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晏当然有杀心。
她坐在马车里,举着自己食指中指过眼前,两根指甲斗做一处,悉悉索索轻声刮擦。车顶坠着三颗大如鸡卵的夜明珠,清辉幽微,透一点怅然的绿。
纤长手指借着光投下影,指甲尖端薄而脆,沈晏的手静下来,眼神向空泛处凝视。先前容笺以一枚铜钱割断她鬓边发丝,粗粗上了三成心,没打算夺人性命。内力灌注手臂经脉,预判动向后腕子一抖,奔着喉头但又留了余力,铜钱果然走空。这并非是多精准高妙的手段,但对付沈晏足够了,对手弱的像只兔子,命数也活该是只兔子。
沈晏挑眉,当我是小人物对不对?脚边半死的小虫若是长出毒刺,阻碍也不过一层鞋底。
可她并不打算这么做。杀心与怨怼无关,不燥郁甚至不迫切,至纯至净,要你死是因为你该死。沈晏近乎轻柔地攥了攥拳头,指甲抵着掌心陷进去一丁点儿。容笺,你该死,该被踩死而不是毒死——毒理大家沈老师如是说。
沈宴躺在她身边,呼吸柔和安宁。这是位真正的贵公子,昏沉时双手交叠于前胸,为让他躺的舒服,沈晏拔了他发间玉簪,如瀑乌发在身下漫漫流淌,被夜明珠覆上柔光。他五官生的艳丽,然平时病弱,眼底青影同素色的唇好歹能将这艳色掩上一掩,于是在旁人眼里他便总是苍白孱弱又平平无奇。曾经断案如神的大理寺卿被容笺诱骗,骄矜同才智一道逝水东流,众人目睹他于高处跌落,现下已是个普通人了。
沈晏喜欢他的脸,从下颌线往上延伸,隐隐能看到几条淡青色血管。那么脆弱的样子,血流都叫人一眼就看干净了。她忽然想见他上妆,杳杳美人妆,一抹红总是淡淡的,却能动人心魄。
美人受尽经年苦,沈晏的怜惜来的猝然,倒不知那些蛊虫……发作到哪一步了。她把手覆在沈宴额头上,手底下是天下间少有的汹涌与难缠。啧,难缠难缠,她被烫了下似的缩回手,忽然觉得头疼。
马车走得急,却很稳,一路人言嘈杂。沈晏远远听见前方似有金戈之声,然后是木架或棚子倒塌的声音,有人从楼上跳下,脚尖落地一霎便向前纵去。声息就此没入汪洋人海,教人再难分辨。“这是怎么了?”她问那马夫。
“看情形是出了命案,琅琊轩……死了个姑娘。”那马夫答。
沈晏知趣地闭嘴,她初来乍到,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那刚刚逃跑者轻功高绝,跳下楼时从空中蓄起去势,脚尖点地脚跟浮空,触地后立刻借势遁走,为“纵”之法。这就让她心中还是存了好奇,世上掌握纵法之人可不多。
车子总归还是驶出这条弈九街,一路往沈府而去。沈晏用手指抹了清凉膏涂在沈宴人中上,默数三声沈宴便悠悠醒转。她把他扶起,倚着自己肩膀坐下,“快到沈府了。”
沈宴嘴唇微微抿起,语速略慢。“我这半年时常心神恍惚,无心公务,想是旧年顽疾故态复萌,真是麻烦沈姑娘了。”他还当是自己晕了过去。
沈晏很有些迟疑。苗疆情蛊她并无把握剔除,若是指出症结却又不能解决问题,还不如先别讲。只是可怜沈宴这样风流恣肆的人物,不但被蛊虫所惑,更一心觉得是自己的错,心中总怀歉疚。沈晏逃出容府后漂泊绩城,也听说了沈宴与容笺的情事,暗地里嘲笑这沈大人很有些情种做派。没想到见了真人,翩翩公子囿于巫蛊之术,优柔爱意结成茧,旁人还道是作茧自缚。
心中怜惜又深一层,她将沈宴一缕飘摇鬓发掖进他耳后,罕见地叹了口楚楚的气,心思一时改换。
“沈大人,你可曾听过苗疆情蛊?”
沈宴闻言低低笑了一声,半分惊诧也无,“沈姑娘见多识广。”
沈晏隐秘地掐住了自己的大腿,指甲深深陷进去,喉头被堵得发疼,翻来覆去都是句带血的“原来他早知道自己处境如何”。
“是不能还是不想!”沈晏猛然怒视沈宴,眼中红丝战战,颈上血管怒张。她指那情蛊,不能拔除,还是不想拔除。
沈宴和蔼地摸摸她的脸。
“人总是要死的,更何况我本就会死的早些。”他眼神清湛得过分,唇色浅淡于无,所说出口的竟是句安慰。“你不必怀疑,我此刻脑海清明,言语是出于本心。”
沈晏微微闭眼睛,锁死了一圈薄薄的泪水,肩膀瘦削却稳固。