明书开始了大学岁月。
大学虽然不是当初所幻想的大学,可是日子倒是轻松多了,毕竟熟悉了大学的规则,无需为钱的事情担心。母亲也已回到熟悉的地方,无需在外疲于奔命。维系我与家乡的亲人间感情的唯有那部电话机,可是每次家里来电我总塘塞着学业为重,不愿过多的与他们分享自己的世界。
暑假到来,我不愿回到故乡,在校找份工。一日,母亲打电话给我,“…跟你话个事”,每当母亲如此语气,我知道必定有什么坏事发生了,母亲沉默片刻继续说,“你红舅死了,被医死的。”我错愕不已,赶紧问母亲,“么子时候的事?”已经几个月的,开始怕影响你考试,就冇话你听。”我无言以对,原来我已经在自己的象牙塔里建了一堵墙,那里我只是呼吸外面的空气,却全然看不见外面的世界。
寒假回到家,母亲让我带上钱去看望舅母,并要我以后多疼爱梓仔——我居然不知道红舅在离开人世间之前已生有了一子,我有了一个侄子居然不知?我成了一个什么动物,只关心自己的一瓢一饮,贫弱的把他人的关心是理所当然,而全然不在乎他人的死生。红舅的葬礼,我没有去参加;后来素姨离婚了,我从未发去问候;表哥来到同一个城市,我未登门拜访;老师尿毒症住院,我未曾去看望他;二姐得了抑郁症,跳楼自杀,我没有陪伴她......我总是对这个世界充满了不以为意。
母亲常说,我是“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如若如此,也便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